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佐溪
在来到多伦多半年之际,评茶师汪明明想赶在春茶上市的时节,回到安徽、浙江、云南和福建四地的茶山,梳理出一份绿茶、白茶、普洱茶和乌龙茶的茶叶目录。她计划一年之内在加拿大上线一个中国茶叶的销售平台。
“希望这里的人喝到茶,就能想起家乡的美。”她说,自己不想着凭此赚钱,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和周围人喝到一味好茶的需求。目前而言,这在加拿大很难办到。
但要在北美推广中国茶,汪明明要面临的困难显然不小。她坦言,自己抱持着一种认识不充分的盲目乐观,认为只要是在大趋势下做事,就会容易很多。
偶进茶馆成茶痴,茶成为家庭传承的纽带
汪明明的祖祖辈辈居住在黄山脚下。在她的记忆中,家里一年到头飘着茶香。
她的父亲常年走南闯北,去各地架设高压线。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带一些当地的好茶回家。到了春天,朋友们会从各地寄来一些茶叶,父亲会用特意买来的无烟碳将新收到的茶叶再焙一遍火,干燥以后收入大铁桶。那些一下子喝不完的茶叶,他会用宣纸把干净的木炭包好,把它们和茶叶放在一起,用蜡烛油将罐口密封——这样处理后,茶叶可以从年头喝到年尾,品质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小时候,汪明明的家里有个特别大的紫砂壶,是她的母亲去宜兴出差时买来的。放学回家后,紫砂壶里总是有泡好的茶水,她渴了就会倒上满满一大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解渴又带劲。
等汪明明上了初中,咖啡开始流行。她不再喝茶,喝起了加伴侣的咖啡。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的胃其实受不了咖啡的刺激。
大学毕业后,汪明明一头扎进了化验室工作。和青春时代一样,许多年的时间里,她和茶没有任何交集。
直到30岁的一天,工作中倍感焦虑的汪明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无意中望见了一家茶馆,听到里面欢快的古筝琴音,看到玻璃窗里的每个人都在喝茶、聊天,神情自若,她不由自主地推开门,走进了这个客来奉茶的世外桃源。
从那天起,汪明明就想要学茶,相比起仪式仪轨的茶艺呈现,她更热衷于茶叶品质的研究。
她先是来到安徽农业大学学习茶学,又参加了中国茶叶科学研究所的茶艺师和评茶师的培训学习,以及浙江农林大学、四川农业大学、福建农林大学的各种培训。她说,茶叶市场的水太深,每个产区的茶叶特征不同,她必须弄明白这里的一厘一毫。
在给茶商、茶厂做品质控制的同时,她跑遍了全国各地的茶山,每天审评各种茶叶、总结茶样,分析茶园管理和加工工艺上存在的问题,提出改进意见。
在评茶师的工作以外,汪明明也花了一部分时间教授茶艺。有一段时期,她作为特聘讲师经常去河北的学校授课,每次临行前,她的母亲就会为她备上几包黄山毛峰和六安瓜片。她回忆道:“当年我父亲去河北支援建设当地第一条高压线,每次走之前,我的奶奶和妈妈也都会默默给他备上家乡的茶。”
来加拿大喝不到一款好茶,她被失落感包围
2020年,汪明明参加安徽省评茶员大赛,拿到了全省第一。正当“很多事情一下子铺开”的时候,为了照顾丈夫和孩子,2021年夏天,她来到多伦多生活。却没想,因为疫情,她没能及时赶回国,眼睁睁错过了代表安徽省参加全国评茶员比赛的机会。在此之前,汪明明为比赛准备了两年。
她说,来到加拿大的第二个月,在某种失落感的冲击下,自己全身出现大面积过敏。“我突然从一个打鸡血的状态,变为人间清醒,发现自己没有太大的用处。”她陷入了某种程度的抑郁,觉得自己被束缚住了。
加重这种郁闷的是,在这里,汪明明买不到自己想喝的茶。很多茶叶不像普洱和老白茶一样会随着时间陈化变得越来越香,她就只能找朋友推荐一些快递,随机分配,想把茶叶空运过来。但很多时候快递的不可控总会让她失望。最揪心的是有一回,她的凤凰单丛(被誉为“可以喝的香水”)在国内转了一个月都没能寄出,每次到海关,就会被视作敏感货品被打回来,最后只能走海运。“真的很心疼,好茶走海运,太多因素不可控,心里很难受。”她说。
好在,汪明明在国内学校的茶艺课程没有中断,她仍然可以通过网课继续国内的工作。她还开始在本地找组织,通过加拿大茶学会,结识了一群爱喝茶的人,极大缓解了孤独感。她还研究过乔治·布朗大学和茶相关的课程,了解本地茶文化,不过因为疫情原因,这个课程一直没能开设。
