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ck Timiraos在华尔街日报撰文，复盘了2020年3月，新冠疫情暴发时美联储采取的一系列果断政策，如何帮助美国避免了金融危机后的又一场经济灾难。尽管有人批评美联储还是在搞“大水漫灌”的老一套，且加剧了贫富差距，但美联储主席鲍威尔为其政策作出了辩护，事实证明这次经济恢复正常的时间要比以往快得多。
“上船，出发”。随着2020年3月疫情颠覆全球商业，美联储主席杰罗姆·鲍威尔多次援引二战期间英国从敦刻尔克紧急撤离时的这句话。
他当时说，现在不是纠结于央行经济学家和律师喜欢思考的技术问题的时候。鲍威尔直截了当地指示他的同事尽快采取行动。他们设计了无与伦比的紧急贷款支持机制，以阻止一场可能加剧经济和公共卫生紧急情况的初期金融恐慌。
在3月16日这一周，市场经历了投资者所谓的流动性的巨大冲击，流动性是指资产快速转换成现金的成本。
美联储想在流动性危机到来之前解决问题。3月15日周日，鲍威尔带领他的同事在几周以来的第二次紧急会议上将利率降至零。他们提供了几乎无限量的廉价债券，以维持金融的运转，当这招没有帮助时，美联储开始直接购买大量的政府债券。
第二天早上6点56分，鲍威尔匆忙给他的一位高级助手、副主席理查德·克拉利达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现在，我们的注意力100%转向了流动性，在这方面我们可能有很多事情要做！”
但美联储的行动都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投资者尽其所能抛售一切，包括表面上“无风险”的美国国债。随着全球对美元的抢购浪潮展开，美国国债不再发挥市场传统的减震器的作用，加剧了华尔街的极度动荡。
3月18日中午，亿万富翁投资者比尔·阿克曼在接受CNBC 28分钟的现场采访时情绪激动地说:“地狱来了。”他呼吁美国经济停摆30天。他说：“我们需要关闭它。现在就关闭它”。
在阿克曼讲话之际，道琼斯指数大幅下挫，跌幅多达2000点，在下午1点前不久引发了15分钟的市场暂停交易，这是当月的几次暂停交易之一。截至周末，道指自2月中旬以来已暴跌逾1万点，投资者难以理解全球贸易的停滞对即将失去收入的企业意味着什么。
纽约联邦储备银行市场部门主管达利普·辛格收到了大量来自联络人的信息，敦促其停止交易。
辛格说：“这是一场纯粹的恐慌，规模比2008年和2009年严重得多”。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他一直在伦敦高盛交易部门的利率部门工作。关闭市场的想法尤其令人沮丧：“关闭一切是一件完全不符合美国精神的事情，而且几乎是宿命式的，即我们将无法摆脱这种局面。”
如今，近两年过去了，大多数人都认为，美联储的行动帮助拯救了美国经济，使其免于陷入大流行引发的混乱。现在的问题是，这种紧急行动的长期成本和影响，对美联储、金融市场和更广泛的经济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的想法是‘好吧，我们有4到5天的时间来真正地采取行动，解决问题，抢占先机’”，鲍威尔后来回忆道，“我们打算在周一早上宣布一大堆政策来做到这一点。”
政策起作用了。美联储在3月23日(周一)宣布了支持一系列贷款的承诺。央行承诺采取行动，再加上国会批准的数千亿美元的巨额援助，就会引发一场私人借贷狂潮。
没有哪家公司比全球最大的邮轮运营商嘉年华公司更能说明，美联储的声明以多快的速度鼓舞了投资者。随着新冠肺炎疫情导致全球邮轮业务暂停，该公司的业务已经崩溃。在美联储宣布这一消息的几天内，嘉年华就从大型机构投资者那里借到了近60亿美元。
金融救援的消息在美国公司（线上）办公室的角落，在华尔街的(线上)交易大厅里，甚至在白宫西翼的走廊里回荡。如果像嘉年华这样受创最严重的公司，这家拥有104艘无限期停靠邮轮的公司，都能够在资本市场上筹集资金，谁又做不到呢?
