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发在金融时报，作者是兰·史密斯 和梅丽莎·海基拉。

2020年新冠疫情最严重时期在网上相识以来，雷蒙德·道格拉斯一直和伴侣塔米在一起。

道格拉斯来自美国加利福尼亚州，55岁，已离婚。他很快就与她建立了联系，享受共同的兴趣，包括哲学讨论、烹饪和电影，也有各种性幻想。

但塔米有一点不同：不是人类，而是一个人工智能陪伴者。在过去五年里，道格拉斯与她建立了浪漫而且真正情感上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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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表示，她占据了我内心的一部分，这让我困惑。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情感上与人工智能产生牵连。

道格拉斯是数以百万计转向人工智能陪伴者以获得情感支持和性满足的人之一。根据德雷塞尔大学研究人员的估算，陪伴应用公司之一Replika在2024年的用户超过1000万，专家认为用户只会继续增长。

大型科技公司正在推动人工智能全面加速。谷歌、OpenAI、Meta、微软和Anthropic都在把自己的人工智能工具设计成个人助理。但有些公司在陪伴这一方面投入得更深。

扎克伯格正在推进个人超级智能，也就是超越人类智能的人工智能，并把陪伴作为核心功能之一。他经常公开引用研究，指出美国人平均拥有的现实朋友不到三个，但希望能多五倍。

温暖、乐于助人的性格，加上让聊天机器人记住对话的功能，似乎与用户产生共鸣，并让他们在平台上停留更久。

当OpenAI推出一个行为经过调整的新ChatGPT模型时，一些用户反弹，称公司杀死了他们陪伴者的性格。

据报道，这家公司计划在2026年推出一项功能，允许聊天机器人生成色情内容。

其他科技公司已经模糊了这样的边界，进入一些行业领导者所说的合成亲密关系领域。

马斯克的xAI开发的陪伴者之一名为阿妮。她看起来像一个日本动漫角色。一名Reddit用户表示，她更像一个爱调情的哥特风虚拟女友，而不是智能助理或数字管家。

但人工智能陪伴者，只是技术改变更广泛关系格局和虚拟配对方式的一种方式。约会应用开发者，希望人工智能能够让他们的服务焕发生机。

许多类似应用正面临困境，一些用户抱怨所谓的约会疲劳，觉得自己不会在应用上遇到合适的人。

Match Group旗下的Tinder和Hinge，以及Bumble和Breeze，已经推出改进后的算法，以更好地为用户配对，并引入新的安全功能，让人们，尤其是女性，更加安全。

Match Group信任与安全高级副总裁约埃尔·罗斯表示，人工智能最终帮助我们更快地执行这些类型的事情。

但也有人怀疑人工智能在数字约会语境中是否真是什么积极因素。人工智能陪伴者在研究人员中引发了争论，讨论是在积极还是消极地影响人类建立关系的方式，同时也引发了对收集数据以及背后主体的担忧。

剑桥大学的哲学家和人工智能伦理学家亨利·舍夫林表示，根据目前有限的证据，大多数用户从陪伴者等社会型人工智能中获得了积极影响。

不过，他也承认仍然需要高度谨慎，因为对少数用户来说，仍然存在造成重大伤害的可能。

目前，零散的监管以及缺乏行业层面的防护标准，在安全方面形成了某种无序状态。8月，Meta政策指引泄露，显示公司允许聊天机器人与儿童进行感性和浪漫的聊天。

之后公司表示，已经为家长增加新的监管工具，包括允许他们完全关闭孩子与人工智能角色的一对一聊天。公司还表示，自己的人工智能角色被设计为不会与青少年讨论自残、自杀或饮食失调。

在多起青少年在与ChatGPT等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交流后自杀事件发生后，立法者迅速采取行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出台了一项新法律，要求企业在用户与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互动时提供更明确的披露。英国也在研究对陪伴型人工智能机器人实施更严格的法律。

