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rei Soldatov 和 Irina Borogan在《外交》发表文章，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普京对乌克兰战争的进度非常不满，并把怒气宣泄在他的安全部门和军队上，导致普京与克里姆林宫内部人士之间的关系空前紧张，这不禁让外界猜测：普京的政权会从政府内部被颠覆吗？作者从俄罗斯安全部门和军队的历史和结构出发，分析了促成这样的颠覆需要满足的条件。

在俄罗斯发动的灾难性的乌克兰战争中，存在着诸多问题，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问题涉及俄罗斯总统普京与他的安全部门和军队之间日益紧张的关系。

战争开始时，普京举行了一次电视直播的安全委员会会议，在会上他羞辱了外国情报局局长谢尔盖·纳里什金，指责他对入侵没有足够的热情。两周后，由于俄罗斯军队面临巨大的伤亡和意想不到的抵抗，普京软禁了俄罗斯联邦安全局（FSB）的两名将军，并开始调查错误情报和在乌克兰境内培养亲克里姆林宫组织的资金被滥用的情况。他还迫使国民警卫队的一名副司令因刑事调查而辞职。 4月初，一名被软禁的联邦安全局将军被转移到列福尔托沃监狱（这个监狱通常用于关押政治犯）。

然后，轮到军方了。

3月，在普京对入侵进展感到愤怒的传言中，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近两个星期，绍伊古是这场战争的脸面，被普遍认为是普京最信任的副手之一。

当绍伊古终于再次露面时，先是在安全理事会会议的视频片段中，然后是在国防部的一次会议上亲自出面，他显得阴郁而孤僻。3月底，美国情报部门暗示，俄罗斯国防部没有向普京提供关于战争的明确信息，也许是因为担心进一步的后果。 而在4月9日，普京重组了军事指挥系统，任命亚历山大·德沃尔尼科夫将军负责乌克兰的行动。

乍一看，这些发展表明了一个显著的变化。在战前几年，俄罗斯的安全精英们被称为西罗维基（siloviki，专指俄罗斯政府中有国家安全局和情报机构背景的政客所组成的政治利益集团），他们一直是普京政权的主要权力中心之一。作为一名前克格勃官员，普京长期以来一直依靠安全部门来执行他的政策并帮助他维持权力控制。

尽管近年来绍伊古的国防部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西罗维基，但普京从未像现在这样与安全部门和军方产生了这么大的分歧。鉴于普京对这些人的镇压越来越无情，而且俄罗斯方面也越来越意识到战争出了问题，一些观察家在想，他们还会容忍普京的灾难性错误多久。

然而，这样的猜测忽略了安全部队和俄罗斯国家之间的历史关系，以及普京建立其权力基础的特殊方式。尽管最近的事态发展值得注意，但它们并不意味着现有秩序会出现更大的崩溃。

即使在当前的紧张局势下，安全或军事精英的主要成员对普京采取行动的可能性仍然很小。因此，值得考虑的是，为什么会这样，以及需要发生什么才会改变这种状况。

不成功的军事政变

要理解为什么西罗维基不太可能反对普京，首先有必要了解俄罗斯军队和国家之间的历史关系。从历史上看，俄罗斯军队从未对国家的统治者构成过什么威胁。与其他高度军事化的社会不同，俄罗斯很少有成功的军事政变，甚至军事政变的企图都很少。

俄罗斯军队最后一次发动公开叛乱是在1825年，当时十二月党人试图推翻沙皇尼古拉一世。那次叛乱惨遭失败，大多数政变领导人被杀或流放。俄罗斯军队也没有催生出其他的权力中心，比如像1952年推翻法鲁克国王的埃及自由军官那样的组织。这并不是因为缺乏尝试：自苏联解体以来，退伍军人团体曾多次试图获得政治权力，但每次都失败了。 

