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8日,美国纳什维尔。
一名95岁的耄耋老人颤抖着走到了一座讲台前,在妻子的搀扶下准备开始自己的演讲。
台下很多人注意到,这名老人明显刚刚受过伤:他的眼眶旁仍然有着巨大的擦伤痕迹,还留着手术中缝过的针线,和一个遮盖伤口的大创可贴。几个小时前,这名老人在家中不慎跌倒,导致脑部出血。为了解决这次摔伤造成的脑压问题,他在这次演讲之后一个月再一次入院接受治疗,并成功缓解了症状。
这位老人发表了一番短暂的讲话,宣布第36届国际仁人家园的房屋建设项目即将展开。没过多久,拿着工具,不顾着自己高龄和伤势的他开始亲自搭建起了房屋。
这名老人就是美国第三十九任总统吉米·卡特(1977年1月20日-1981年1月20日在任)。
卡特一直有“模范卸任总统”之称。据说,美国人一直流行的一个笑话:卡特总统不当总统时,比当总统时更称职;克林顿当总统时,比他不做总统时更称职。
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一直以“大嘴”著称,说起话来百无禁忌,对民主党前总统克林顿和奥巴马都冷嘲热讽过。据媒体报道,特朗普还曾多次表示,卡特是美国历史上最差劲的总统,至少在奥巴马上任之前是这样。
但是,今年在中美贸易冲突的紧张时期,以及面临连任压力下,特朗普似乎不敢再对卡特这位受人尊敬的前总统出言不逊了,甚至还主动示好。
据《上观新闻》报道,在今年四月的一个周末,特朗普首次向卡特致电,两人就“对华贸易和许多其他议题上的立场进行了很好的电话交谈。”
卡特说:“他这次来电的主要目的是,在一个私人电话里非常坦率地对我说,中国在很多方面都领先于美国。”
白宫随后在一份声明中还说,特朗普一直很喜欢卡特及其夫人罗萨琳,代表美国人民向他们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但是,卡特似乎没那么喜欢特朗普。今年9月,卡特坦言,特朗普的连任将是场灾难,谁能击败他我选谁。
卡特
一、美国南方花生农场主的儿子
吉米的全名叫小詹姆斯·厄尔·卡特(James Earl Carter Jr.)。
这个名字,代表了一名来自美国南方小镇上的花生农场主给孩子赋予的希望。老詹姆斯·厄尔·卡特是一名老兵,也是一名白手起家的成功商人,在乔治亚州的平原镇(Plains,也可音译普莱恩斯)上也是一名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小詹姆斯,他的第一个孩子在1924年的一天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他满怀着自己的孩子能够子承父志,出人头地的愿景,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这个孩子。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他爱自己的父亲,但是他和他父亲并不相同,也并不欣赏父亲对吉姆·克劳(Jim Crow)的支持。他喜欢别人叫他吉米。这个更口语化的名字没有那种强大的距离感,就和他的性格一样平易近人。
吉米日后会成为一名军事核能研究专家,一名州长,一名总统,一名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一名慈善家。
有人曾经这么评价他:他也许不是一个成功的总统,但他是一名模范的退休总统。
小时候的吉米每天与花生作伴。他的父母十分忙碌,作为长子的他要独自料理自己的生活,还要照顾自己的弟妹。他父亲热爱阅读报纸和小说的习惯深深地影响了他,让他从小成绩就名列前茅。
志向报效国家的吉米,在19岁那年加入了美国海军。在潜水艇上长期工作的他,很快成为了冷战时期核潜艇研究方面不可多得的专家。1953年,当他在29岁以海军上尉的身份退役之后,他带着自己新组成的家庭继承了父亲的花生事业,很快也获得了成功。
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吉米,有没有看到父亲的影子。
在商业上的成功让吉米意识到了自己的政治基础。历史的进程也在昭示着他一个变革的时代即将来临。
当时,美国南方各州还在使用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这是从1876年至1965年间美国南部各州以及边境各州对有色人种(主要针对非洲裔美国人,但同时也包含其他族群)实行种族隔离制度的法律。
