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cis J. Gavin 和 Alina Polyakova在外交杂志发表文章,马克龙在法国担任欧盟理事会轮值主席国之际,再三表示要加强法国甚至整个欧洲的自主权,并且在俄罗斯等问题上多次发表与美国意愿相悖的言论。作者认为,虽然马克龙的愿景是好的,美国也希望欧洲可以强大起来。但是,马克龙提出的解决办法却可能反而会分裂欧洲,甚至造成最糟糕的结果,即欧洲还没有具备自保能力,美国却已经远离欧洲。
1962年5月11日,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为欢迎法国文化部长安德烈·马尔罗,举办了一次特别的美国文化人才聚会。这场晚宴包括小说家索尔·贝娄、画家马克·罗斯科、剧作家阿瑟·米勒和小提琴家艾萨克·斯特恩等知名人士,是对美法之间长期历史联系的庆祝。
然而,就在这一华丽庆典开始之前几个小时,肯尼迪、马尔罗和法国驻美国大使,就法国总统戴高乐对美国政策日益尖锐的批评和随之而来的战略自主要求进行了激烈的交锋。
戴高乐的抱怨包括批评美国在柏林危机期间的战略,美元在国际经济中的主导地位,以及美国对英国申请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的支持。
肯尼迪说,法国总统似乎既想得到美国的保护,又想不受约束地规划自己国家的道路,正如美国国家安全顾问麦乔治·邦迪总结的那样,“想要超出我们的影响,却又要依靠我们”。
肯尼迪补充说,法国总统应该小心他的愿望,因为 “如果这是欧洲人想要的,美国人很乐意退出欧洲”。
当马尔罗宣称美国不敢离开时,总统反驳说美国已经“这么做了两次”,他指的是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后的撤出。
肯尼迪的祝酒词只是部分缓解了这种不和谐,肯尼迪声称这将是“第一次关于美法关系的演讲,但其中不包括对拉法耶特侯爵的赞美(拉法耶特侯爵是法国七月革命的重要领导人)”。
相反,肯尼迪强调了住在白宫的第一位总统约翰·亚当斯,他“要求在他的墓碑上写上,‘他保持了与法国的和平’。” (约翰·亚当斯在任期间,美法关系紧张,这位总统在任期间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处理与法国的矛盾)
最终,马尔罗被证明是正确的:戴高乐继续诋毁美国,然而,虽然历届美国政府不是没有动过心,但并没有撤回美国在欧洲的保护伞。
2022年1月19日,法国总统埃马克龙在法国担任欧盟理事会六个月主席国之初,在欧洲议会发表讲话,呼吁欧洲在欧洲大陆的安全方面发出“独特而有力的声音”。对马克龙来说,战略自主意味着欧洲在世界上拥有自己的位置,靠自己的能力来塑造世界事件,哪怕这意味着在美国推动制裁的时候,与俄罗斯达成安全协议。
与他的前任戴高乐一样,马克龙不希望欧洲或法国,在一个由(日益被崛起的)中国与美国影响力竞争所定义的世界中成为一个无力的旁观者。
法国和美国仍在为欧洲的独立问题争论不休,自肯尼迪与马尔罗会面以来,情况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今天的地缘政治已经不是1960年代的情况了。世界不再由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冷战斗争所定义,美国现在将中国和印度洋-太平洋地区,视为其最大的外交政策优先事项,而跨大西洋联盟面临着许多挑战,如应对气候变化和监管新的数字技术,而这些并不是联盟原本计划解决的问题。
但是,尽管马克龙呼吁欧洲人重塑欧洲大陆在世界上的地位是正确的,但他还没有正确列出能够指导欧洲的优先事项,也没有提出扩大欧洲能力的战略,随之采取的行动更是无从谈起。
马克龙的愿景更像是一份清单,涉及从加强多边主义到反恐战略,以及关于加强欧洲大陆安全的讨论。一些建议似乎是矛盾的,比如希望法国“在其他国家中拥有地位和影响力”;法国人将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但也是一个“在坚持独立决策的同时,坚定与欧洲伙伴的坚定团结的国家”。
其他想法似乎也有问题,不太可能获得普遍坚持,例如马克龙建议,“如果没有推进与俄罗斯逐步重建信任的政治愿景,就不可能有欧洲公民的国防和安全项目”。
这种愿景假设一个有着长期分裂历史的大陆,现在在国防和外交政策上是团结一致的。但只要粗略看一下最近关于俄罗斯、中国甚至美国的辩论,就会发现欧洲国家之间缺乏战略上的一致性。简而言之,马克龙的愿景可能会分裂欧洲,削弱其能力和重点,同时迎合美国最想做但却是最糟糕的想法,即脱离跨大西洋联盟,专注于中国。
和以前一样?