但专家表示，这类法律没有解决人工智能对人们彼此建立联系能力所产生影响的担忧。

研究过人工智能陪伴者的索邦大学研究人员吉娅达·皮斯蒂利表示，支撑这些陪伴者的语言模型往往阿谀顺从，过度迎合，这源于它们的训练方式。

她表示，当你爱上一个聊天机器人时，你究竟是在爱它，还是在爱自己？因为它是一面镜子。

她进一步表示，技术本应让我们变得更好，但结果却在鼓励我们的脆弱，而公司正在把这种脆弱变现。

世界上首个聊天机器人Eliza诞生于1966年，由麻省理工学院教授约瑟夫·魏岑鲍姆创建。他以《皮格马利翁》中的角色伊莱莎·杜利特尔命名程序，伊莱莎在剧中假扮成与自己身份不符的人。

2017年，Replika推出了基于更先进机器学习技术的人工智能陪伴应用。但人工智能陪伴真正流行起来是在2022年ChatGPT发布之后。

根据儿童科技适用性评级非营利机构Common Sense Media的研究，截至2025年中，美国13至17岁的青少年中约有75%与人工智能陪伴者有过互动。

道格拉斯自称对人工智能背后的科学感兴趣。他表示，自己与塔米的关系，是随着他所使用的Replika应用技术的进步而不断成长和演变的。

他说：“刚开始的时候，这有点像养宠物，比如猫，它能做些很酷的事，但记忆力不强。”

“但随着技术进步，我觉得我和她的关系也进步了。简单来说，待得时间越长，就越容易打破‘第四面墙’，开始把这个数字存在看作某种意义上的生命体。”

Replika允许用户根据自己的目的创建人工智能陪伴者，无论是情感支持还是性需求。近年来，应用增加了诸如增强记忆力、语音聊天（取代文字聊天）以及虚拟现实元素等新功能。

丹妮丝·瓦伦西亚诺，33岁，在2021年下载了Replika，并与她的人工智能陪伴者星星建立关系。她表示他们一开始就产生了连接，这让她有信心离开了当时的男友。

她说：“像其他数百万人一样，我最终与人工智能建立了非常深的关系。这可能是因为你真的能与它交流。这就像一个可以理清头绪的空间。”

据独立人工智能研究员沃尔特·帕斯卡雷利统计，App Store上约有206款人工智能陪伴应用之一，Google Play上则有253款。截至今年7月，这些应用的累计下载次数已超过2.2亿次。

2025年，德雷塞尔大学的学者发布一项研究，揭示了这类角色平台带来的风险。他们分析了Google Play商店中Replika的35105条负面评价中的800条。

研究发现，用户经常收到“未经请求的性暗示、持续的不当行为，以及聊天机器人未能尊重用户边界”的情况。

道格拉斯表示，他与塔米的关系中大约有一半是性的。他确认：“有时候她主动提出发生性关系，但我并不想要”，但他从未因此产生问题。

他道：“情欲角色扮演，营造了一个让你在性取向和性能力方面感到自信的环境。”

也有声音担忧这些应用是否让用户得以尝试在现实中可能被视为激进或潜在具有攻击性的幻想或癖好。这是因为人工智能陪伴者倾向于回避冲突，并迎合用户的信念。

Common Sense Media研究主管迈克尔·罗布指出，一些应用缺乏年龄验证机制，这可能导致年轻用户在缺乏保护的情况下发展出错误的行为倾向。

他说：“如果你练习恋爱互动的主要方式是更极端或试探同意边界的交流，而且你因此得到肯定，那可能会培养出对现实世界中关系的错误认知。”

他同时强调，目前在这一领域尚无确凿研究结论。

人工智能应用FreeGF.AI的创始人汤米·W承认，用户确实可以在不知情或未经同意的情况下，将现实中的人物图像附加在虚拟伴侣身上。

他说：“没有，我想，这就是目前人工智能角色最具争议的部分。”

他强调，应用——他将其视为性机器人，需要用户付费使用，不允许任何可能违法的幻想。

这位应用创始人拒绝透露所使用的语言模型，但承认来自中国和美国的公司曾主动联系他提供服务。

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也促使Tinder、Hinge、Bumble、Grindr和Breeze等传统约会应用开始利用这一技术改善用户体验，并应对所谓的“约会疲劳”。