对吉姆.克劳法十分厌恶的吉米,曾与只向白人服务的公民组织发生冲突,对方一度号召抵制他的花生生意。
迫不及待地想要改变南方种种畸形律法的他很快加入了乔治亚州的政治洪流中,并在1963年当选为州参议员,并且在教育和民政等问题上坚持着他的政治偶像约翰.肯尼迪的方针。
州参议员生涯的成功鼓舞了他。1970年,被称为“乡下佬”的卡特竞选成功,46岁成为佐治亚州第76届州长。
在当时公民意识和平权运动刚刚觉醒的美国,卡特独树一帜。就任州长后,卡特以强调政府效率、社会生态学和消除种族隔阂而引人注目。他在就职演说中宣布,“种族歧视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维基百科在对卡特的介绍中,称他担任州长时最有代表性的行动就是把马丁·路德·金的肖像挂在州议会大厦里,并宣布起用黑人参政。他着手精简机构,大刀阔斧地把原来州政府的65个机构缩减为22个,以节约开支和提高办事效率。同时,他又对财政制度加以整顿,规定凡是需要经费的单位,一律重新申请并由政府重新审核,如开支不当,政府可以拒绝批准。他又采取了许多保护自然资源和历史资源以及加强法治的措施。这一系列做法,为卡特树立了“最有成就的州长”的形象。
州长的四年经历让卡特意识到了只有继续坚持自己的力量,才能让这个国家得到应有的改变。在州长任期结束后,他迅速宣布将会竞选总统,并一路高歌猛进,在1976年击败了当时被赦免尼克松争议所纠缠的时任总统杰拉德.福特,成功当选。
二、总统任上与中国建交,但也遇到经济滞涨
现实给吉米在这些年上了一课,也上他明白,美国不是一个乔治亚,更不是小小的平原镇上的那几亩花生农场。
在任的第二天,卡特就赦免了所有越南战争中的拒服兵役者,希望让美国历史上这耻辱的伤痕能够稍稍得到抚平。除此之外,他在1978年正式与台湾断交,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成为第一位正式承认“一个中国”的美国总统。通过终止与台湾的《共同防御条约》和发布中美三个联合公报,让中美两国之间的关系翻到了历史的新篇章。为了感谢他在修复中国关系上的努力,2012年卡特获得了南京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
然而卡特的运气并不太好,他当总统是正逢美国处于军事和经济的低谷。而且,当时还处于冷战时代的高潮期,危机四伏。
说个惊险的例子:1979年的一天,卡特的国家安全负责人布热津斯基接到军方一个电话,说苏联刚刚向美国发射了导弹。。。当时的卫星和雷达监测系统精确度还不够,美国军方一度陷入混乱,差一点就真的反击,险些酿成“第三次世界大战”。但幸运的是经过核实,发现是错误警报。卡特应该庆幸不用承担按下“核按钮”的责任,要知道当时美国和苏联都各有N多枚核弹头指着对方主要城市。
当然,卡特遇到的最大挑战还是经济。
当时美国的经济已经饱受越战和能源危机带来的一系列经济摧残,卡特任内面对持续性的“滞胀” ,高通膨,高失业率和经济缓慢成长的组合,经济局势岌岌可危。
陷入到石油无法自给之中的美国人忘记不了加油站前的长队和越来越高的失业率。尽管卡特通过推行太阳能和穿毛衣节源等方式想要鼓励美国人摆脱对石油的依赖,但是这些行为并没有改变交通运输的停滞和日益升高的油价。卡特所担任总统的那几年,美国的经济一蹶不振,持续陷入了低迷的泥沼无法自拔。
没有在国会和总统内阁担任过任何职务的卡特,被媒体普遍认为是一个拒绝对官僚主义的华盛顿低头的倔强派。他对环保主义的支持和扩大冷战的反对导致他在国会上始终无法得到保守派任何的支持,这也多次导致美国政府陷入到短暂的停摆之中。他理想中的许多计划,受到与国会紧张关系的影响长期无法得到推行。
三、失败的外交政策:伊朗人质危机成为卡特的“滑铁卢”
然而担任总统期间最受到诟病的,还是卡特的外交政策。
1979年11月4日,在美国所支持的伊朗巴列维政权被伊斯兰教保守派神学士霍梅尼推翻后,一群霍梅尼的支持者冲进了美国大使馆,绑架了馆内的五十二名美国公民。受到保守派宗教思潮鼓动的这些霍梅尼支持者们厌恶美国的一切价值观:包括快餐店和电影院这些带有自由价值的事物,在愤怒的热潮下被一把火在德黑兰烧为灰烬。
卡特感到不知所措。他这一生谈判过无数次,也知道有些时候需要让步的无奈,但是这群在思想上对美国只有敌意没有诚心的绑架犯们所提出的条件也不是美国可以接受的。作为介入中东政治的标志,卡特无法同意伊朗官方要求遣返巴列维的要求。这使得他只能象征性地对伊朗实施没有实际意义的经济制裁,其中包括冻结对伊朗石油的进口和冻结大批与人质危机有关人物的在美资产。
