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sannah George, Missy Ryan, Tyler Pager, Pamela Constable, John Hudson 和 Griff Witte在华盛顿邮报联合发表文章,详细描述了从阿富汗总统出逃到塔利班正式接管喀布尔市这段时间里,阿富汗官员、人民和美国官员所经历的各种恐慌和震惊,乃至最后的绝望。
在阿富汗首都落入塔利班之手、为一场持续了近20年的战争画上句点的那一天,喀布尔市的一名高级安全官员醒来,准备战斗。
前一天,在北方最大的城市马扎里沙里夫的反塔利班据点,政府军几乎没有战斗就投降了,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贾拉拉巴德,这里是阿富汗国王的传统冬季居所,也是阿富汗通往东部的主要门户。
8月15日,当黎明破晓,薄雾缭绕的群山环绕着喀布尔时,它突然变成了一座孤岛,这是美国以数万亿美元和数千人的生命为代价支持的政府的最后堡垒,这是一个有些人仍然准备捍卫的岛屿。
阿富汗安全官员说:“每个人都准备好了与塔利班作战的准备。”
他在前一天晚上向官员分发了新的制服,“所有的安全部队都准备好了。”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那天早上,当他准备增援保护城市的一个主要检查站时,他的指挥官挥手示意他离开,这位官员回忆说:“他告诉我,‘先别管这个’,你有几天的时间可以完成’。”
但喀布尔没有几天的时间了。
几小时内,长发飘飘的塔利班战士就占领了这些检查站,总统逃走了,在离开皇宫大门时,他都没有告诉美国官员,甚至连他手下的许多高级副手也不知情。一个在现代历史上被多次暴力推翻的国家正走向一个混乱、破坏性和屈辱性的美国时代的终结。
这一结果震惊了美国高层官员,周末开始时,他们中的一些人正在休假,他们曾预计亲西方的政府能坚持数周、数月甚至数年。阿富汗人对政府崩溃的速度也同样感到惊讶,甚至塔利班也感到惊讶。
在这两个国家,那些通过几十年的战斗致力于阻止极端主义组织掌权的人都同意一件事:如果不是在8月中旬的那个周日做出的一些决定性的选择,一切可能会变得非常不同。
阿富汗总统根据顾问提供的明显不正确的信息,当机立断地决定逃离阿富汗,这是最有影响力的一件事。后来,美国有最后一次机会来挑战塔利班在喀布尔的霸主地位,但却选择将重点放在将人民从机场救出上。
这篇关于喀布尔沦陷的报道是基于对美国和阿富汗官员、一名塔利班指挥官和喀布尔居民的二十多次采访,记录了美国最长战争的高潮时刻。
沦陷前
在喀布尔陷落之前的几天和几周,人们都表现出了自满情绪。美国正在撤军,塔利班正在取得进展,但两国的普遍看法是,在这个拥有近500万人口、长期以来一直是由美国控制神经中枢的城市,叛乱分子接管这里还需要大量时间。
根据阿富汗和美国官员的说法,阿什拉夫·加尼总统相信这种说法。
据一位前阿富汗官员说,加尼曾经是一位技术官僚和善变的教授,他告诉助手们,在美国人离开后,阿富汗部队可以挡住塔利班,政府只需要六个月时间就可以扭转局势,即使塔利班在阿富汗农村和各省首府的袭击加剧,他的信心仍然没有动摇。
他在喀布尔19世纪的总统府高处坚定地说:“我们在别处作战,所以我们不必在首都作战。”
但来自战场的报告表明,在某些情况下,阿富汗政府军根本就没有在战斗。
6月底和7月初,当塔利班在与伊朗和塔吉克斯坦接壤的关键边境口岸发动进攻时,政府军放弃了他们的哨所。哈姆杜拉·莫希布(这位年轻的、受过西方教育的官员曾担任过加尼的国家安全顾问,但他在军事或安全事务方面的经验很少)他告诉其他人,政府军将很快夺回这些地方。
但没有任何重大的尝试,政府就这样失去了关键的收入来源。
随着塔利班继续发展战果,美国官员开始认为加尼总统的自信是一种错觉。
加尼对塔利班构成的威胁缺乏关注,这使美国官员感到困惑,特别是美国中央司令部司令、海军陆战队上将肯尼斯·弗兰克·麦肯齐和罗斯·威尔逊大使。
一位熟悉会议的官员说,在7月与加尼在喀布尔的一次会议上,两人告诉阿富汗总统,他的团队需要一个“现实的、可实施的、得到广泛支持的保卫国家计划”,并且必须放弃保卫所有34个省会的想法。
这位官员说:“他们必须把重点放在他们实际能够保卫的地方,所有省份都很重要,但有些省份对于保卫喀布尔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这位官员说,加尼似乎同意这种观点,但并没有任何后续行动。
这位官员说:“他们提供了建议,提供了正确的策略,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加尼从未行动过,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个计划。”
