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马克龙和默克尔多年来一直与普京打交道，他们难以相信普京如此不理智，以至于发动了一场灾难性的战争。在与拜登在日内瓦会晤后的几周内，他们曾试图安排一次欧盟与俄罗斯的峰会，但遭到了持怀疑态度的欧盟成员国的否决，他们认为这是对俄罗斯咄咄逼人的姿态做出的危险让步。

几个月后，尽管有美国的新情报，法国和德国坚持认为有外交机会。美国和英国对任何外交努力都不抱什么希望，但他们准备好提供帮助，如果欧洲人有所回报的话。

沙利文回忆说：“我们的重点主要是对他们说，‘听着，我们将采取外交途径，认真对待……如果你们也认真对待(军事)部署和制裁的计划。’”

双方都深信这是正确的途径，但即使可能是错误的，也愿意继续推进。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美国努力向西欧和其他国家表明，他们仍然愿意寻求和平解决方案，尽管在内心深处，他们相信俄罗斯在谈判中的任何努力都是一种伪装。沙利文在谈到美国政府的策略时说：“它基本上起了作用。”

12月7日，普京和拜登进行了视频通话。普京称，西方联盟东扩是他决定向乌克兰边境派兵的主要原因。他认为，俄罗斯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利益和领土完整。

拜登回应说，乌克兰不太可能在短期内加入北约，美国和俄罗斯可能就俄罗斯对美国在欧洲部署武器系统的其他担忧达成协议。理论上，有妥协的余地。

有一段时间，布林肯领导着美国的外交努力，多次访问北约各国首都和北约在布鲁塞尔的总部，乌克兰继续与欧洲各国政府接触，这些国家似乎远没有美方那么相信普京的意图。

乌克兰外交部长库列巴后来说，他和政府的其他人认为会发生战争。但直到入侵前夕，“我都不敢相信我们会面对如此大规模的战争。世界上唯一一个一直如此确定地告诉我们会有导弹袭击的国家是美利坚合众国。其他所有国家都没有分享这种分析，而是说，是的，战争是可能的，但这将是乌克兰东部的局部冲突。”

库列巴说：“设身处地为我们想想，一方面，美国告诉你一些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而其他人对你眨眨眼，说这不是我们认为会发生的事情。”

事实上，英国和一些波罗的海国家的官员相信，全面入侵是可能的。但库列巴并不是唯一持怀疑态度的人。泽连斯基的助手和其他向他汇报情况的官员说，泽连斯基也对此表怀疑。

泽连斯基的幕僚长叶尔马克回忆说：“我们认真对待西方伙伴提供的所有信息。但说实话：想象一下，如果这么多人推动的恐慌真的发生了会是什么样子。制造恐慌是俄罗斯人的手段。想象一下，如果恐慌提前三四个月就开始了，我国经济会发生什么？我们能像现在这样坚持5个月吗？”

七

2022年1月初，美国副国务卿温迪·谢尔曼率领一个外交代表团前往日内瓦，会见了她非常熟悉的俄罗斯副外长谢尔盖·里亚布科夫。后者重申了俄罗斯在乌克兰问题上的立场，这一立场是12月中旬在两项拟议条约中正式提出的，即北约必须终止其扩张计划，并停止在1997年以后加入北约的国家的任何活动，这些国家包括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和波罗的海国家。

拜登政府拒绝了关闭北约大门、降低现有成员国地位的提议，而是提出在一些安全领域进行会谈和实施建立信任的措施，包括在北约与俄罗斯边境的东侧部署部队和安置武器。这一提议的条件是降低对乌克兰的军事威胁。里亚布科夫告诉谢尔曼，俄罗斯对美国的态度感到失望。

时任国家安全委员会发言人艾米莉·霍恩说，白宫曾设想，谢尔曼与里亚布科夫的会晤是“一个检验俄罗斯是否认真对待关切的实质问题的机会……以及是否有任何形式的外交途径向前推进”。

他说：“我认为情况很快就变得很清楚，那就是俄罗斯只是在进行外交表演，而不是真正进行外交努力。他们甚至都不怎么认真。”