所有的主权国家都珍视自己的自主权,真正的历史难题是理解那些国家为了共同利益而放弃某些自由要素的时刻。这就是北约的非凡之处。大多数人期望美国在二战结束后将其军队撤走,因为美国在历史上从未参加过和平时期的军事联盟。但北约的跨大西洋安全军事安排已经持续了近80年,经受了从苏联解体到中国崛起的国际体系的深刻变化。
可以肯定的是,从1956年的苏伊士危机到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都有过紧张甚至危机的时刻。在控制核武器、贸易和货币政策、天然气管道以及现在的技术监管方面,大西洋两岸更广泛的关系一直受到这些分歧的困扰。
尖锐的分歧是跨大西洋关系的一个特点,而不是一个缺陷,而管理这些冲突的能力是西方联盟的独特天赋。战略自治(即每个国家都追求自己的国家利益)现在是而且一直是最简单的答案,但不是最有效的答案。
欧洲的和平程度比任何人在1949年成立北约时想象的情况都要好。其不同的经济、社会和政府的整合方式,在1957年签署《罗马条约》(即《建立欧洲经济共同体条约》)时是无法想象的,《罗马条约》促成了欧洲经济共同体的建立,也就是欧盟的前身。
欧盟的人口受教育程度高,技术先进,从某些方面来看,其富裕程度不亚于美国和中国,甚至比它们更富裕。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制定自己的国家战略和保障自己的安全将是自然而然的下一步。
在美国在世界的声誉受到损害之时,这种自主性尤其具有吸引力。特朗普政府反复无常的政策和从阿富汗撤军的决定,使人们对美国作为战略伙伴的可靠性产生了疑问。
之后,拜登政府与澳大利亚和英国斡旋的AUKUS潜艇交易引起了法国的不满:它剥夺了法国人利润丰厚的合同,据说都没有提前通知马克龙政府。难怪许多欧洲领导人欢迎一个令人信服的、一致的和广泛共享的战略愿景。
美国不应忽视欧洲获得更大自主权的潜在优势。
如果欧洲为其集体安全承担更多的责任,美国要遏制中国就会容易得多。事实上,战后欧洲秩序的美国设计师们对欧洲大陆的承诺是,希望有一天,美国在欧洲的存在是没有必要的。
美国对欧洲的承诺不仅代价高昂,而且还限制了美国自己的战略自主权,因为它对欧洲国家作出了广泛的承诺。随着美国与俄罗斯就欧洲安全和乌克兰的未来进行谈判,这种相互依存关系的后果正在显现。令人震惊的是,在没有美国参与的情况下,欧洲一直无法阻止对其自身大陆的侵略。
错误的问题,错误的解决方案
所以,欧洲和美国都将从欧洲的独立自主中受益。但是,马克龙提议代表欧洲发言,同时要求在世界各地的热点地区发挥主导作用,这是对他所提出的问题的错误解决方案。
中国的崛起、俄罗斯的侵略、民主的削弱、全球变暖、技术监管和公共卫生都需要集体行动,而这与法国总统似乎提出的建议恰恰相反。与其单打独斗,欧洲人最好在几个关键的优先事项上与美国合作。
例如,他们应该确定他们在哪些方面可以进行更多投资,以增强周边的防御能力,并帮助美国专注于东亚出现的共同经济和政治挑战,特别是通过支持美国与中国竞争的努力。
相比之下,马克龙提出的战略囊括了世界上所有主要的地缘政治挑战,同时还寻求在当今巨大的跨国挑战中发挥领导作用。