即使是在一连串的省会沦陷的时候,从8月6日最西南的扎兰开始,在随后的九天里,又有二十几个省会沦陷,总统也显得心不在焉。
这位官员说:“加尼想谈论经济的数字化。”
他指的是总统的政府工资支付系统计划,“这与可怕的威胁毫无关系。”
直到喀布尔陷落之前的周六下午,加尼还没有就撤离或高级工作人员的安全采取任何紧急措施。
他在宫殿的花园里接见了一位顾问,并以他特有的柔和语调说话,为支撑国家的经济做出了安排,他本应在当天晚上向全国发表讲话,但他没有。
与此同时,美国人也沉浸在他们的错觉中。
今年6月,美国情报机构评估说,阿富汗政府至少还能坚持6个月,到了8月,主流观点是,塔利班在秋末之前不可能对喀布尔构成严重威胁。
美国官员可能一直在敦促加尼表现出更大的紧迫性,但他们自己的行动表明,没有立即引起恐慌的必要,官员们在8月屈从于华盛顿的惯性节奏。
在喀布尔陷落前的周五下午,白宫空无一人,因为许多高级职员在准备拜登总统任期内的第一次休假,当天早些时候,拜登已抵达戴维营(美国总统的休假地),而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已在汉普顿。
但到了星期六,马扎里沙里夫的陷落(1990年代亲塔利班和反塔利班部队之间的激战之地),使美国官员确信他们需要采取紧急行动,如何快速行动是五角大楼和国务院之间的一个争议话题。
据一位知情的美国官员透露,在当天与拜登及其高级安全助理的电话会议上,国防部长奥斯汀呼吁立即将所有美国使馆人员转移到喀布尔机场。
自周五以来,威尔逊大使的使馆同事一直在争分夺秒地销毁机密文件和设备。华盛顿邮报获得的一份内部备忘录恳请工作人员使用焚化炉、分解器和“焚烧箱”销毁敏感材料,这项指令还要求销毁“美国国旗,或可能被滥用于宣传的物品”。
威尔逊说,美国人员需要更多时间来完成他们的工作,这位官员说,但国防部长奥斯汀坚持认为时间已经不能再多了。
喀布尔时间周六晚上,加尼和布林肯通过电话进行了交谈,布林肯希望避免在首都摊牌,他希望加尼支持美国与塔利班达成的一项安排,即如果阿富汗领导人如果主动让位,激进分子将留在喀布尔之外。
一位美国高级官员说,这个安排的目的是为谈判争取时间,以便组建一个有塔利班和其他方面参与的包容性政府。
加尼很不情愿地同意了。
尽管这可能是不稳定的,但似乎有一条通向和平、政治过渡的道路,这是阿富汗避免发生近期暴力接管的一种方式。
沦陷
喀布尔在那个周日的早晨被不祥的消息惊醒:贾拉拉巴德一夜之间的沦陷,首都变成孤岛,许多商店仍然关门,人们下班后留在家中,但人们并不觉得政权更替即将发生。
前人权活动家纳德尔·纳德里当天上午正飞往卡塔尔的多哈,参加与塔利班的谈判。他知道塔利班的战士正在接近喀布尔,但他相信,外交手段仍然可以避免这个国家被塔利班彻底控制,以免回到1990年代的黑暗日子。
当他到达机场入口前的环岛时,一名把守检查站的警察打开他的车门并认出了他,这名警官散发着颓废的气息。
纳德利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眼睛,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了,他似乎毫无希望,他说局势越来越糟。但他也告诉我,‘你应该去多哈,我们需要你带来和平,请想想办法。’”
总统府位于喀布尔市中心,迷宫般的防爆墙将它与城市的大部分地区隔开。
会议照常进行,据一位前阿富汗官员说,即使一些高级官员越来越恐慌,询问撤离加尼和其他人的应急计划,总统的私人秘书仍坚持说他不知道任何计划。秘书说,由于加尼在前一天晚上达成的协议,政府一直会维持到8月31日美军离开。
28岁的马尔扬·马特恩是总统府里的一名高级通讯经理,她说:“他们给出了很多保证,美国和英国军队仍然在那里,我们过着正常的生活。”
那天早上,她在上班的路上,被一辆装甲车载着穿过喀布尔市中心,这时她开始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
她首先看到大学生们背着书包匆匆忙忙地提前回家,然后是商店关门,人们惊慌失措地奔跑,塔利班战士出现在城市的主要入口处,居民们担心一场战斗即将来临。
她说:“这就像一部恐怖电影,而你身处其中。”
在皇宫内(总统府所在地),平静的假象也被刺破了,中午时分,大部分工作人员都被遣散去吃午饭了,据官员们说,在他们离开时,一位高级顾问告诉总统,武装分子已经进入宫殿,正在挨个房间寻找他。