一名参与谈判的英国政府高级官员说：“所有的西方盟友都想传达这样一个信息，那就是，还有另一条道路可以选择，那就是对话，尊重俄罗斯作为一个大国的地位。越来越明显的是，俄罗斯对这些不感兴趣。”

在美国寻求外交途径的同时，它也部署了保卫北约的部队，所有这些部队对俄罗斯和欧洲都显示了美国表明愿意参与其中。虽然拜登一再表示，美国不会在乌克兰驻军，但五角大楼增加了在波兰预先部署的武器储备，并从希腊向那里转移了一个直升机营。第171空降师的伞兵被部署到波罗的海诸国。更多的军队从意大利派往罗马尼亚东部，还有一些去了匈牙利和保加利亚。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美国在欧洲的驻军从7.4万人增加到10万人。4个空降战斗机中队变成了12个，此地区水面战斗舰艇的数量从5艘增加到26艘。战斗空中巡逻和监视在联盟的东翼上空全天候飞行，可以看到乌克兰的腹地。

沙利文回忆说：“我们是在说，‘看，我们正在认真对待外交，但我们非常担心这个问题（战争），所以实际上在运送人员和物资。’”

在国家安全局的授权下，美国建立了一条从乌克兰军方到美国欧洲司令部的直接通信线路。随着事件的发展，这个高度安全的系统将使美国人与乌克兰同行保持直接联系。

拜登政府还向乌克兰运送武器。去年12月，拜登授权从美国库存中拿出额外价值2亿美元的武器，尽管基辅政府、许多国会议员和政府内部的一些人认为，如果美国真的认为全面入侵即将到来，这是不够的。

但政府的每一步都以避免美国直接卷入军事冲突为前提。白宫对挑衅的首要担忧影响了每一个决定，包括向乌克兰提供多少援助，以及提供什么样的武器让他们来自卫。

沙利文在谈到战前时期时说：“我们的目标之一是避免与俄罗斯发生直接冲突，对此我没有任何歉意。”

一名参与决策的高级官员表示，不管盟国做了什么，俄罗斯人都会入侵。一些人后来事后才说，“如果我们给乌克兰人更多武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美国政府觉得这种说法“令人难以置信”。

这名官员说，要确定俄罗斯是否会将军事演习或武器运输解释为挑衅或升级，“是门艺术，而不是科学”。“没有一个清晰而简单的数学公式……在乌克兰有效防御所需要的武器，和被俄罗斯视为美国本质上支持杀害大量俄罗斯人之间，一直存在权衡。”

乌克兰官员对美国自战争开始以来所提供的一切表示了无尽的感激。库列巴最近说：“自2月24日以来，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比美国在乌克兰获得必要武器方面做得更多了。没有。”但他说，从一开始，他和其他乌克兰官员就认为，“不挑衅”的策略是错误的。

他说：“这个策略把我们带向了何方？我认为，这场战争造成数千人伤亡，领土丧失，部分经济遭到破坏……是对那些仍然主张不挑衅俄罗斯者的最好回答。”

八

为了让世界相信即将发生的事情，并说服俄罗斯人不要这么做，白宫决定在2021年底之前公开一些最敏感的信息，尽管其和情报机构不情愿这么做。

美国情报部门发现了俄罗斯策划的“假旗”行动，即他们对自己的军队发动攻击，就像攻击来自乌克兰一样。政府官员认为，公开披露这些计划可能会让普京失去编造入侵借口的机会。

作为第一步，白宫决定公布继续在乌克兰边境集结军队的规模。12月初，美国政府公布了卫星照片，以及一份由美国分析人士绘制的地图，地图上显示了俄罗斯军队的位置，以及情报机构对俄罗斯计划的分析。

分析称，俄罗斯计划“大规模调动”100个营战术群，包括多达17.5万名士兵，以及装甲、火炮和装备。美国政府官员数周以来一直在秘密制作的这张照片，现在全世界都看到了。

预计会有更多有选择性的情报披露，沙利文在白宫建立了一个常规程序，由一个团队来确定某条信息一旦公开，是否可能挫败俄罗斯的计划或宣传。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它将被提交给情报界，以征求是否以及如何公布它的建议。