20世纪90年代，在普京上台之前，俄罗斯政府很薄弱，克里姆林宫被迫在各竞争集团之间进行平衡。有时，这导致军方成员获得影响力，甚至试图推翻政府。

1993年10月，一群自称“军官联盟”的前苏联退伍军人参加了一次极端保守主义的叛乱，但他们在叛乱开始之前就被逮捕了。四年后，一位名叫列夫·罗克林的俄罗斯将军离开了军队，成立了自己的政党，名为“支持军队运动”（Movement in Support of the Army），旨在接管克里姆林宫。这个政党很快获得了知名度，但在1998年，罗克林的妻子在他们的别墅里因家庭纠纷向他开枪。这起谋杀案引发了许多阴谋论，但有一点很清楚：罗克林的运动在他死后并没有幸存下来。

在那些年里，安全部门，有时还有军方的将军和军官，偶尔会支持强大的地区领导人（比如莫斯科市长）作为对总统的制衡。但普京已经系统地消除了这种威胁。

如今的俄罗斯已经不再有任何重要的反对力量。普京的政治反对派要么被杀（如鲍里斯·涅姆佐夫，2015年在克里姆林宫附近被暗杀），要么被扔进监狱（如阿列克谢·纳瓦尔尼，自2021年1月以来一直被关在监狱里，最近又被判处在最高安全级别的刑罚区关押9年）。或被迫流亡（如纳瓦尔尼的几乎所有副手和越来越多的前内部人士，如前能源部副部长弗拉基米尔·米洛夫、前财政部副部长谢尔盖·阿列克萨申科，甚至俄罗斯前外交部长安德烈·科济列夫）。

在少数几次军方成员挑战普京的事件中，他们都被轻易地阻止了。

例如，2005年，军事情报部门的退休上校弗拉基米尔·克瓦奇科夫试图暗杀阿纳托利·丘拜斯，这位有争议的经济学家被称为俄罗斯1990年代私有化计划之父。在21世纪初，丘拜斯仍然与普京关系密切，并且得到他的支持。克瓦奇科夫的组织引爆了一枚路边炸弹，并用自动枪支向丘拜斯的汽车射击，但暗杀行动失败，克瓦奇科夫被送入监狱，获释后重返政坛，但毫无进展，后来他又被联邦安全局重新逮捕。

克瓦奇科夫的受欢迎程度仅限于年老的红军退休人员，他们认为苏联是由于犹太人的阴谋而被摧毁的。其他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失败者。正如一位听过克瓦奇科夫一次演讲的俄罗斯特种部队军官当时告诉我们的那样：“如果他没能执行他本应在阿富汗执行的那种完美的伏击行动，我们为什么要听他讲政治？”

强大的监视系统

事实上，除了普京系统性地消灭反对派力量之外，军方无力对克里姆林宫发起有效挑战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结构性原因。

在苏联时代，秘密警察密切监视着军队。早在1918年，布尔什维克革命后不到一年，契卡（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前身）就成立了一个单位来处理红军内部的异议。这种警惕性在斯大林和他的继任者手上得到了延续，他们都牢牢地控制着军队：每个军事部门都有共产党小组。克格勃也建立了一支庞大的军事反情报部队来监视军队。苏联解体后，克格勃在很大程度上被重组为联邦安全局，新成立的机构在卢比扬卡的总部办公，并遵循许多相同的做法。

自上台以来，普京积极扩大这些权力，给予联邦安全局广泛的权限来监控军队内部的异议。早在2000年初，当普京还是代理总统时，他就批准了一系列新的法规，扩大了联邦安全局对军事反间谍活动的参与。

法律规定，联邦安全局有权调查任何试图“暴力改变俄罗斯联邦政治制度、暴力夺取或暴力保留权力”的“非法武装组织、犯罪集团、个人和公共团体”。2004年，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军事反情报部门被提升为安全局的一个正式部门。很快，它成为联邦安全局最大的部门，在俄罗斯军队中部署了大量特工。