鲍威尔在4月9日的一次网络研讨会上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在会上，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不愿对政府开支政策发表意见，因为政府开支政策是由民选官员而非美联储制定的。
他说：“我们所有人都受到了影响，但是负担最重的是那些最无力承担的人….这种情况不是他们造成的。他们的生意不是因为做错了什么而关门的。这就是美国强大的财政力量的目的：尽我们所能保护这些人，不受到困难的伤害。”
这些言辞出自这位美联储主席之口极不寻常。他在早些时候的敏感政策辩论中曾表示，美联储不需要“越俎代庖”，避免提供具体建议。
当天早些时候，美联储宣布了迄今为止最新颖的贷款计划，在国会将逾4500亿美元纳入资本金，以弥补美联储向企业、城市和州提供贷款的损失后，该计划得以实施。
为了避免市场上获得美联储担保的企业，和因为债务风险太大而没有获得担保者之间的裂痕扩大，鲍威尔曾支持一项决定，即将美联储的贷款范围扩大到那些在美联储同意为其债券提供担保后几天内，被降至“垃圾”级的公司。
最具争议的是，鲍威尔建议美联储购买投资于垃圾债券的交易所交易基金(ETF)。他和他的同事们担心这些“高收益”债券可能会崩溃，造成一波破产浪潮，这将给经济造成长期的创伤。考虑到3月份市场崩溃的速度，鲍威尔认为，宁可做得太多，也不要做得不够。
对冲基金公司埃利奥特管理公司的负责人保罗·辛格在一封发给投资者的信中警告称，美联储让市场摆脱任何纪律的做法，正在播下一场更大危机的种子。
他写道：“可悲的是，当人们(包括那些本应更清楚的人)做了愚蠢和鲁莽的事情却没有受到惩罚时，这是人类的本性，他们非但不认为自己侥幸逃脱了某些事情，反而被鼓励继续做愚蠢的事情。”
对鲍威尔“让人重新振作”这一口号持保留意见的不仅是支持自由市场的自由主义者。美联储宣布加息后，美联储采取行动的惊人速度，以及华尔街的反弹，激怒了丹尼斯·凯莱赫。凯莱赫曾是一名企业律师，担任参议院高级助理，目前管理着游说加强金融监管的游说团体“更好的市场”。
凯莱赫说:“实际上，不仅金融界没有人赔钱，而且他们赚的钱都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美联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所有人敞开消防栓，不能这么干。这是一个荒谬的讨论，无论鲍威尔是多么真诚地说‘我们不能选择赢家和输家’——我的回应是，‘所以你就让他们都成为赢家?’”
鲍威尔后来为自己决定购买投资于垃圾债券的ETF进行了辩护。他说：“我们是想找到一种外科手术式的方法，来进入并支持这个市场（指精准援助），但因为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而且涉及到很多人的工作……我们应该怎么做？只是让市场死掉，所有人失业？”
“如果这是我们犯的最大的错误，把它规为错误，我可以接受。现在不是做出精心判断的时候，”鲍威尔说。他犹豫了一会儿才下结论。“我后悔吗？并不，不太后悔。”
鲍威尔和他的同事们通过关注2008年金融危机的教训，为疫情带来的冲击而战。他后来承认，在危机最黑暗的几个星期里，美联储谈到了“迷你大萧条的情景”，即新冠病毒让社会无限期封锁。
“我们当时不知道疫苗即将问世。疫情正在肆虐。我们还没有计划。世界上没有人有计划。事后看来，人们担心的是，‘如果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真正完全开放经济，因为疫情正在造成人员死亡，那该怎么办?’”
