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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伊朗致命航班遇难者:我震惊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上周三(1月8日),乌克兰航空PS752班机在德黑兰上空被伊朗导弹意外击落,176 人不幸丧生,其中有57名加拿大人。

在网上浏览受害者的照片时,我震惊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照片中的女子尼露法(Niloofar Razzaghi),是我同班同学邦妮(Banafsheh Bonnie Razzaghi)的姐姐,我经常在邦妮的社交媒体看到她俩的合影。

45岁的尼露法和她49岁的丈夫阿达兰(Ardalan Evnoddin-Hamidi)都是来自伊朗的第一代移民,住在BC省高贵林港(Port Coquitlam, BC)。圣诞新年假期,他们带15岁的儿子卡米亚(Kamyar Ebnoddin-Hamidi)回德黑兰探亲,回加时不幸坐上这趟致命航班,一家三口全部罹难。


邦妮(左)和姐姐尼露法(右)

我不敢相信,但接下来的几天内越来越多的确认信息涌入:尼露法和邦妮的都姓Razzaghi,两人容貌相似,都住大温地区,社交媒体上互相关注且标识姐妹,更重要的是,她们的真名和脸书多张合影开始出现在英文报道中。

虽然我并不直接认识尼露法本人,但6年来不断在我timeline出现的人竟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还是给人巨大的震惊和悲凉。

 

6年前,我在西门菲沙大学(Simon Fraser University,SFU)就读政府为新移民开设的一个证书班,班里20个同学来自七八个不同国家,来自伊朗的邦妮(Bonnie)就是其中一个。

那个班的专业名称“数码沟通”(Digital Communications),课程包括网络广告、邮件营销、新闻写作等,文理兼备,学生来自各种背景。 

邦妮是技术移民,职业工程师的丈夫是主申。像大多数技术移民一样,他们出国之前已完成高等教育,工作几年后拖家带口到加拿大从零开始。

邦妮是典型的波斯美女,金发,大眼,圆脸,雍容精致。我刚知道她来自伊朗时还愣了一下,怎么中东人也有金发。后来反应过来,金庸笔下的小昭应该就是这个模样。图片是一次介绍各国背景的作业中,邦妮带来一张巨大的波斯面饼Sangak来演示,直接化身伊朗旅游大使。

 邦妮(右)和姐姐尼露法(左)

邦妮非常好学,即使她在伊朗已拿到硕士学位,到加拿大以后仍四处求学。在参加我们证书班的同时,她还读了卑诗理工学院(BCIT)的室内设计课程,经常跑来跑去赶场子。那天几个打算学门新手艺的同学讨论到底该去SFU还是BCIT的时候,邦妮在旁边说:“我两个都选。”大家哈哈大笑以为是段子,但对邦妮来说却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课外她的生活同样丰富,帮忙清理河道,给小学球赛做后勤,各种义工活动。


邦妮(左)和姐姐尼露法(右)

邦妮和姐姐长得很像,两人的人生选择也相似。她们都嫁理工男、生学霸娃,然后移民加拿大并定居大温地区的三联市(tri-cities)。

 

三联市(tri-cities)是大温地区满地宝(Port Moody)、高贵林(Coquitlam)和高贵林港三个小城及旁边两个小村的统称,它们规模小、距离近,有很多合作项目。三联市是伊朗裔加拿大人在BC省的第二大聚居地,仅次于西温哥华。

大温地区的轻轨系统“天车”(skytain),在三联市的路段叫“长青线”(Evergreen Line),邦妮的姐夫阿达兰就是长青线的工程师之一。

 

2015年长青线建造期间,阿达兰(右)曾作为技术人员,带领高贵林市长Richard Stewart(左)等人查看工地。

阿达兰在钻研技术之余也同样热心公益,关注社区。作为伊朗裔加拿大公民学会(Civic Association of Iranian Canadians)的董事,他在去年的加拿大联邦大选中组织了多次本地选举人辩论。乌航悲剧发生以后,很多人在他的脸书上含泪留言,感谢他多年来的善行,比如帮助新移民找工作、修电脑、提供暂住地等。

 

阿达兰和尼露法的儿子卡米亚遗传了父母聪慧善良的素质。他成绩极好,老师预测他长大后会成为NASA的航天工程师。一名伊朗新移民回忆说,他去卡米亚家吃饭时,当时刚过10岁的男孩清楚记得这个客人牛奶过敏,专门为他做了几只不含乳制品的煎饼。

男孩卡米亚就读于高桂林港的河边中学(Riverside Secondary School),我外甥Daelon也在那个学校,他们经常一起打冰球。我们以前的伊朗裔房东Fred Soofi,也记得这热心的一家三口。 

