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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中国农民在推特油管上做直播

July 10, 2020
3:41 am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极昼工作室

公号ID：media-fox

文 | 张楠茜编辑 | 毛翊君

刘世超在自家屋顶。

摘要：乡村音乐烘托出江湖气，刘世超没说话，伸出肥厚的大手，对着手机屏幕比了个致敬的姿势。马上，他拿起一瓶啤酒，用筷子尖抵住瓶盖，一只手掌冲筷子底部用力向上一顶，“嘭——”，瓶盖崩开一米多高，啤酒四溅。

已经凌晨三点，河北省邢台市正元寺村偶尔有一两声狗叫，而镜头另一边，是Twitter上一千多个外国网友。刘世超在直播间仰起头，把嘴凑到被白色泡沫迅速淹没的瓶口，一边把酒瓶内摇晃出一条白色漩涡。五秒内，啤酒被喝个精光，屏幕上瞬间迸出“king”（国王）“great”（太棒了）的评论。

在Twitter上，他叫“hebeipangzai”，“河北胖仔”的拼音。2019年8月，因为一条这样喝酒的视频，忽然收获1200万播放量，和超过40万的点赞。

在国外的走红，似乎是刘世超36岁人生的高光时刻。他出现在很多英文报道里，有网友邀请他去美国喝酒，也有粉丝给他打钱，他甚至开起外国的网店、做文化周边。

但这一切似乎又没有太过改变他的生活。他依然是最普通的中国农民，早早外出务工，又回村成家，在国内外的短视频里兜兜转转，撞见流量的梦幻，回头还是现实的土地。

文 | 张楠茜

编辑 | 毛翊君

“King”

飞行员款式的墨镜戴在刘世超的大脸上，显得有些小，耳朵上边被镜架勒出了凹痕。他皮肤黝黑，剃得光溜的头很圆，胖嘟嘟的脸上鼻梁不高，嘴唇厚实，镜片遮住眼睛，看不出喜怒哀乐。

6月21日立夏，是他和家人收麦子的最后一天。晚上，成吨的小麦被拖拉机带回来，刘世超光着脚丫子站在院子里，把它们收进饲料袋，满脸都是汗水。这些农村最平常不过的日常，他会随手录下来，发到Twitter账号。

美国农民Kyle发现了刘世超，像是看见自己在新泽西小型农场里的生活——邻居教他种下大约10英亩土地的有机蔬菜，长成后送到当地的露天市场或者餐厅里。为了表达“来自美国农民对中国农民的问候”，Kyle模仿着刘世超录了一个喝酒的小视频，放着充满硬汉气质、美国摇滚巨星Bruce Springsteen的成名曲《Born to Run》，他抬起布满纹身的右手腕，用筷子撬开瓶盖。只是，他没能摇晃出刘世超的绝招“龙卷风”，就匆忙喝下一口啤酒。

刘世超最初喝酒的视频，是美国网友Jack在快手上看到的。随后，他搬运到Twitter上，11万左右的网友相继转发，称他为“King”（国王），还有人通过视频上的快手号，注册了中文版快手，特意来关注这个“河北胖仔”。

彼时，刘世超的快手账号正因为发布喝酒内容，遭遇平台整顿而被限流，已经停更好几个月。看见忽然无故涨了好几百粉丝，刘世超好奇地点开他们账号，发现大多没有头像，没有关注者，没有作品，甚至没有昵称。

刘世超给他们发私信，“老铁你好”。对方回复的是英文，他看不懂，找来翻译软件转换，才得知他们是从一个叫“Twitter”的国外平台而来。他又和弟弟花了一天半的时间，研究这个陌生的地方。

注册的时候，他干脆把快手名字“河北胖仔”直接转换成拼音，然后开始搬运自己快手账号里的视频。同样是劈砖、开瓶、喝酒、点烟，还有平常的农村生活，但相比快手上平淡无奇的数据，这里几乎每一个视频都是几十甚至上百万的播放量。

和Kyle相似，粉丝Sam最初也是被这个“胖仔”喝酒的视频吸引，但真正喜欢上他，是因为看了胖仔的家庭生活和劳作日常。他不否认，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隔着网络，他没法判断胖仔呈现出的“社交偶像”形象有多大的真实性，但在他看来，“胖仔有慷慨、真诚分享生活的愿望，在中国遥远的乡村，他像个大使，也像个教育者。”