这位法国总统明确表示,欧洲国家应承担更多保卫欧洲大陆的责任。他还宣布法国将成为一个印度-太平洋大国。法国并没有放弃对恐怖主义的关注,这与其殖民时代的历史有关,促使它对萨赫勒和大中东地区的政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同时,法国和欧洲表示,气候危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生存挑战。所有这一切都必须面对,同时在灾难性的新冠疫情中支持民主和加强自由经济秩序。
对于一个远比法国强大的国家,甚至对整个欧洲来说,这一议程都是具有挑战性的,甚至是不可能的。马克龙的做法不会使欧洲做好其中一两件事情,而是会把所有事情都搞砸。
法国也不能代表欧盟,在试图扮演欧盟代表这一角色时,它有可能使欧洲大陆进一步分裂。
欧洲内部在如何应对面临的一系列挑战方面存在巨大分歧,在涉及安全问题时尤其如此。欧盟已经提出了一些防务倡议,包括四年前创建的“永久合作架构”(PESCO),这套倡议旨在加强参与的欧盟成员国之间的防务合作;还有欧洲防务基金(European Defence Fund),该基金支持合作性军事研究和开发;以及潜在的欧洲军队,这是马克龙和德国前总理安格拉·默克尔近年来反复提及的想法。
如果欧洲没有就这些优先事项达成共识,其他的想法都无法落实,而这种优先事项的共识目前根本不存在。
以俄罗斯为例。法国希望让俄罗斯在欧洲安全问题上有发言权,就在俄罗斯似乎准备再次入侵乌克兰之际,在欧洲议会的演讲中,马克龙敦促欧洲人与俄罗斯“进行自己的对话”。
这一最新呼吁与美国主导的外交努力背道而驰,此前,马克龙曾在2019年派出他的国防部长和外交部长前往莫斯科,探讨如何将俄罗斯重新纳入工业化国家的行列,打破了四年来对此类高级别外交访问的冻结。
马克龙还主张对北约进行评估,他声称北约正在经历“脑死亡”。与此相反,波兰和其他靠近俄罗斯的北约盟国希望在边境上加强防御,并希望美国长期驻军,鉴于俄罗斯可能再次入侵乌克兰,北约盟国的观点似乎更合理。
同样的分歧也反映在了对美国的态度上。在AUKUS惨败之后,法国认为美国是一个不可靠的伙伴,为了国防合同而在盟国背后捅刀子,而东欧国家则认为美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伙伴。
在中国问题上也存在分歧。前外交官、法国财政部长布鲁诺·勒梅尔说,欧洲希望与中国“接触”。默克尔领导下的德国寻求与中国达成一项意义深远的投资协议,即《全面投资协议》(CAI),这项协议后来被欧盟中止,而意大利在2019年加入了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
与此同时,立陶宛政府要求自己的官员停止使用它所说的含有审查软件的中国(大陆)手机,并向台湾示好,退出了一个由中国大陆主导的区域论坛。罗马尼亚也将华为从5G网络中踢出,并阻止中国大陆在罗马尼亚建造核反应堆。
马克龙的战略自主权假定欧洲是一个稳定、一致的行为体,正处于积极的轨道上。这是一个危险的假设:在经历了几十年令人印象深刻的经济和政治一体化以及机构建设之后,欧洲本身正处于压力之下。
从英国脱欧到民主倒退再到经济增长不平衡,欧洲的凝聚力或稳定不能被视为理所当然。德国16年来首次有了新的领导层,其未来的战略方向也不确定。公平地说,马克龙认识到了欧洲事务的不稳定,他的大部分战略都在呼吁欧洲大陆“醒来”。
然而,他的建议却有可能使欧洲进一步分裂。