这些绑架犯们深知媒体能够造成的大范围影响,他们经常将人质们蒙上眼睛,带到摄像机前,向媒体宣告着,对卡特和美国政府极尽嘲讽。卡特也想过利用“鹰爪”军事行动来解救这些人,但是这一军事行动却因为一场沙尘暴的搅局而宣告彻底失败。
反对军事介入恶化局势并造成伤亡的卡特选择没有再次使用武力,只是不断地和绑匪们耐心地谈判。然而为了羞辱卡特,绑匪们拒绝了卡特一次次地恳求,并在卡特离任的第二天就释放了所有的人质。这次人质危机让美国的国际形象受到了极大的质疑,也被国内的许多人认为是示弱的典型表现。
1980年底,在国内一片骂声中,卡特彻底输给了当时的政治新星、前加州州长罗纳德.里根,黯然离开了总统的岗位,回到了老家平原镇。
当选总统的里根
四、心有不甘,成为“模范退休总统”的卡特
但卡特并未从此隐退,他有着永不认输和全力以赴的性格,知道自己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1982年,在卡特离任一年以后,他在埃莫里大学创办了卡特中心,在其中存放着他但任总统期间的许多资料,却也孜孜不倦地做着对全球民主局势的观察检验和针对全球疫情和的医学研究。2002年,卡特因为卡特中心的贡献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成为了继老罗斯福以后第二名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美国总统。
利用自己前总统的身份,卸下了与国会明争暗斗这一包袱的卡特终于能够放开手脚表达自己的想法。作为一名军事专家,他旗帜鲜明地反对他的继任者里根总统大规模扩张军事发展的“星球大战”战略防御计划,并到访朝鲜,向金日成谈判规划对于朝鲜核武器的管理。他与尼加拉瓜左翼政党“桑迪诺民族解放阵线”多次谈判,使他们释放了两名被关押的记者。与菲德尔·卡斯特罗交谈以说服他放开对抗议者的压迫;与巴以双方确保大卫营和谈的条件能够继续;公开表示对伊拉克战争的反对…无论何时何地,亲力亲为的卡特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的愿景。
最让人难忘的,是1994年,当南斯拉夫分崩离析,复杂的地理民族环境导致阿尔巴尼亚人,波斯尼亚人,克罗地亚人和塞尔维亚人相互残杀,一场场人伦惨剧重复上演的关头,不顾自己70岁的高龄,卡特来到了波斯尼亚,通过与当时的塞族领袖拉多万.卡拉季奇(Radovan Karadzic)的斡旋得以让美国介入对于和平的谈判。也正是这次斡旋让交战的双方短暂停火了72小时,也避免了悲剧的进一步扩大。
更值得尊敬的,则是卡特为慈善工作的不遗余力。他热爱建设,并且从退休后数年迅速加入了房屋慈善组织“国际仁人家园”,以自己和妻子罗莎琳的名义在全球开展房屋的建设工作,保障贫困人口的住房基本权利。无论日晒风吹,全世界都可以看见他和罗莎琳忙碌而快乐的身影。
在美国,哪怕是在政治上反对卡特的人,在提到这一点时,都会肃然起敬。
在他90岁生日的时候,卡特出版了一本新的自传,回忆自己一生中的风风雨雨。在书中,当回忆道自己在白宫工作时期的苦涩时,他坚信,是自己对信念顽固的坚持让他未能成为一名理想中的有为总统。但无论面对什么困难,无论多么艰险,卡特只想坚持走过自己的人生。
如今,他已经95岁了。他的父母,弟妹,同僚,伙伴随着年龄一个个离开了他,只剩下了他的妻子,92岁的罗莎琳还陪在他的身旁。在老布什于2018年去世之后,他已经是历史上最长寿的和最年长的美国总统。
但是他不孤单。他会想起他那个有些古板但对他疼爱的父亲,也会想起自己过去的一个个身影。一个报效祖国的军事专家,一个养育家庭的花生农场主,一个致力改变的南方政客,一个心有不甘的失败总统。
他这一生,就和他的自传中所说的一样,是“圆满的一生”。
参考资料:
1.Carter, Jimmy. A Full Life: Reflections at Ninety. CNIB, 2016
2.Kellogg, Carolyn. “In ‘A Full Life,’ Jimmy Carter at 90 Remains a Wise Truth Teller.” Los Angeles Times, Los Angeles Times, 16 July 2015
3.Wolfe, Elizabeth, and Saeed Ahmed. “Despite 14 Stitches and a Black Eye, Jimmy Carter Is Back Building Homes.” CNN, Cable News Network, 8 Oct.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