每逢四、八赶集，刘世超和老婆孩子逛集市，他也顺便录些视频。

“刘世超是谁？”

从高邑县开车四十分钟，就来到位于石家庄和邢台交界处的正元寺村。路上来往最多的是大货车，零星的几家饭店和汽修店都关门了，汽车卷起灰尘，落在广告牌塑料布上，颜色暗淡，看不出原本的字样。

正元寺是典型的华北农村，刘世超从小跟着一茬又一茬的小麦、玉米、棉花一同生长。这个6月初，金黄的小麦一望无际，田里村头几乎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问起刘世超的家在哪儿，都摇摇头，更不知道“胖仔”是谁。

跟村里大多数青壮年一样，刘世超18岁外出打工，辗转过山西大同、陕西神木、山东淄博……他在工厂干了几年，薪水微薄，为了多挣十块钱，他转去工地下苦力，曾经一晚上搬二十吨水泥，从晚六点到早六点。他也曾跟工友去找欠薪的包工头讨薪，甚至在新修建的大楼地下室清除钢筋时，遇到塌方，从缝隙里爬出来时，衣服已经被扯烂。这样一年到头，最多挣到两三万块钱。

2008年，孩子出生后，他决定回老家，在村里和亲戚做了几年电焊工，也开过小饭店，但是农村消费力不足，生意不景气。在发小王亚兵的印象中，刘世超是个实在人，只是话不多，是走在路上都不好意思和人主动打招呼的那种。

王亚兵在2016年玩起快手，把这个软件推荐给刘世超。刘世超打开来看，有人劈砖，有人喝酒。有些劈砖的人把砖头翘起来半截，刘世超觉得这就像是在“作弊”，因为能省力气。他认为的劈砖，就是得靠蛮力，“我想我比他们劈得还好。”

刘世超开始拍视频。他用以前在工地上打工时练过的方式，挥舞着大臂，用尽浑身力气，猛地把手掌往砖头上砍下去。眼前放平的砖头，有时立马断成两截，有时却完好无损地弹回来。怎么着手都疼，尤其是弹回来的时候。

酒量也是他自信的部分。出门打工之后练出了酒量，他还参加了县里的啤酒比赛，一瓶啤酒最快四秒干掉。他琢磨过怎么能喝得更快——转出“龙卷风”不仅好看，更能尽快把瓶里的压力释放出来，啤酒就往外冒得更快。

刚涨到两万粉丝，他第一次开了直播。因为听说直播能挣钱，他叫上发小在直播间里尬聊，结果大家都不知道该说啥，只好来瓶啤酒。有时候不到十个人在线，他喝几瓶啤酒，挣个二十块钱。

喝了酒，感觉一点点来了，平时不会主动说话的胖仔，在直播间慢慢表情生动，打招呼的话说得越来越顺溜，还会和别的网红PK、互动，粉丝从五六个到几十个，再到几百个、几千个。

那几年，快手上最火的是MC天佑、散打哥v5、二驴的……喝啤酒炫技的视频都在快手上流行过，但对比动辄拥有成百上千万粉丝的网红博主，刘世超显得默默无闻——最高的时候粉丝只达到过46万，又慢慢掉到了30几万。

他原以为，喝酒直播、做视频可以弥补做饭店生意欠下的十几万，就躲着家人干起来。妻子还是在隔壁屋里刷到了视频，一通电话打到刘世超的手机上，掐断了直播，“你好就什么都好。”他知道，妻子是当心他喝酒伤身。

可他尝试发过做菜的视频，播放量更是低迷，几乎是每发一个就掉一千粉。很多粉丝在下面留言说，“胖哥你的初衷已经变了”。两年下来，陆续流失了十几万的粉丝。

不管在网络世界如何，刘世超还是妻子眼中沉闷又没有爱好的丈夫，是要养活四年级的女儿和四岁半儿子的父亲。他跟父母、爷爷奶奶住在同一条街，五世同堂的乡村生活，挣得少，开销也少，这是比网络里起起伏伏的流量更为现实的日子。