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塔利班宣布,虽然它的战士在安全部队撤出后,已经进入喀布尔的主要检查站,但它并不打算用暴力接管,因为已有一项和平过渡的协议,塔利班打算遵守那项协议。
然而,这并不是传递给加尼的信息,他最亲密的助手告诉总统,他需要离开,迅速离开。
根据一位顾问的说法,总统被告知:“你的宫廷卫队要和塔利班决一死战,但如果你留下来,你会被杀死。”
回想起塔利班上一次征服喀布尔,那是1996年,胜利的战士们找到了前苏联支持的总统,把他开膛破肚,挂在一个交通灯上,加尼同意离开。
总统想回家收拾他的物品,但顾问们告诉他没有时间了。当天下午早些时候,总统穿着塑料凉鞋和薄外套,与第一夫人和少数几个高级助手一起乘坐军用直升机离开了皇宫。
一位与总统一起逃离的宫廷官员说,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直到他看到兴都库什山脉,喀布尔北部的巨大山脉在窗外升起。
这群人最终在乌兹别克斯坦着陆,在那里,他们登上了一架飞往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小型飞机。
没有参与匆忙撤离的加尼助手们吃完午饭回来后发现,总统已经消失了,他的办公室空无一人。
加尼后来解释说,离开是为了使他的国家免于“血流成河”,他在Facebook上写道,他面临着被杀或“离开我在过去20年里致力于保护的亲爱国家”的选择。但他并没有将自己的离开通知大多数政府高级官员,包括他的两位副总统。
加尼也没有与美国政府联系,美国政府只能从传言和媒体报道中拼凑出这位领导人的动向。
由于不知道加尼已经离开,一些阿富汗高级官员继续向皇宫寻求帮助,但在当天下午的某个时候,加尼的秘书停止了对信息的回应。
被抛在后面的官员们回过神来,他们纷纷自行赶往机场,希望能搭乘当晚的商业航班离开。
包括议会议长在内的少数人被送到了巴基斯坦。国防部长比斯米拉·汗·穆罕默迪登上了飞往阿联酋的军用飞机。加尼的第二副总统萨尔瓦·丹尼尔和阿富汗情报局局长艾哈迈德·齐亚·萨拉杰也设法离开了。
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朝觐部长是一名前塔利班成员,曾强烈反对他的前战友,他的航班被取消了,迫使他回到城市,在那里,他曾经的朋友变成了敌人,并迅速成为事实上的统治者。
即使在他们到达安全地带后,总统和他的党派也从未与一直焦急地寻求他们帮助的高级官员取得联系。一些多年来与加尼密切合作的人感到被背叛了,认为加尼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混乱中的首都
那天早上被挥手赶出增援检查站的喀布尔高级安全官员从一位朋友那里得知,他曾准备为之奋斗的政府已经不复存在。
这位朋友报告说:“总统跑了,我认为政府崩溃了。”
他赶到机场,想亲眼看看,一场大逃亡开始了,飞行员和机组人员急于登上飞机,逃离这个突然面临真空的国家。
他说:“每个人都在互相交谈,比如‘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
美国官员和其他人一样感到惊讶,美国人原本以为加尼会留下来完成政府的有序过渡,正如多哈谈判者达成的协议所承诺的那样,收到加尼离开的第二手消息意味着这一希望已经破灭。
一位美国高级官员说:“他不仅抛弃了他的国家,而且还破坏了喀布尔的安全局势,从机场到其他地方,人们只能自求多福。”
在真空的环境中,法律和秩序开始崩溃,有报道称武装团伙在街上活动。
在一次匆忙安排的面谈中,在多哈的美国高级军事领导人,包括美国中央司令部司令麦肯锡与塔利班政治派别负责人阿卜杜勒·加尼·巴拉达尔进行了交谈。
据这位美国官员说,巴拉达尔说:“我们有一个问题,我们给你们两个选择,你们美军负责确保喀布尔的安全,或者你们让我们来做。”
在整个一天中,拜登一直坚定地坚持从阿富汗撤出所有美国军队的决定,阿富汗政府的垮台并没有改变他的想法。
麦肯锡知道这些命令,他告诉巴拉达尔,美国的任务只是撤离美国公民、阿富汗盟友和其他面临危险的人。他告诉巴拉达尔,美国需要机场来完成这一任务。
据另外两名美国官员说,一项和解在当场就达成了,美国可以在8月31日之前控制机场,但塔利班将控制整个城市。
战斗人员现在正在喀布尔各地行动,塔利班的发言人发布了对先前指导意见的修订,塔利班并不打算在那一天占领喀布尔,但加尼的退出让塔利班别无选择。
穆罕默德·纳西尔·哈卡尼的手机上传来一条消息:“政府已经离开了他们所有的部门,你们必须进入城市,以防止进一步的混乱,并保护公共财产和服务不受混乱的影响。”
哈卡尼是一名塔利班指挥官,那天早上他带领他的部队来到首都的大门,他对自己的发现感到惊讶。