1月下旬，英国政府公开指责俄罗斯密谋在基辅建立傀儡政权。英国外交大臣卓慧思(Liz Truss)根据美国和英国的情报发表了一份极不寻常的新闻声明，披露了这一指控。声明于伦敦晚间晚些时候发布，但正好出现在周日早间的报纸上。

2月初，拜登政府披露，俄罗斯正在考虑拍摄一场假的乌克兰对俄罗斯领土或说俄语居民的攻击，这是情报部门监测到的假旗行动。官员们表示，这部宣传片将以壮观的场面为主，有爆炸的生动场景，还有伪装成受害者的尸体，以及假装哀悼死者的吊唁者。

另一名美国官员说：“我看到普京编造了太多故事。现在，你可以看到他在(乌克兰东部)策划相当具体的假旗行动。非常精确。”

情报披露本身就有一种戏剧性的意味。最初披露的卫星图片可能会被商业图像所证实，尽管与此相关的分析是情报界独有的。但公众是否相信随后披露的信息取决于政府的可信度。拜登政府官员知道，在伊拉克战争和塔利班占领阿富汗之后，他们面对的可能是国内外公众对“情报”的严重怀疑。

总的来说，美国的公共信息运动起了作用。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俄罗斯军队的集结上。普京会伪造入侵原因的说法似乎是有道理的，或许是因为他在2014年完全否认自己的部队在克里米亚，这一说法后来被形容为，穿着军装、没有徽章的“小绿人”占领了乌克兰的部分领土。

美国官员说，考虑到一些盟友对这一情报仍然持怀疑态度，披露情报的最大影响是重塑俄罗斯的行为，剥夺普京使用错误信息的权力。

九

1月12日，伯恩斯在基辅会见了泽连斯基，并表达了坦率的评估。情报显示，俄罗斯打算对基辅进行闪电袭击，并将中央政府斩首。美国还发现了战场规划的一个关键部分：俄罗斯将试图首先在首都郊区的霍斯托梅尔机场登陆，那里的跑道可以容纳大量俄罗斯运输部队和装载武器的车辆。对基辅的攻击将从那里开始。

在他们的谈话中，泽连斯基一度问，他或他的家人是否处于危险之中。伯恩斯说，泽连斯基需要认真对待他的个人安全问题。

泽连斯基的人身安全风险在增加。当时的情报显示，俄罗斯暗杀小组可能已经在基辅，等待启动。

但是泽连斯基拒绝了搬迁政府的要求，他坚决表示不会让公众恐慌。他想，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注定要失败。

泽连斯基回忆说：“你不能简单地对我说，‘听着，你应该现在就开始让人们做好准备，告诉他们需要存钱，需要储备食物。有些人想要我们这么说，我就不点名了。如果我们这么说，那么自去年10月以来，我每个月就会损失70亿美元，而在俄罗斯人发动攻击的那一刻，他们会在三天内把我们拿下……总的来说，我们内心的感觉是正确的：如果我们在入侵前在人民中制造混乱，俄罗斯人就会把我们吞掉。因为在混乱时期，人们会逃离这个国家。”

对泽连斯基来说，让人们留在这个国家的决定是击退入侵的关键，因为他们可以为保卫家园而战斗。

他说：“尽管听起来有些愤世嫉俗，但正是这些人阻止了一切。”

乌克兰官员仍然对美国人没有更多地分享他们的情报信源感到恼火。库列巴回忆说：“我们收到的信息，我认为是一份事实声明，但没有披露这些事实的来源或背景信息。”

但并非只有西方情报机构认为泽连斯基应该为全面入侵做准备。乌克兰自己的一些情报官员虽然仍对普京是否会发动袭击持怀疑态度，但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乌克兰军事情报部门负责人基里洛·布达诺夫说，他在开战前三个月把档案从总部搬走，并准备了燃料和弹药储备。

1月19日，布林肯短暂访问基辅，与泽连斯基和库列巴进行了面对面的会晤，再次发出警告。令他失望的是，泽连斯基继续表示，任何公开动员的呼吁都将带来恐慌，以及资本外逃，这将把乌克兰本已摇摇欲坠的经济推向边缘。

