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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C能在英国政府的统治下生存下去吗?

Sam Knight在纽约客发表文章,英国政府已决定冻结英国公共广播公司(BBC)两年许可费收入,导致这家公司如今面临着生存威胁,此举很有可能是因为保守派政府不满广播公司新闻的左翼倾向,然而,新闻部门只是这家公司的一小部分,它存在的意义以及给人们带来的利益远比新闻要多得多。

BBC纪录片《绿色植物》Youtube视频截图

1926年5月的第一个周末,代表英国300多万工人的工会大会投票决定举行大罢工。工厂停工了。火车停在站内。城市陷入平静。不稳定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准备封锁道路,对抗工贼(strikebreaker,指在罢工活动中不参与罢工,继续进行工作的劳工)。

正在写《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看到一列装甲车从牛津街驶过。在下议院,首相斯坦利·鲍德温指责工会“制造了我们过去几个世纪以来更接近于宣布内战的时刻”。

然而,鲍德温的话(包括任何人的话)都很难传播开来。全国性报纸已经停止印刷。工会和罢工委员会不顾警察突袭的威胁,发行自己的小册子。政府正在制作《英国公报》,由鹰派财政大臣温斯顿·丘吉尔担任编辑,但每个人都能看出这是宣传。伍尔夫在她的日记中写道:“人们什么也不相信,我们被困在其中,周而复始。”

报道罢工的任务落在了英国广播公司(BBC)身上,这是一个实验性的私人公司,它当时没有记者。公司是在三年半前成立的,当时政府、邮局和全国的无线电制造商认为要吸取“美国经验”,避免无线自由竞争。到1922年6月,美国已经有了318个电台,而英国只有1个,从11月14日下午6点开始,英国广播公司开始广播:“哈罗(原文用了Hullo一词),哈罗,2LO 呼叫,2LO呼叫,这里是英国广播公司。”这家新公司的资金来自收音机销售的特许权使用费和每年向国家支付的10先令“许可费”。

苏塞克斯大学的媒体历史学家大卫·亨迪在《英国广播公司:一个世纪的广播》(The BBC: A Century on Air)一书中,生动描绘了BBC早期的混乱和不切实际。它的第一个总部是一个离泰晤士河不远的办公室和演播室。话筒旁边的一张裱好的通知上写道:“如果你打喷嚏或纸张发出沙沙声,你会把成千上万人的耳朵给震聋的。

节目是现场直播的,没有经过排练,有舞曲、儿童故事、萧伯纳朗读他的新剧。BBC最初的工作人员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一战时期的飞行员,他们相信电波为社会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至于播报新闻的功能那还是后话。

前战斗机王牌飞行员、诗人和创始员工塞西尔·刘易斯回忆说:“我对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并不狂热, 我并不关心在阿比西尼亚发生了什么,我们当初只是被娱乐的想法迷住了。”为了避免与报纸竞争,BBC的公告在晚上7点之前禁止发布,因为这些公告是从新闻机构的稿件改编而来的。

大罢工改变了这一切。BBC的第一任总经理约翰·莱斯在他位于英国议会大厦拐角处的公寓里宣布了罢工即将发生的消息。舰队街瘫痪后,一个由10人组成的团队临时组建了BBC的第一个新闻编辑室,负责处理工会、罢工委员会和政府部门发来的大量电报、信件、信息和演讲。

BBC官网截图

邮政部取消了BBC每天发布5次简报的报道限制。社会学家、伦敦经济学院的创始人之一比阿特丽斯·韦伯在她的日记中写道:“大罢工的感觉是围绕着无线电设备的耳机进行的。”

广播的力量在这次大罢工中凸显了出来。以丘吉尔为首的鲍德温内阁中更激进的成员希望政府接管BBC。在罢工的第四天,BBC的第一任总经理莱斯为了保护广播公司,去了唐宁街10号。他明白,如果BBC成为国家的声音,它将不再被信任,如果BBC反对国家,它就无法生存。

莱斯那天争辩道:“假设BBC是为人民服务的,而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那么,在这场危机中,BBC也必须为政府服务。”在这场罢工剩余的时间里,他促成了某种形式的编辑自主权,甚至是一定的独立权:BBC拒绝了丘吉尔更离谱的要求;拒绝了坎特伯雷大主教发表的一篇被认为过于同情罢工者的讲话,BBC还指导鲍德温通过电台向民众讲话,这也是从莱斯的公寓播出的。鲍德温用莱斯写的一句话向英国保证说:“我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