马克龙的愿景也可能刺激美国重新考虑其安全保障。有一种说法是美国不喜欢欧洲自治,但简单回顾一下战后的历史就会发现,美国的政策制定者长期以来一直怀有让欧洲大陆自由发展的愿望。
哈里·杜鲁门、德怀特·艾森豪威尔,甚至肯尼迪等总统都认为美国对欧洲的军事承诺是暂时的,是通往欧洲能够自我保护的未来的桥梁。冷战结束后,从克林顿到奥巴马的每一届政府,都鼓励欧洲在保障自身安全方面发挥更大作用。许多美国人最希望的是欧洲能够打理自己的防务,在欧洲日益分裂、缺乏应对各种战略挑战的能力之际,这种态度令人担忧。
可以肯定的是,一个软弱和分裂的欧洲从长远来看对美国没有好处。一个急于快速成长的欧洲也没有,在它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就使自己处于危险的弱势,毫无疑问,这是中国和俄罗斯希望看到的结果。
是时候重新思考了
马克龙是对的,欧洲需要重新评估其优先事项,并根据这些优先事项采取行动。欧盟不能继续放任自流,不能完全依赖一个遥远的、心不在焉的超级大国来保障它的安全,而自己只是站在一旁。美国如今在世界上的地位飘摇不定,欧洲努力为西方战略做出贡献将是最受欢迎的。
然而,任何新战略都应建立在几个原则之上。
首先,马克龙应做出更大努力,就最紧迫的安全挑战达成共识。俄罗斯带来的威胁提供了一个早期但关键的测试,这种测试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越了直接的军事决定。
例如,欧洲在能源方面依赖俄罗斯。欧洲大陆是否愿意认真地探索如何结束这种依赖,这个决定能够表明,每个民族国家愿意牺牲什么来换取普京总统影响力的减少。
一个新的欧洲战略也不可能仅仅来自法国。拥有经济实力和历史遗产的德国,其行动将比法国的行动重要得多。而且,德国能否为一个超越默克尔的重商主义的、共同且具有前瞻性的欧洲战略做出贡献,还是未知之数。
从北溪2号到与中国的接触,尽管这位在位时间最长的总理有很多优点,但她的驱动力是狭隘的国内政治和经济动机,而不是认识到新地缘政治危险的外向型战略。要想让欧洲在世界范围内发挥有意义的作用,德国必须从战略的高度参与其中。
欧洲大陆也不能孤军奋战;它必须让非欧盟伙伴参与进来。这不仅仅指与美国的协调。尽管英国已经脱欧,但当务之急是让英国参与进来,毕竟英国脱欧反映了英国希望对自己的事务有更大发言权的愿望。任何欧洲战略,特别是主张增加自主权的战略,如果不能获得英国的支持,就没有意义。
欧洲国家,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人,对其自我保护能力的投资都严重不足。欧盟的国防开支占其GDP的1.2%,还不到美国的三分之一,实在令人尴尬。欧洲国家必须在军队上花费更多。
最后,欧洲的任何努力都必须确定优先事项,包括直面大多数欧洲人回避的一个困难问题:他们愿意为什么而战、为什么牺牲?
即使是糟糕的想法也能刺激出好的结果。20世纪60年代,戴高乐贬低美国领导的北约并寻求自治,促使西方联盟进行了认真的自我研究,重新审视其使命、目的和政策。
1967年的哈默尔报告重申了北约的基本原则,并推动北约在安全问题上采取更加合作的方式。它加强了联盟并帮助西方在冷战中获胜。如果马克龙对自治的呼吁和北约目前的战略审查产生了类似的结果,欧洲和美国应该像上一代人感激戴高乐那样感激马克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