汪明明发现,之所以在加拿大买不到一款好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国内和国际在生产、包装、仓储、食品安全检测、农残检测等各种标准上的差异,加之贸易保护的因素,导致中国名优茶、特种茶进入加拿大的难度较大。
此外,目前从中国出口的茶叶基本都是大宗茶,名优茶、特种茶在运输、价格方面都存在不小的门槛,这是第二个困难。
在中国的几千种茶叶中,六成以上都是绿茶,这种春天的味道需要真空冷链运输,还要做到避光、避湿、防异味。而诸如正山小种这样的顶级红茶,其价位就导致了进入加拿大市场的难度。许多名茶的生产区域被划定地理范围,产量相当有限,茶叶往往被早早预订,农民们根本不愁销路。
最重要的是,北美市场对茶饮风味偏好的不同,使得中国人眼中的好茶更难被寻觅。
在北美尤其是美国,80%都是红茶的市场,绿茶只占据不到15%的份额。在产品形式上,北美消费者更偏好冷饮、罐装茶和碎茶包,这种习惯进一步驱使商家会去非洲、印度和斯里兰卡等国采购。
尤其是加拿大,尽管有着英国茶文化的底子,同时也深受印度和中东地区的影响,茶商会在碎茶之外拼配进各种花草香料,因为这里的消费者偏好浓烈的花香甚至奶香,而非中国茶讲究原生原派的清饮——在茶叶自身的香气之外,注重其滋味的层次性和饱满性。
汪明明还发现,作为一种外来茶种,日本抹茶能在北美受到欢迎,是因为日本制造业在全球受到了认可,他们严格的品控管理让消费者放心,而很多人还对中国茶的食品安全和环境因素有所顾虑,就是因为中国制造业整体上还不够强大。汪明明说:“其实中国正从制造大国转向制造强国,中国茶的品质并不差,但这种观念的改变仍需要时间。”
看好“国潮”席卷千禧一代,她想让中国茶进入更多北美家庭
在加拿大的这半年里,汪明明一边作为茶艺师推广茶会,一边为做茶叶生意的商家们提供茶叶审评课程,教授茶叶采购和品控的知识。她感觉到,“这个市场有很多种子在发芽。”
加拿大的茶叶市场中,中国茶远算不上“主流”。但汪明明观察到,每次茶会,总会有10%左右的些非华人群体来参加,一些“老外”对茶的研究甚至不亚于中国人,其中有一个白人大厨,一直在研究怎么把茶融入到西式餐饮中,做出类似于龙井虾仁、樟茶鸭、银针蒸鱼这样的茶餐,还有人在研究怎么把茶叶和酒、咖啡进行调配,做出茶酒、茶咖。
汪明明觉得,东西方的边界会越来越模糊。她说:“我相信新一代的消费者对新生事物的接纳度会越来越高。可以让他们先接受茶,由调饮茶慢慢过渡到原叶茶。”
实际上,在北美,原叶茶已经有了“破冰“的迹象。
根据美国茶叶协会的数据,红茶作为北美市场的主流茶种正呈现下降趋势,绿茶成了增速最快的茶种,尤其是一些限定产地、工艺的高端特种茶,越来越受到追捧。
去年11月,纽约时报Wirecutter专栏的梅兰妮·皮诺拉采访了她的同事,请他们推荐自己最喜欢喝的茶种。在她搜集来的名单中,不乏Adagio Teas的银针白茶(换算后价格为1640元/斤)和David’s Tea 安吉有机绿茶(换算后价格为1320元/斤)这样的高端品种。在亚马逊上,许多人留言,普洱茶可以帮助解决肥胖、血脂方面的问题。
汪明明认为,在北美市场,独立原叶品牌刚开始, “有品类、无品牌”的中国茶要想进入北美,首先要解决安全问题,而这点已经有了改善的迹象。
她观察到,国内的很多茶商和茶厂,正在越来越多地摒弃粗放的茶园管理方式,使用有机化肥和农药,通过物理方法驱虫,通过小而美的方式进行生产。为了保证原叶茶的品质,很多茶企正在建立标准仓,牺牲一定成本来增加保鲜剂,解决绿茶在仓储环节发生的褐变、返青问题。
现在,汪明明正在申请圭尔夫大学的食品科学硕士,这是北美唯二的拥有风味实验室的大学(另一个在康奈尔大学)。她认为,中国茶叶想要进入北美,除了安全和品质,同样重要的就是风味。她期望在这次知识升级后,可以加入加拿大的茶企,从事茶叶品控相关的工作,真正了解主流社会的游戏规则和文化。“既然我已经来到了加拿大,就要在这片土地上做下去。”
让她更为乐观的是,根据美国茶叶协会2018年的数据,千禧一代中,有喝茶习惯的年轻人的比例超过了大部分美国人,达到87%。
汪明明认为,李子柒在北美爆火,说明中国的传统文化在北美有着未被发掘的市场,东方审美的复兴为中国茶在北美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大环境。
她说:“和国内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茶、甚至喜欢茶道、茶修一样,北美的年轻一代也开始对原叶茶产生好奇,对东方文化和东方审美产生认同。只要好看、好玩、好喝,饮茶也可以成为一种时尚。”
最终,她希望能为加拿大的家庭打造一个茶空间,提供一个打坐禅修之地,无论独处还是对饮,都可以在那一刻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