罢工结束时,莱斯正在播报午餐时间新闻。几个小时后,他宣读了国王和首相的祝词。莱斯说:“至于BBC,我们希望你们对我们的信心和善意没有受到影响。我们经历了一些困难,这些困难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会被完整地呈现给大家。”背景音乐响起,莱斯朗诵了威廉·布莱克的《耶路撒冷》中的诗句。然后他播报了天气预报。

BBC将永远约束在英国政府复杂的怀抱中。BBC在皇家特许下运营,这项特殊每十年左右更新一次,并表示BBC必须“在所有事务上独立”。但每个人都知道事情远比这要复杂。许可费占了BBC 2021年总收入的75%,这个费用的数目是由政府确定的,而且BBC的董事会向政治任命者开放。

莱斯是BBC第一位也是任职时间最长的总裁,同时是BBC的精神领袖,他建立了使得这样一个机构得以存在的信仰体系。莱斯是苏格兰长老会牧师的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狙击手击中了面部。当他面试BBC的职位时,他还不知道广播是什么。但到了1924年,他已经确信,广播具有“使国家成为一个整体”的效果。

莱斯决定,BBC的使命是“宣传、教育和娱乐”。“广播”这个词应遵循它在《圣经》和农业中的渊源:知识和文化的种子要向四面八方传播,无论是在岩石上还是肥沃的土壤上。埃里克·吉尔创作的现代主义石雕“播种者”,矗立在现今BBC总部的大厅里,这个总部建于1932年。

莱斯是公开的家长式作风,是墨索里尼的崇拜者。苏塞克斯大学的媒体历史学家亨迪写道:“BBC有一种潜在的信念,即BBC能为听众提供的最好的服务,不是给他们想要的,而是给他们需要的。”

用莱斯的话来说,BBC的第一个世纪(也占了它十分之九的历程)是一个胜利。对于一个大型的、由税收资助的机构来说,它的产出出奇地灵活且人性化。

1928年9月的一个晚上,BBC将其萨沃伊山总部的七个演播室全部用于一场现场的现代主义声音实验中,这场表演取名“万花筒”,其间有一百多名音乐家、工程师和演员表演了“代表一个人从摇篮到坟墓的生活”。《每日电讯报》将其比喻为“牙医的笑气”(牙医常使用笑气为害怕的病人提供轻度至中度的镇静作用)。1953年,伊丽莎白女王加冕的早晨,一位摄像师悄悄地把他与皇家达成协议的两英寸广角镜头换成了12英寸的变焦镜头,这样就可以让2040万英国人观看皇室的特写镜头。

BBC的许多最伟大的成功都是因为广播公司的“提升”。1947年,钢琴家和BBC第三节目的策划人艾蒂安·阿米特把整个维也纳国家歌剧团带到了伦敦,只是为了用战后从未有人听到过的标准演奏欧洲音乐。17年后,来自曼彻斯特的左翼制作人和作家杰弗里·布里德森与他的朋友兰斯顿·休斯合作拍摄了《美国的黑人》(The Negro in America),这是一个由戏剧、对话、诗歌和纪录片组成的松散的19集电视节目,向英国听众展示了民权斗争。休斯写道:“BBC是我的最爱!”

BBC大楼前聚集的抗议人员,By Photograph by Mike Peel (www.mikepeel.net)., CC BY-SA 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1993年,A.N.威尔逊在《星期日电讯报》上撰文,指责BBC的自然历史部门伪造了海豹攻击企鹅的镜头,认为摄制组在冰冻的荒原上监视了那么长的时间并偶然捕捉到这样的镜头是不可能的。BBC威胁要起诉,威尔逊后来道歉了。

大卫·艾登堡,他的第一个轰动系列《地球上的生命》(1977年),涉及到对183个科学机构的研究访问,他同情地说:“有哪个组织会说:‘我们要开始投资这个项目,但三年都不会有任何回报?’据我所知,除了BBC,没有这样的广播组织了。”在看完《地球上的生命》的最后一集后,电视评论家克莱夫·詹姆斯发现自己“嫉妒自己的孩子,因为对孩子来说,知识正在以一种我这一代人或历史上任何一代人都未曾有过的方式呈现在他们面前。”

没有人知道BBC是如何运作的。《卫报》的首席文化作家夏洛特·希金斯花了九个月的时间对BBC内部进行报道并完成了《新噪音:BBC非凡的诞生和混乱的生活》一书。她总结说:“事实上,从整体上来看,它是无法理解的。”从早年开始,这个地方就以一种官僚主义的疯狂为标志。高级职员的地毯是蓝色的,初级团队的地毯是灰色,管理层有自己专门的电梯。

