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ndell Steavenson在经济学人发表文章，作者采访了一位将家人转移到安全地点后、回到基辅为国而战的乌克兰人萨沙（化名），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从一个普通上班族，迅速成长为一个拿着致命武器与敌人在战场上厮杀的军人。他很清楚自己在为祖国、为亲人而战，他对这场战争充满了信心，但他的内心却因为战场的残酷和血腥遭到了巨大的折磨。

战争爆发的第一天，凌晨4点，萨沙在轰炸声中惊醒，这和1941年希特勒入侵苏联的时间差不多。从爆炸的方向来看，萨沙估计俄国人可能正在袭击霍斯托梅尔机场，那里离他在基辅市中心的公寓有几公里远。

他开车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离开了城市，和他妻子的兄弟一家一起到达边境，并从那里进入了波兰。

萨沙是一名预备役军人，2007-08年曾在乌克兰军队中服过1年的兵役。等安顿好家人的安全以后，他就回到基辅参加战斗。

他说：“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无法直视我两个儿子的眼睛。”

我们通过朋友的朋友在乌克兰西部利沃夫的一间公寓里认识。萨沙从基辅乘坐夜班火车来到这里，为他的部队领取一辆汽车。萨沙说，那是一个平静的日子，阳光明媚，在基辅的持续炮击之后，这感觉很奇怪。

他从一包消炎药中拿出一粒：“我头疼得厉害，特别是从昨天开始，有很多枪战。”

当他在俄罗斯入侵后加入乌克兰军队时，萨沙得到了一套迷彩服，一把木质枪托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他幽默地自嘲道：“它不是很准，但它非常强大。”，还有两个弹夹、耳塞、塑料防护眼镜、黑色头套、一把弹簧刀和一个装有压力绷带、止痛药、凝血剂、消毒剂、注射器和止血带的医疗包。

他还得到了一件前胸和后背都镶了钢板的装甲背心。我问他钢铁是否比陶瓷效果好，萨沙摇了摇头，并给我看了他手机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一件类似的背心，上面有一个弹孔。

萨沙的部队有12人，由正规士兵、预备役军人和两名现为乌克兰籍的法国外籍军团前成员组成。他在战前就认识其中一些人，有几个是他的朋友。

他告诉我：“我们现在都是以生命相托的战友，我对他们百分百地信任。”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萨沙是狙击手。他们看起来就像任何一支普通的乌克兰部队，也许是被派来守卫供应路线的部队。他说：“没有人知道我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问道：“那你们是做什么的？”

他回答：“我们杀坏人。”

萨沙的语气既自豪又充满了悔恨。对我来说，直到他大声说出他的所作所为，我才真正相信他确实这么做了。

他的生活最近从和平变成了战争，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以至于他没有时间来喘息。

萨沙今年30多岁，是一位父亲，和平时期在一家建筑公司担任经理。他的头发像军队里要求的那样被剪得很短，但他有一双很大的蓝眼睛，像个孩子，眼睛里藏着悲伤、坚定和恐惧。他的脸颊上的肌肉不时地扭曲，他咬着嘴唇的内侧。如果在日常生活中，他是那种对每个人和任何情况都报以微笑的人。

很明显，他正在承受很大的压力，可以看出，战争正在改变他。他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双手抱着腿上的烟枪。他说：“战前我不抽烟，我两个星期前才开始抽烟。”

我问他：“有帮助吗？” 

他回答说：“没有。”

萨沙解释说，他的部队负责寻找和拦截试图渗入乌克兰线路的俄罗斯破坏者。他说，这些破坏者可能会埋设地雷或诱杀装置，为俄罗斯大炮标记目标，放置隐藏的摄像机和其他类型的信号装置，或攻击乌克兰检查站，为前进的部队清理道路。

基辅实行夜间宵禁的部分目的，是为了更方便地识别可疑的活动，尽管不可避免地有一些普通的乌克兰人在天黑后开车。萨沙说：“当然，我们不可能对每辆车都开枪。我们会阻止他们，检查他们的文件，听他们解释。如果是医疗紧急情况，我们可能会跟着他们去医院。”

靠近汽车是很危险的。在晚上，除非你是在近距离观察，否则不可能看到是否有人藏在后座上，或者乘车者是否携带枪支。如果一辆车开得很慢，并且开得歪歪扭扭，坐着3个以上的人，或者司机打着闪光灯导致乌克兰巡逻队看不清，萨沙的部队就会认为这辆车很可疑。

当他的部队拦下一辆车时，这些人会要求里面的每个人都举起手来并下车。除了检查文件外，他们还会检查后备箱和引擎盖，以及脚踏板下面等隐藏部位。

这是一项高度紧张的工作。萨沙说：“破坏者穿着普通的衣服，因此很难区分谁是平民，谁是破坏者，我们说俄语，他们也说俄语。如果是塔利班来入侵，那会容易分辨很多。”

据了解，俄罗斯士兵还会穿着乌克兰军队和警察的制服。最近，萨沙的部队收到警报，一些破坏分子是女性。为了应对这种威胁，军队和警察有一个密码，每天都会变化。

萨沙说：“密码一般是乌克兰语，并且是俄罗斯人很难发音的词。”

卫星图像使乌克兰的武装部队能够实时看到敌人的动向。萨沙说：“我们看到了一切。我们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要去哪里。”

他的部队通常会得到关于某一个俄罗斯团体行踪的消息，并被派去拦截它。有时他们会设下埋伏。他们确保射击位置，侦察出口路线，派一架带有夜视摄像头的无人机上去，然后等待，有时一等就是两三个小时。