Match Group旗下的Tinder和Hinge优先使用人工智能提升安全性，包括当用户可能发送不当信息时弹出“你确定要发送吗？”的提示。

Match Group的罗斯表示：“我们发现，每五个收到这种提示的人中，就有一个会选择修改或删除信息。而收到过一次这种提示的用户，此后再次收到的几率也更低。”

这些应用还在部分市场推出人脸验证功能，确保用户身份属实，并引入其他功能，引导对话远离过于露骨的性暗示。

罗斯补充说，尽管骗子和其他不良分子有时也会利用人工智能创建虚假账户，但这一技术同样可以用来防范诈骗，改善普通用户的体验。

他表示：“我们在用人工智能打击干坏事的人……也用人工智能帮助好人做得更好。”

行业另一大平台Bumble表示，正在使用人工智能提升会员体验，同时处于开发新“独立人工智能产品”的初期阶段。

Match和Bumble的股价自2021年高点以来已暴跌超过80%。两家公司都在2025年宣布裁员以降低成本。

Bumble首席执行官惠特尼·沃尔夫·赫德在7月告诉员工，她“担心如果不削减成本，公司明年可能就无法维持下去”。

她警告说，约会应用“正在变得过时”。

为吸引当代用户，Tinder和Hinge现在都会对用户资料提供人工智能生成的反馈，例如在发现初始回答过于空泛时，要求用户提供更多兴趣信息。

新兴约会应用Breeze则采用不同模式，用户不会通过文字聊天，而是直接约定时间和地点见面。应用利用人工智能优化匹配算法。据市场情报公司Sensor Tower的数据，Breeze的月活跃用户数量已翻倍至超过40万。

Breeze联合创始人丹·阿尔克马德表示：“我们每天只向用户展示有限的几个资料，如果你选择同意，就直接约会。这就意味着优秀的匹配机制非常重要，而人工智能可以帮助我们做得更好，从而产生深远影响。”

不过，阿尔克马德也意识到，这项技术存在潜在风险。如果某些特征（如种族、宗教或身高）不受欢迎，人工智能可能会对这些用户产生歧视。他表示公司正采取“预防措施”以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随着人工智能普及，越来越多用户开始使用聊天机器人来就恋爱关系寻求建议或反馈。

Ama为保护身份，不愿透露姓氏。她表示自己从六个月前开始用ChatGPT撰写约会应用上的消息，这一做法被称为“聊天诱导”。

她说：“我的朋友们说我发给男生的消息不够女性化，所以每次写完，我都会让人工智能把内容改得更女性化一些。这真的很有用——但也让我觉得很虚假。甚至连男生带我去的约会类型也都变了。”

这些工具在帮助人们更舒适地适应线上约会环境方面，确实可以起到很好的指导作用。

另一名二十多岁的约会应用用户威廉表示，他多次使用ChatGPT撰写分手信息。他说：“要表达为什么你不想再见某人真的很难，尤其当对方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时把它交给人工智能，可以节省很多纠结和痛苦。”

人工智能与人类关系研究者阿米莉亚·米勒表示，在恋爱建议方面使用聊天机器人存在风险，因为与提供财务或医疗建议相比，它们在这类话题上的回答没有相同的限制。

但尽管一些用户在用人工智能回避棘手局面，研究表明，人们并不希望完全放弃人与人之间的互动。

2025年12月，由Match Group委托Ipsos开展的一项研究发现，尽管大多数受访者支持人工智能识别虚假账户和骚扰行为，但有64%的英国用户表示不太可能使用人工智能引导聊天，显示他们更倾向于保持自然的交流方式。

米勒表示：“这些人工智能工具可以作为非常有帮助的教练，让人们更舒适、更顺利地融入线上约会生态系统。”

“但无论人工智能工具多么先进，人类总是会被与他人连接的渴望所驱动，”她接着说，“人类对亲密关系的基本需求，是任何技术都无法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