面对BBC的管理者和政治领袖们对控制的渴望,BBC一直留有足够的空间,让专业知识和美好的事物得以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E.H. 贡布里希为BBC工作,在伍斯特郡的一个乡村庄园里,日复一日地监测德国民用电台,后来他成为了著名的艺术史学家。

1945年5月1日晚上,BBC向丘吉尔透露了希特勒已经死亡的消息。贡布里希认出了安东·布鲁克纳的《E大调第七交响曲》的旋律,这是为瓦格纳之死而写,并在官方宣布之前演奏了这首曲子。贡布里希后来在他的书《艺术与幻觉》中写道:“你必须知道可能会说什么,才能听明白真正说了什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BBC对广播领域的主导地位使它既是一种创造性的力量,也是一种抑制性的力量。新闻大多是准确的,但很沉闷。可接受的观点在英国教会和议会大厦所界定的主流范围内,不敢远离哪怕一英寸。

BBC于1936年开始播放电视,在1957年之前,它在晚上六点到七点之间关闭一个小时,名为“幼儿休战”,这样父母就可以哄孩子睡觉。与此同时,BBC享有特殊的自由。1964年,它推出了第二个频道,即“BBC 二台”,当时的BBC没有真正的对手(独立电视台在1955年开始了它的第一个频道)。为了填补二台的空白时间表,新频道的负责人(又是艾登堡)探索了新形式的戏剧、纪录片和体育,而且是彩色的。艾登堡对希金斯说:“这是一份梦幻般的工作,一份天堂般的工作。”英国观众在1967年的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上第一次看到了绿色的草皮和白色的粉笔线。

有时,BBC的矛盾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在19世纪90年代,技术专家约翰·伯特对公司进行了改革,建立了一个内部市场,各部门之间可以相互买卖服务,并产生了一种管理主义文化,后来被 《W1A》模仿,这是一部关于BBC自身的讽刺剧(比如,剧中虚构的“价值观负责人”说过这样的胡话:“如果说BBC有机会站在高处,发表一个大胆的声明,说明它是如何评价‘价值评估’的理念,那么一定就是这部剧了)。伯特的做法至今仍有争议。对于他的许多批评者来说,他用备忘录和问责制扼杀了创造力。1993年,BBC的德里记者马克·塔利抱怨说,这家公司正在沦落到“制造饼干”的地步(即缺乏创意的流水线制造)。同时,伯特是个激进的人,对未来的预感很准,他加强了BBC的新闻部门,并在暑假期间参观了美国的网络公司。

在BBC员工中,“伯特式的”仍然是一种侮辱(“莱斯式的”是最高的赞誉),但伯特可能是BBC没有被数字时代完全颠覆的原因。在百年诞辰之际,BBC报告说,它正在为全球5亿观众提供服务。BBC在线,也就是它的新闻网站,每周有一千九百万读者。2007年推出的iPlayer,帮助激发了各地的流媒体爱好者。

BBC在英国的影响力是全面而活跃的。英国成年人平均每周花费18个小时观看BBC的内容。在疫情期间,几乎80%的中学生使用BBC教育材料进行远程学习。2014年,48户认为许可费(当年为145.50英镑)过高的家庭得到了3.60镑的退款,并被剥夺了9天的服务。其中三分之二的家庭要求重新连接。许多人没有意识到,新闻、天气、广播、电影、背景声音、“Strictly Come Dancing”(英国电视舞蹈比赛)、汽车里的音乐、播客、手机上的体育比赛结果、天线宝宝,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利益而制作的,没有广告,每天只需40便士。一位受访者说:“这个收费真的是微不足道的”。

谁会想扔掉这样的东西?拆除BBC是没有道理的。但是,莱斯对广播公司的原始愿景也不是特别合理。从1924年5月开始,BBC每年春天都会播放一首夜莺的歌曲,持续了将近20年的时间。在本世纪中叶的顶峰时期,BBC的总干事威廉·海利宣布了一个神一样的循环使命:“BBC的主要职能就是做好BBC。”

私营部门反对BBC的一个经典论点是,它是一个低效的庞然大物,以某种方式挤压了英国其他创意或新闻企业的生命力。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BBC的收入为50亿英镑,员工超过2万人。它的许可费收入(2021年为37.5亿英镑)相当于英国公共开支的0.34%:对于全球最大的广播新闻业务和新剧目创作者来说,这实在是微不足道。

BBC纪录片截图

去年,会计师事务所毕马威计算出,BBC的每一磅支出在宏观经济中就能产生2.63英镑的收益。它是一个良性的大公司,一个媒体信源(我的妻子在2017年至2018年期间为BBC电影公司进行过临时的工作)。