萨沙的部队尚未出现任何伤亡。萨沙说：“我们的行动非常快，而且非常精确。”

在他第一次行动中，他差点被杀，那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刻。当时天很黑，当他通过夜视镜扫描一个区域时，他看到了一个狙击手，就在一片田地的边缘处。当一声枪响后，所有人都躲到了一辆汽车后面。后来才知道这名狙击手属于另一支乌克兰部队，他们当时正在执行一项任务。

一天晚上，萨沙的部队收到消息，一群破坏分子正开着一辆车过来。他们知道车牌号、车的品牌和颜色，但不知道车里有多少人。他们在两个村庄之间的一条荒废的路上拦下了一辆车。车内有三名20多岁或30岁出头的男子。部队的一名成员走近后看到了一把枪。萨沙说：“他喊道，动手！。我们开了枪，杀了他们。”

他们知道自己找对了目标，因为上面的每个人都有枪，并且他们的手机里存的都是俄罗斯号码。之后，警察和乌克兰军事情报人员过来，将尸体带走了。

这次行动深深地影响了他。萨沙说：“我再也不可能恢复到正常的心理健康状态。我以前从未杀过人。”

萨沙没有告诉他的母亲他在军队中服役，她以为他仍然在家里避难。

萨沙说：“我不想让她担心。我希望她能在晚上安然入睡。”

他每天都与妻子交谈，尽管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萨沙说：“她让我照顾好自己，我说，我当然会啦。”

对于这样的谈话他报以轻轻的一笑，然后长叹一声。

我问他是否感到害怕。他说：“每一次，当你听到每个人都在滑动枪栓的时候，你就开始害怕了。”

他拿起他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演示了这个动作。它发出一种坚硬的、金属的、致命的声音。

“然后肾上腺素开始发挥作用，你就没有任何感觉了。” 

比起自己，萨沙更担心他家人的安全，他说：“对我个人来说，我并不害怕死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在谈到他在杀死的那些俄罗斯人时，他捂着眼睛说道：“我看到了他们的脸，这些人的脸一直浮现在我的面前。”

在基辅，萨沙住在他部队的一个朋友家里，朋友的妻子为他们做饭。他胃口还不错，但一天只吃一顿。当他在那里时，他看新闻并给家人打电话。他睡得很不安稳。

他说：“你每天只需要30分钟的睡眠。”这个说法不是很有说服力。“我们的公寓离一个防空炮台非常近。在乌克兰人设法拦截一枚俄罗斯导弹时，所有的窗户都会摇晃，发出的噪声真的很可怕。”

萨沙告诉我：“我恨俄罗斯人，因为他们把我变成了一个杀手，我一生中从未想象过自己会有这种感觉，这些感觉让我感到恶心。我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我知道人们不应该杀人。但是他们把我逼成了这样，而且因为他们，我将不得不在我的余生中带着这种感觉生活。”

我请他试着描述一下这种感觉。沉默了很久，萨沙说：“我说不上来，我为他们感到遗憾。但我们每杀一个俄罗斯人，我们土地上的俄罗斯人就少一个，我将战斗到最后，直到胜利。当然，前提是我还活着。”

基辅的郊区现在成了战场。俄罗斯军队不分青红皂白地进行炮击，向试图逃跑的平民汽车开火、抢劫商店、在人们的家门口开枪。萨沙从其他部队的朋友那里听到了可怕的故事，3名女性被强奸，1辆平民汽车被击中，里面有5名乘客，他们的冬衣被剥去，然后尸体被扔在沟渠里。

萨沙最近在基辅郊区的伊尔平，乌克兰政府声称，经过几周的激烈战斗，最近这个地区已经被解放了。他所在的部队躲在一堵混凝土墙后面，因为一连串的“冰雹”火箭弹（这种火箭弹出了名的不准确）正在轰炸一个居民区。

轰炸结束后，约有120名妇女和儿童跌跌撞撞地从残垣断壁中走出来，看起来茫然不知所措。他们被爆炸声震聋了，听不到乌克兰士兵对他们说什么。

萨沙说，有些人的耳膜破裂，鲜血直流。妇女们告诉他，俄罗斯人曾承诺让他们离开，但当这些家庭聚集在一起时，俄罗斯人射杀了男人，将妇女和儿童锁进地窖，然后在用他们的大炮轰击了这个地区后撤退了。

萨沙告诉我：“我确信，俄罗斯人是在故意采用焦土战术，他们在战术上无能为力，所以他们像懦夫一样对妇女和儿童下手。俄罗斯士兵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来这里。但我们知道我们在保卫我们的土地。我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萨沙滚动着他的手机，给我看他的部队一起训练的录像。他说，他们需要更多的车辆和夜视镜。最理想的情况是为他的步枪配备一个望远镜，另一套更好的北约标准制服，以及护膝，因为每次他不得不突然下蹲进行瞄准时，都可能被岩石磕伤。

萨沙说：“在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帮助下，我们已经切中了他们的要害”。

事实证明，俄罗斯装甲部队不是美国和英国反坦克武器的对手，“是的，我们正在获胜，100%。”

但萨沙像所有乌克兰人一样重申，西方需要对俄罗斯飞机“关闭领空”。他说：“我能理解世界上的人都很害怕。没有人希望战争发生在自己家里，但如果我们不在这里阻止战争，战争就会来到他们身边。”

他认为这场战争将持续“至少6个月”，因为俄罗斯士兵是“僵尸”。他说：“他们会按照普京的指示去做任何事情。俄罗斯人仍然有武器，而且有1.5亿人。他想送多少人去死就能送多少人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