布林肯在之前的谈话中强调了确保泽连斯基及其政府的安全与完整的重要性，但他和其他几名美国高级官员否认了有关美国政府敦促他们撤离首都的报道。

布林肯后来回忆说：“我们对乌克兰说了两件事。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我们建议你们看看……如何根据实际情况确保政府运作的连续性。”这可能意味着躲在基辅，搬到乌克兰西部，或者搬到邻国波兰。

泽连斯基告诉布林肯他要留下来。

他已经开始怀疑，一些西方官员想让他逃离，这样俄罗斯就可以建立一个傀儡政府，与北约大国通过谈判达成和解。泽连斯基说：“西方盟友想——我肯定有人真的很担心我和我的家人会发生什么。但可能有人只是想速战速决。我认为，给我打电话的大多数人，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乌克兰能够坚持下去。”

同样，他说，如果像一些盟友希望的那样，警告乌克兰人做好战争准备，就会在经济上削弱乌克兰，让俄罗斯更容易占领乌克兰。这位乌克兰领导人回忆说：“让人们在未来讨论这件事是否正确吧，但是我绝对知道，而且凭直觉——我们每天在国家安全和国防委员会等讨论这个问题——我有一种感觉，(俄罗斯人)想让我们为这个国家的温和投降做好准备。这很可怕。”

十

在1月19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拜登表示，他认为俄罗斯会入侵。普京已经走得太远，无法后退。“他必须做点什么，”拜登说。

拜登承诺，西方将回应俄罗斯的攻击。他说:“我们的盟友和伙伴已经准备好，让俄罗斯和俄罗斯经济付出巨大的代价，并对其造成严重的伤害。”他预测，如果普京下令入侵，这将被证明是俄罗斯的一场“灾难”。

这是拜登迄今为止发出的最有力的警告之一。但他也搅了混水，表示，与全面入侵相比，俄罗斯军队的“小规模入侵”可能不会引发他和盟友所威胁的严厉回应。

拜登说：“如果只是一次轻微的入侵，那是一回事，然后我们最终不得不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争论等等。”这表明，北约在反对俄罗斯使用武力方面意见并不统一。在新闻发布会上，一名记者要求拜登澄清他所说的“轻微入侵”是什么意思。拜登说：“如果俄罗斯军队越过边境，杀死乌克兰军人什么的，我认为这就改变了一切。”

“但实际上，这取决于他(普京)做什么，取决于我们在北约战线上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全面团结。”

拜登的言论暴露了他自己的政府以及北约计划中的漏洞。布林肯当时在基辅，他承诺，如果乌克兰受到攻击，美国将全力支持乌克兰，但不会动用自己的军队。但数周以来，政府官员私下里一直在考虑如何应对“混合”攻击，即俄罗斯可能对乌克兰发动破坏性的网络攻击，并对该国东部发动有限的地面攻击。

泽连斯基和他的助手们仍然不相信普京会发动战争，他们在推特上尖刻地回应了拜登关于“小规模入侵”的评论。

他说：“我们要提醒大国，没有小规模入侵，也没有小国。就像没有轻微的伤亡和失去亲人的微小悲伤一样。我是以一个大国总统的身份这么说的。”

拜登第二天澄清说，如果“任何集结起来的俄罗斯部队越过乌克兰边境，那就是入侵”，普京将为此付出代价。但白宫官员私下里愤怒地表示，当美国政府试图为乌克兰争取支持时，泽连斯基更感兴趣的是在一个尴尬的评论上让拜登难堪。

一名前白宫官员表示：“这令人沮丧，我们正在采取措施，试图帮助他，但感觉他在保护自己的政治品牌，要么否认（入侵），要么表现出自信，因为这在当时对他来说很重要。”

泽连斯基的一名助手参与起草了这条推文，他说，这条推文是为了反驳拜登，但也很轻松幽默，以缓和迅速增加的紧张局势。泽连斯基的核心集团担心，华盛顿关于战争即将爆发的预测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

拜登正在澄清的时候，泽连斯基的团队试图用和解的信息来安抚华盛顿。

“感谢@POTUS（美国总统）对乌克兰前所未有的外交和军事援助”，泽连斯基在推特上写道，并配以美国和乌克兰国旗的表情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