英国右派一直对BBC的真正目的表示怀疑。媒体历史学家亨迪写道,整个公司有“一种令人不安的集体主义”。(左派也有不满,但它们更多的是关于BBC的内容,而不是它的形式)。英国的政治文化倾向于在两极之间摇摆:我们是在建立一个新的耶路撒冷,还是在释放神圣的自由?丘吉尔从未摆脱对姨妈的不信任(BBC在英国被称为姨妈)。他常说:“它是由革命活动家管理的”。在50年代,丘吉尔的政府最终结束了BBC对电波的垄断。

撒切尔夫人从未遇到过她不想私有化的公共事业,同样的,她也不喜欢BBC的调调。她的大臣、忠诚的罗特韦尔犬诺曼·泰比特曾将BBC描述为“难以忍受的、自以为是的、天真的、充满负罪感的、软弱的、左翼倾向的正统观念,是那个三流年代的三流思想的过气产物”。

1985年,撒切尔政府委托一位自由市场经济学家艾伦·皮考克调查BBC是否应该由广告和订阅费用来资助。皮考克委员会得出了错误的答案:BBC本身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它可能会干掉其它的竞争对手。

BBC的记者和国家的政治阶层的不断交融意味着,破裂就像春天的夜莺一样,是可以预料得到的。即使是同情BBC的人,如托尼·布莱尔,最终也相信它的报道本质上是有偏颇的。秘密的托利党人或社会主义者轮流对BBC提出不满,这取决于当时谁更偏执。BBC的新闻部门约占其预算的10%,但却占了与国家的定期冲突的100%。

By Alexnantais, CC BY-SA 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亨迪写道:“对此,人们不禁想问:什么事情不是这样呢?”但是,BBC第二个世纪的前景是令人沮丧的。在《反对BBC的战争:一股前所未有的敌对势力是如何摧毁英国最伟大的文化机构的,以及为什么你应该关注》(2020年)一书中,伦敦商学院教授帕特里克·巴尔韦斯和文化评论家彼得·约克认为,BBC现在正处于生存危险之中。

历史上第一次,无论从相对和绝对的角度来看,BBC都在萎缩。在流媒体和全球科技平台的时代,BBC是一个逐渐消失的区域性力量。网飞在新内容上的支出是BBC的五倍(2019年英国网飞的用户数超过了iPlayer的账户数),而且它没有交响乐团需要维持。许可证费用是一种广泛的税收,在一个超个性化选择的世界里已经过时了。

面对数字革命的浪潮,我们很可能觉得无能为力,但巴尔韦斯和约克认为,真正伤害BBC的力量可能并不是数字革命。在过去的12年里,英国一直由保守党的政治家领导,他们对BBC的错误非常熟悉。在大卫·卡梅伦从政之前,他是卡尔顿电视台(Carlton TV)的企业事务总监,这是一个独立的特许经营机构。鲍里斯·约翰逊在以BBC为诱饵的右翼媒体中担任专栏作家并大放异彩(尽管他第一次成名是在BBC二台的深夜讽刺性新闻问答节目《我有新闻给你》中担任小组成员)。在财政紧缩和据称BBC反对的英国脱欧的仿丘吉尔色彩的掩盖下,广播公司正在遭受严重的打击。

2010年至2019年期间,BBC的预算实际下降了30%。与政府的惩罚性谈判迫使BBC每年减少了10亿英镑的收入。根据英国国家审计署的说法,BBC现在正在从“面向观众的业务部分”进行削减。去年夏天,BBC在23年后砍掉了《霍尔比市》,这是一部广受欢迎的以医院为基础的电视剧,因为BBC认为观众已经得到了广播公司的良好服务。在东京奥运会期间,BBC只有两个直播节目(远低于2016年里约奥运会时的24个),因为它目前只能负担得起这么多。

怀疑BBC的人说,它的新使命应该是“与众不同的”。他们坚持自由市场的思路,BBC应该只做商业对手绝不会碰的东西。但这并不是他们真正的意思。BBC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普遍性和改善人们生活的意图。莱斯在1924年写道:“天才和傻子,富人和穷人都能同时收听,没有一等舱和三等舱之分。”

亨迪正确地预言,一旦BBC开始退缩,并为自己道歉,它就不再是BBC了。他写道:“一直以来,它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它是为了促进知识和集体经验的分享,它是为了确保整个社会的利益。”2015年,政府向英国公众征询他们对BBC的看法,收到了19.2万份答复,97%的人持肯定态度,因为它从来就不仅仅是新闻广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