他说:“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士兵或警察。”
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他一直听从命令,避免进一步前进。
但在得到政府已经崩溃的消息后,他和他的手下在一个小时内就达到了城市中心,到下午时分,他们已经到达了皇宫。
他说:“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们太高兴了。我们的大多数战士都在哭,我们从未想过我们会如此迅速地占领喀布尔。”
对喀布尔的许多其他人来说,哈卡尼的快乐是建立在他们的深刻绝望之上的。
塔利班战士在喀布尔的街道上摆开阵势的景象,加速了已经开始的人口外流,由于人们下班后急着回家或去机场赶飞机,喀布尔长年拥堵的交通比平时更加拥堵了。
宫廷通讯经理马特恩坐在一辆装甲车里,在混乱中接听同事的电话。
据马特恩说:“他们说,不要来,所有的当地工作人员都在离开,只要帮他们拿到文件就行了。”
她绕道去了一个亲戚家,并意识到她急需换衣服:她一直穿着牛仔裤和衬衫,但她知道现在这样的装扮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
她说:”我刚刚看到我的政府就在我眼前倒下。我突然感觉到,现在一切都消失了。我们国家的旗帜不会再出现在那里。我们一觉醒来,发现一个由塔利班统治的新国家。”
阿富汗裔美国人阿里亚·拉奥菲一直在向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阿富汗女孩教授摄影,当她开车经过一辆坦克时,她也有类似的顿悟。
她说::“里面的人不是阿富汗士兵。他们是恐怖分子。”
她赶回家,躲在自己的公寓里,才发现附近检查站的阿富汗安全部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塔利班枪手,她很快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皇宫也已经被塔利班控制了,一名孤独的卫兵留下来让武装分子进入并带他们参观。他看起来有点茫然,他告诉半岛电视台的记者,加尼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与前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合作,协调移交工作。
半岛电视台的摄像机滚动着,战士们刚从20年的阴影中走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象征着权力的镀金饰物。
纳德里在那个星期天飞往卡塔尔后一直没有回到阿富汗,他说塔利班接管的消息让他感觉是最糟糕的一种失败。
40岁的纳德利说曾是塔利班国家公务员机构的负责人,他说:“我只是坐在那里想,我今天失去了我的国家,我看到我为之奋斗了这么多年的一切都在我眼前崩溃了。”
对美国来说,失败是彻底的,当直升机将使馆人员疏散到机场时,这一点被生动地呈现出来,在美国国旗最后一次被降下之前,外交官们进行了疯狂的破坏,他们焚烧文件、砸毁敏感设备。
一位美国高级官员说:“声音非常大,有人用火烧,有人粉碎机密的纸质文件,有人销毁硬盘驱动和武器,不断发出砰砰砰的敲击声。”
这位官员说,当他们完成时,这个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外交使团的地方“看起来很奇怪”,“所有的标牌和照片都不见了,计算机的主机都被扯掉了,办公室看起来怪怪的。”
在国务院,包括布林肯的副手温迪·谢尔曼和负责政治事务的副国务卿维多利亚·努兰德在内的高层人士,正在疯狂地给各国外交部长打电话,要求他们帮助疏散工作,并协调由114个国家签署的声明,敦促塔利班允许疏散人员安全通行,他们意识到,这将是一次历史性的疏散工作。
当黑暗笼罩着这座城市时,越来越多的人涌向机场最终压垮了航站楼,并涌向停机坪。
但有些人已经放弃了他们出去的希望,那天晚上,这位喀布尔高级安全官员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个朋友的家里。此后,他一直躲在那里,他接受了一个事实,即塔利班迟早会找到他。
他说,当阿富汗总统决定自救时,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他说:“从那一刻起,一切都被粉碎了,我已经杀了几百个塔利班的人,所以肯定他们会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