鲍威尔从未认为这是一种可能性很高的结果，他后来说：“但它就在对话的边缘，我们竭尽所能避免这种结果”。
美联储在2020年的最初反应大多得到了高分，这与2008年金融危机后对华尔街纾困的民粹主义愤怒形成了鲜明对比。众议院金融服务委员会的共和党领袖、北卡罗莱纳州众议员帕特里克·麦克亨利说，他给鲍威尔2020年的政策打了“A +”。如果按1分-10分来算的话，结果是11分。
他说：“他得到了最高的分数，这是他应得的。美联储作为一个机构应该得到这么高的分。”
疫情是自金融危机大萧条以来对美国经济造成的最严重破坏。经济学家、金融市场专业人士和历史学家现在才刚刚开始思考，财政和货币政策制定者积极应对疫情带来的影响。
国会在2020年和2021年总共批准了近5.9万亿美元的支出。经通胀因素调整后，2008年和2009年，这一数字约为1.8万亿美元。
到2021年底，很明显，许多私营部门的预测者和美联储的经济学家对复苏的速度和危机破坏经济平衡的方式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华盛顿很快就面临着另一个问题。混乱的供应链和强劲的需求导致通胀率超过7%，而需求很大程度上是由政府刺激计划推动的。
美联储对疫情的高度快速反应也揭示了一些长期问题并开创了新的先例，这些问题可能会使应对未来的危机更具挑战性。
首先，因为大流行的冲击类似于自然灾害，它让鲍威尔和美联储避开了对道德风险的担忧——也就是说，他们的政策可能会鼓励人们冒更大的风险，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可以避免更大的损失。如果未来的危机是由贪婪或粗心造成的，美联储将不得不更加认真地对待这些担忧。
尽管如此，在2020年，货币政策制定者没有无风险的选择。真正的问题是，考虑到可能的替代方案，鲍威尔和他的美联储同事所冒的风险是否合理。
如果在疫情爆发的最初几个月，美国出现了更大范围的破产或永久性失业，那么2021年之后的高通胀可能会更严重。另一方面，随着疫苗加速了经济的重新开放，额外的刺激性支出的爆发，提高了货币和财政政策一起涌入经济的风险，并进一步助长了通货膨胀。
自2020年以来联邦借款的激增也带来了其他风险。目前这是可控的，但如果美联储为了给经济降温和降低高通胀而不得不大幅加息，成本可能会非常高。
从2020年2月到2021年6月，联邦债务增加了5万亿美元，达到22.2万亿美元，美联储持有的公共债务增加了2.5万亿美元以上。国会预算办公室在2020年12月预测，如果利率在这十年的每一年都比预期高出0.1个百分点，2030年的偿债成本将增加2350亿美元，这比五角大楼要求的2022年用于海军的支出还要多。
另一个关键问题是日益严重的阶级分化。数万亿美元的“分配”可以拯救金融系统，但美联储稳定经济的工具却很迟钝。它们主要通过金融市场运作，而其低利率政策与财富不平等的长期扩大相吻合。批评人士说，这导致了财富不平等的持续扩大。
2008年，美国家庭财富减少了8万亿美元。2020年，美国家庭财富增长了13.5万亿美元。在这个过程中，住房和股票等积累财富资产的分配不平等成为了焦点。如果不是美国政府投入巨资，专注于最不富裕人群的需求，这些差距可能会招致更多的负面审视。
最后，美联储是一个技术官僚机构，行动迅速，因为它很少受到政治约束。在当前和未来的危机中，把它作为第一道防线可能会损害其制度独立性。鲍威尔知道，美联储干预信贷政策存在风险，但他得出结论，美联储几乎不可能对其授权权力的使用有所保留，他对下属说：“因为我们觉得这会很难看”。
他说，第一步是参与战斗，争取胜利。弄清楚如何退出将是一个更好的问题，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成功了。
但他看到了风险。他明白，在跨越熟悉的界限之后，存在着一种危险，即议员们稍后会来到美联储，说，“解决气候变化问题”，或者“用你的数字印钞机为每一条高速公路的维修提供资金。”鲍威尔对下属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对人们说‘不’。”
对疫情危机应对措施的最终评价，可能取决于鲍威尔是否能够在不发生痛苦的经济衰退的情况下，成功控制通货膨胀。要么是像官员们最初预期的那样，2021年的价格急剧上涨将自行逆转，要么是由于美联储通过提高利率来冷却经济。
鲍威尔上个月说：“我们这次的复苏与以往的复苏完全不同，因为我们为这次复苏提供了如此多的支持。支持措施太多了吗？我将把这个问题留给历史学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