疫情后的世界会变好吗？比尔·盖茨和他的基金会在世界各地，进行健康医疗和消除饥饿的慈善事业。《纽约时报》专访了盖茨，谈新冠疫情后的世界，尤其是健康和农业两个最重要的问题。

在当代世界，没有多少比进步更有争议的抽象概念了，譬如事情是否变得更好？足够快吗？对谁来说会更好？

这些问题，在某种程度上都与比尔·盖茨有象征性的联系。按有史以来最慷慨的慈善家的客观标准，在这个收入不平等加剧的时代，盖茨越来越被批评者视为波利安娜式（过分乐观和天真）的富豪。但或许我们应该把盖茨和梅琳达·盖茨基金会每年捐赠的数十亿美元，视为世界问题的一种症状，而不是潜在的解决方案，哪怕可以解决部分问题。

2015年，联合国确立了17个可持续发展目标。这是可衡量的人类进步基准，指向“到2030年消除贫困、打击不平等和阻止气候变化”的道路。自2017年以来，盖茨基金会每年都会发布一个跟踪其关键数据点的进展报告：贫困、营养不良、孕产妇死亡率等15项。

到今年，时间已经过半，情况如何？

盖茨和他的前妻，基金会的联合创始人梅琳达，在最新报告的导言中写道：“七年来，世界几乎没有实现任何目标。在贫困方面，目标是消除极端贫困，而自2015年以来，世界上每天生活费不足1.9美元的人口比例仅从略高于10%降至约8%；在营养不良方面，5岁以下儿童发育迟缓的发生率仍在20%以上；孕产妇死亡率是2015年目标所定标准的两倍以上。”

介绍写道，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们需要进展速度加快五倍，才能实现大部分目标，甚至这可能还低估了，因为一些预测还没有考虑到新冠疫情的影响，更不用说乌克兰的战争或其在非洲引发的粮食危机了。

对我来说，这种严厉的语气是有启发性的。无论盖茨在漫画中看起来如何，他还是经常不由自主的去描述世界现状的严酷，做出令人震惊的评估，以及需要做多少事情来帮助那些最贫困的人。他非常相信创新和进步的可能性，以及基金会所体现的那种由慈善事业推动的发展。

我在9月6日与他交谈，谈话已经过编辑。

让我们从宏观情况开始。从2015年到2030年，时间过了一半。显然，在几乎所有这些措施上都取得了进展，但是，我们也远远没有达到几乎每一个目标。我们现在的情况比你预期的要好还是要差？

盖茨：情况比我预期的要差。新冠疫情和乌克兰战争的影响都是非常严重的，所有这些方面都有巨大的倒退。而这些措施是超级重要的，即使我们没有达到目标。因为我们谈论的是数百万人的生命。

在全球范围内，即使抛开新冠疫苗的挑战，只看常规免疫，过去几年事情也在向错误的方向发展。

我们正处于2009年时的疫苗接种水平。但如果在未来两年有合适的资金，我们应该回到疫情前的水平。因此，我对这些总体趋势保持乐观，因为我们在新冠疫情之前所做的那些工作，以及创新的渠道。所以，如果我们协调足够的资源，在健康和农业方面都还是相当令人兴奋的。

那么，如果这是一份进展报告，情况如何？你认为最近的可持续发展故事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或者两者都是？报告的封面说，“是时候改变我们的方法了。”

盖茨：在健康指标方面，我们有进步了。免疫联盟对疫苗的资助，使许多发展中国家的儿童死亡率减少了一半。我们知道，在HIV方面，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但还没有达到我们应该达到的程度。因此，在健康方面，总体来说，我们处于一个学习周期。

但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我们落后了。我们只是必须接受这一点。而且乌克兰战争正在分散我们对帮助贫困国家，以及在气候适应和缓解方面取得进展的注意力。这是一个巨大的事情，无论是国防成本、电力成本、难民成本、肥料成本。在新冠疫情的基础上再加上战争，现在利率上升，各地的债务水平都很高，尤其非洲。未来五年，光是维持世界的注意力就将是一个挑战。

在我们讨论农业和气候问题之前，我想问你关于贫困的问题。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一点得到了大量的关注，而且进展确实非常显著。但其中相当多的是反映了中国的进步，对吗？鉴于中国已经消除真正的贫困，现在的进展必须来自其他地方，你认为我们应该在多大程度上期待长期趋势的持续？

盖茨：如果允许对中国的事情说实话，他们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他们现在是一个中等收入国家，事实上，是比较富裕的中等收入国家之一。但是对于你所提出的问题，不仅仅是中国，还有孟加拉国，印度也是如此，巴基斯坦也是如此。在印度尼西亚有进步，越南有进步。你知道，我刚刚说出了亚洲所有人口众多的国家。

对亚洲，我是乐观的。我乐观地认为，印度以它自己的那种起伏不定的方式，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减少贫困。但是，我们还面临着非洲这个令人震惊的挑战，那里的人口依然在增长。糟糕的健康状况仍然存在。而且由于非洲大陆的大部分地区靠近赤道，气候变化的影响非常巨大。

让我们来谈谈这个问题。我在今年春天写了一些关于粮食危机的文章，我所采访的每一位科学家和农业经济学家都非常谨慎地表示：无论这看起来多么糟糕，我们并没有全球粮食短缺的问题。我们有丰富的卡路里。而且我们每年都在生产更多的食物，往往是在更少的土地上产出。你是如何看待这个看似矛盾的现象的？为什么在一个卡路里丰富的世界里，我们有越来越多的全球饥饿问题？