尼露法作为家庭主妇虽然长期无业,但仍在10年内拿到了加拿大名校卑诗大学(UBC)的两个学位(2010年的科学学士学位和2018年的教育学学士学位),并于2019年在素里教育系统找到了教师工作。

从尼露法一家及其亲友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伊朗裔加拿大人的许多优点:勤奋好学,重视教育,推崇先苦后甜的理念,愿意为下一代奉献牺牲……这些与华人非常相似。

《三联市新闻》(Tri-cities News)在对乌航空难的报道中说,伊朗裔社区失去了最优秀的成员,加拿大失去了最优秀的公民。

 

尼露法的不幸令人悲伤,因为她的经历是无数新移民奔波人生的缩影,尤其是那些母语非英语、大学在外国就读的文科、中年、女性、已婚已育、新移民的缩影。

众所周知,技术移民比留学生省钱,因为不用交动辄百万人民币的加拿大大学学费。登陆加拿大以后,技术移民的人生比留学生艰难得多。

本地学历和本地经验是最大的两个路障,许多人登陆后被迫重新读书,在三四十岁高龄重读大学甚至重读高中。如果你是文科生,就业难度自动乘以10倍——文科类工作的核心技能是语言,而以英文为第二语言的中年移民即使有10年英语经验也难与native speaker竞争。如果你是女性,那么“母职惩罚”和家庭拖累,一不小心又耗去你十年阳寿。

对了,还有加拿大无处不在的专业资格证制度以及同时存在的分省管理制。比如,公立教师必须有两个学士学位,一个教育学位,一个具体学科的学位。再比如,如果你丈夫拿到另一个省的工作offer决定搬家,那你在本省刚刚辛苦考到的职业证书可能就没了用处。

总体上,新移民从登陆到找到稳定的专业工作会有5至10年的迷茫期。前方貌似有许多出路,又貌似每一条都不是出路,几乎每天都要直面巨大的自我怀疑。在这漫长的挣扎中,有人回流,有人转型,有人干脆放弃了自己,将梦想寄托在下一代。

尼露法姐妹有着项劣势,但她们的成就却不差。当然她们非常拼命,同时读两个大学不只是出于热爱,也是生存所需。尼露法移民10多年后终于在主流就业市场找到工作,不料却在最后一刻遭遇导弹的袭击。

 

1月12日,大温地区的高桂林港居民为尼露法一家举办追思会,主办方预计300人参加,但到场的有1000多人。报道中没有看到邦妮的照片,我们也不敢问。当年的同班同学互相询问如何安慰邦妮,却始终没有讨论出答案。《三联新闻》报道说,空难发生一星期以来,邦妮一直在不停地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确实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们只知道,受害者家属心理上的疗愈将是非常漫长的过程。

说到疗愈,忽然想到我还认识另一个空难受害人家属。SFU数码沟通班的知识产权法老师Renée Saklikar是1985年印航恐袭案的受害人家属。

1985年6月23日,印度航空182航班(Air India Flight 182)一架班机因锡克分离主义分子引爆炸弹而坠毁,329人遇难,包括270个加拿大人,Renée的叔叔和姑姑就是其中的两个。

Renée Saklikar和她的著作《印航的孩子》(Children of Air India)

当时Renée还不到10岁。30多年以后,她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新生活,变成了律师、作家和大学教师,但疗愈的过程却至今没有结束。2013年,她出版了著作《印航的孩子》(Children of Air India),并多次与其他心有伤痕的人一起诉说,讨论和安慰。

 邦妮(左)、妈妈(中)和姐姐(右)

Renée当我们老师时,与邦妮的关系很近。邦妮的妈妈也是律师,家学渊源的她兴致盎然在课堂上与Renée讨论技术细节,提出不少挑衅型问题。Renée笑道,你怎么老提这种超纲问题,可把我给难住了。师生俩咯咯大笑,那是人生真正的欢乐时光。

愿邦妮的心也终得疗愈,以爱,以泪,以温暖,不管它需要多少人的扶助,不管这过程有多么漫长。

有人问,小小一个班竟聚集了加拿大史上最惨痛的两件空难的受害人家属,为什么?不是因为加拿大过于悲惨,而是人们知道,这里是上帝给受难者的“逃城”。 

今年的乌航空难显然比35年前的印航空难更加可怕,因为发起它的人是我们以前从未料到的。当万物崩塌,当美国不再是“灯塔”,加拿大也无力再提供庇护,那么苦难再次发生的时候,人世间的我们是否已无处可逃?

本文系加美必读读者投稿系列,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