由于这一授权，联邦安全局特工今天在俄罗斯军队中无处不在。每个军事单位和每个军事设施中必须分配多少联邦安全局特工是有规定的。例如，根据联邦安全局的政策，位于卡卢加地区埃摩尔诺（Ermolino）的一个小型国民警卫队空军基地（这个基地仅有6架飞机和十几架直升机），必须接受当地联邦安全局局长、20多名被招募人员以及16名机密联系人的监督。 

在乌克兰的战争中，联邦安全局的官方角色是确保俄罗斯军队不受到暗地里的破坏或攻击。联邦安全局特工还负责建立对占领领土的政治控制，包括已落入俄罗斯控制的城市和地区。但他们也对部队本身保持警惕。

在这样不间断的监视下，俄罗斯军队从来没有培养出那种有能力领导有效叛乱的军官。

那联邦安全局里的人呢？

正如普京的政权所显示的那样，与军队相比，克格勃产生了自斯大林以来俄罗斯最强大的领导人之一。那么，可以说，对普京最大的威胁很可能来自于他多年来不断加强的机构：卢比扬卡的官员。

普京的意愿执行者

然而，如果有人期望安全部门的成员会奋起反抗普京，他们最好考虑一下联邦安全局有效的异议记录。俄罗斯的安全部门非常容易腐败，但他们并不擅长建立有效的权力基础和自己的网络。由于联邦安全局的结构方式，个别官员往往忠于自己的级别和职位，而不是忠于部门内的特定高级官员；如果联邦安全局的一名将军失去了工作，他不能指望其前下属会继续效忠于他。

联邦安全局的成员也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可能会像其他人一样受到普京的打击。目前，有几十名联邦安全局官员因被指控腐败和叛国（通常涉及为美国从事间谍活动的指控）而入狱。虽然这些指控有些是真实的，但这些人成为打击的目标往往是由其他的动机决定的。

在大多数情况下，被指控的人是由俄罗斯联邦安全局自己的内部安全部门逮捕的。由于这些做法，联邦安全局内部长期弥漫着一种不信任文化：中层官员不信任将军，而将军也不信任他们的下属。老一辈成员仍然记得，1991年克格勃首脑弗拉基米尔·克留奇科夫领导的政变之所以失败，不是因为参与了他的阴谋，而是因为官兵们选择袖手旁观。 

这一代联邦安全局官员的年龄在30多岁到40多岁之间，他们对普京以外的任何总统都没有印象，他们在局长亚历山大·博尔特尼科夫的领导下建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博尔特尼科夫从2007年开始领导这个机构。他们与活跃在20世纪90年代的上一代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时的联邦安全局官兵被迫在争夺权力的不同政治团体之间不断游走。

如今，联邦安全局官员只为总统服务，听从命令。他们的主要职能是无情地消除任何潜在的反对或异议的来源，简单纯粹，不问问题。他们在俄罗斯社会中享有的崇高地位，这往往使他们对政权更加忠诚。

忠诚的极限

尽管普京长期以来一直依靠军队和安全部门的坚定支持，但乌克兰战争表明，这种支持可能是有限度的。他与安全精英的高级成员之间日益明显的紧张关系表明，普京此时的偏执给他的统治带来的挑战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

另一方面，这种不和谐也可能表明，他的核心圈子里至少有一些成员对他所设定的路线感到不满。由于普京选择的处理问题的方式是指责西罗维基，包括对待乌克兰的不良情报和不良军事表现，所以这些成员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向普京提供准确的军事情报。他们不想受到指责。

由于缺乏政治经验和广泛的支持基础，安全局和军方都很难有能力独自发动和领导一场政变。如果俄罗斯民众对普京的情绪急剧转变，他们也不可能被动摇。但是，沉默者在保护自己的利益方面是无情的，至少有一种方式可以让他们失去信心：如果俄罗斯的经济问题达到了地区长官开始与普京决裂的程度，支撑普京的安全国家20多年的经济秩序开始崩溃，那么西罗维基很可能得出结论，克里姆林宫正在失去对国家的控制，他们自己的未来受到了威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以静观其变，甚至，他们会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