盖茨：嗯，饥饿的增加确实是随着新冠疫情的开始而来。这种情况严重了很多，特别是妇女，她们可获得的卡路里甚至更少，这是相当悲惨的。

但我们对农业创新的投资不足。绿色革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事情之一。但后来我们失去了方向。对公共领域种子系统的资助已经减少了。我们正在努力使之恢复。世界上有一个目标，要把对它的资助恢复到20亿美元以上。我不知道是否能达到这个目标。

帮助农民必须是气候适应议程最重要的部分。在这个议程中，有很多事情要做，如肥料信贷、廉价肥料、更好的种子，我们应该非常专注于为这些东西提供资金并制定雄心勃勃的目标。

但是，当我看到过去九个月左右发生的粮食问题时，我也想知道市场上的商品投机是否在起作用。我们的食品价格出现了飙升，这是由全球层面上相当小的食品供应中断引起的。这些价格飙升一度令数以千万计的人陷入饥荒和饥饿。这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吗？我们的商品市场的结构方式是否让世界上的穷人，过于暴露在投机驱动的价格飙升之下？正如你在报告中指出的，非洲70%以上的小麦都是进口的，所以作为一个大陆，它对市场的依赖性非常强。

盖茨：好吧，扭曲市场的是出口禁令。一般来说，市场实际上运作得非常好。我们已经看到价格从高峰上下来了很多，因为人们预期美国会有不错的收成。感谢上帝，当一个国家天气不好时，并不是所有国家的天气都不好。这里基于市场的制度是关键。

悲剧的是，非洲本应该是一个净出口国。这个劳动力成本最低、土地成本最低的地方，却没有成为农产品价格上涨的受益者，这太离谱了。只是因为他们的生产力比富裕国家低得多，而且没有基础设施。因为，将化肥运入的成本，和将产出运出到世界市场的成本是超级、超级高的。

因此，出于许多原因，帮助非洲提高他们的农业生产力，应该是一个首要任务。这不仅仅是为了使他们没有营养不良，而是为了使他们发展经济，以便他们能够应对气候变化。

在报告中，你写道，气候变化是自农业诞生以来粮食生产所面临的最大挑战。可能出现的破坏，规模有多大？

盖茨：我们看到在美国采用的不同玉米品种，可以不断向北推进，这一点很棒。但气候最终会变得足够热，那时候甚至不能种玉米了，因为玉米对温度非常敏感。就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玉米种植。

还有其他的作物，如高粱，可以进化得更耐高温，但当然，我们还没有对很多非洲作物，如高粱进行神奇的改良。他们称之为“孤儿”作物。

他们还没有得到其他作物同等的创新关注，你是说？

盖茨：就改良而言，玉米是第一位的，然后是水稻，然后是小麦，然后是大豆，最后才会一路下降到所有对非洲特别重要的那些作物。

耕作是一件人类需要依赖户外天气的工作。如果不能在户外，如果土壤变干了，由于气候循环，土壤变干后得到大量的雨水时，土壤不能吸收这些雨水，所以就产生了径流。

人们会对此不解：“你在说什么？你是在说干旱还是洪水？”

可悲的是，我们谈论的是极端变化的天气，导致了干旱和洪水的发生。我的意思是，看看巴基斯坦的那张地图（指最近的洪水）。这实在是太疯狂了。没有人预料到这一点。在过去的五年里，由气候变化引起的天气的怪异性比预测的要严重得多。

鉴于你对创新的兴趣，让我吃惊的是，当你在这份报告中特别写到可能的解决方案时，你似乎不太强调新的突破。你说，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已经有非常好的种子，例如。相反，你强调了采用（adoption）方面的问题，这更像是一个政治、社会和经济挑战。在你看来，为什么这被证明是如此困难？如果我们有新的作物品种，甚至可以在苛刻的条件下茁壮成长，为什么真正把它们送到世界上最脆弱的农民手中却如此困难？我们可以做些什么，以确保实验室中的进展，能够在缓解气候变化的最严重影响方面发挥作用？

盖茨：嗯，我们确实有一些成功的故事。我们为旁遮普省做了这种耐涝水稻或短季水稻。印度的吸收系统是相当好的。在非洲，情况很不一样。肯尼亚的情况往往是最好的，因为它是市场驱动的，而且有更好的基础设施，能控制出口成本，所以他们能够连接到世界市场。他们对如何提高生产力有更多来自资本主义的观点。

我还想说，如果今天全球温度上升停止了，你可以说，“嘿，你知道，只要把我们现在拥有的最好的种子，在非洲采用就可以了。”

但事实上，温度并没有停止上升。我们确实需要能自己制造肥料的豆科作物。我们确实需要光合作用的改进。这些创新还需要10到15年的时间，但我们需要这些，因为温度上升并没有平息下来。

远非如此。

盖茨：你是对的。在过去的10或15年里，采用（现有技术）的成功率不如我们进行绿色革命时那么高。因此，即使不考虑新的种子，非洲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充分利用当下的优势。

不过，化肥的成本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因为当世界上供应的化肥减少时，谁不得不少用化肥？非洲现在购买的化肥还没有几年前的多。因此，他们是那些被挤出化肥市场的人。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的一季、两季、三季后，非洲的生产力实际上比我们现在的情况要低。从近期来看，非洲农业的前景相当暗淡。

世界会注意到吗？我认为，创新预算是一个很好的指标，可以反映“关于气候适应的讨论是否认真?”这个问题。这就像在说：“你资助了既便宜又有效的腹泻疫苗吗？你会资助便宜又有效的蚊帐吗?”

世界在全球健康方面实际上做得不错。自2000年以来，在这些干预措施上我们取得了进展，每拯救一条生命花费不到1000美元。但在农业方面，我们还没有看到这样的进展。

尽管所有这些气候会议，包括下一次会议，说适应是一个大主题，但我们真的没有看到如我们所期望看到的，研发重点的转移和预算的增加。随着乌克兰的战争到来，甚至比以前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