刘世超和朋友们。

边界

后来，他把那些在网络中的失落和自我鼓励，用软件翻译成简单的英文，发到Twitter上，有人说他像是在“写诗”。反而是在这里，外国网友们爱看他一家四口在冬天的雪地里玩闹，看他在春耕的地里戳开水袋，水咕噜噜流进泥土。来自美国、加拿大的网友，也在评论里附上自己玩雪的照片回应他。刘世超就在自己烤土豆的视频下面，跟粉丝们互动起来，问他们最爱的食物是什么？回复里有烤面包、爆玉米花、森林里捡的蓝莓、院子里的热狗……

2019年10月，在澳洲读研究生的欣欣刷到刘世超的Twitter视频，从评论互动到私信聊天。欣欣成长在中国农村，视频里的胖仔像是他幼年村子里的人，朴实又热爱生活、关心邻里家人。他发觉自己可以帮刘世超和外界交流的时候，主动提出给刘世超做一些简单的翻译工作。

在那之后一个月，刘世超登上Twitter，页面变成了一片空白。他收到几封Twitter官方的英文邮件，他搞不明白，只能让欣欣帮忙，发申诉解封的邮件。他想起，就在一两天前，他发了个做“小鸡炖蘑菇”的视频，他走进鸡场，生猛地抓住扇着翅膀想要逃走的鸡。之后，鸡被拔光了毛拎在他手里。

不过，很快就有网友在推特上发起#FreePangzai（注：释放胖仔）的请愿活动。据媒体报道，在几个小时里，有20万人在Twitter上@Twitter官方账号，说“如果你不放出胖仔，我就不玩了，因为他是我在推特上看到的最好的一个人”、 “还我们的胖仔自由”等等。12个小时之后，刘世超的账号被解封。

刘世超在Twitter发布的视频。图源网络。

那次之后，他变得倍加小心，尽量少拍动物，如果画面里出现村里的狗，就赶紧剪掉，“因为国外的狗都在笼子里”。喝酒的视频，他也打上“禁止模仿”几个字。

欣欣分析过，很多喜欢刘世超的网友是国外普通工薪阶层的中青年男性，喜欢啤酒文化。Sam则发现，Twitter上很多对中国有好感的网友，更容易喜欢上刘世超。

2019年12月，美国体育新闻网站Bar Stool驻华记者Donnie受朋友Jack委托，从上海飞到石家庄，辗转到正元寺村找刘世超，想拍一个关于中国农民的纪录片。这是刘世超第一次和外国人面对面说话，正元寺村更是罕见地来了个外国人。

Donnie原本从上海带了一些洋酒，但在登机口被扣下。到了石家庄，他又买一瓶Tequila（龙舌兰），在饭桌上拿出来请刘世超喝。刘世超向他表演起龙卷风、手指点烟、手戳易拉罐，一边讲解技巧。Donnie又按照美国的喝酒习俗，把三瓶啤酒加一瓶芬达，倒进脸大的玻璃碗里，要比谁喝得快，最终还是刘世超胜了。

这些呈现在了两集纪录片里，通过YouTube，播放量总共超过110万。网友在视频下的评论里解读着刘世超——“想象一下，如果这个家伙来到美国，会在喝酒比赛上碾压很多人”，“胖仔在遥远的中国乡下养家糊口，干了一整天的工作之后，他只想静静喝一杯，我们在他的生活中看到了友好和热忱”。

有记者开始陆陆续续跑到正元寺村，刘世超每次都做一大桌子菜招待，还教他们包饺子、用打火机开瓶、啤酒喝出小漩涡，等送走他们后，过上一段时间，就发来很多他看不懂的英文报道。

也曾有美国记者来采访时，喊上一伙人去唱KTV，五音不全的刘世超在一旁吃瓜子、听人唱歌。记者忽然非要拉起他一起唱，即兴几句“他叫胖仔，他有很多朋友，他喝很多酒”，人到中年的刘世超眼里泛泪，他没想到自己没啥文化，现在能和这么多记者交上朋友，还有国外网友支持他，让他注意身体健康、少喝酒，也有人给他寄酒。

现在刘世超已经习惯熬夜回复外国网友的留言和私信，也还是羡慕定位清晰或者有滔滔不绝口才的播主。他知道，粉丝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想拍出一些质量更高的视频，又明显感觉到自己在知识和视野上的局限性。他无法对这个趋势下判断，也无法把握自己的生活，短视频和Twitter平台似乎是他能伸手去够到的生意。他现在坚信，“不看就会落后”。

在炎热得好像一切都正在蒸发消失的中午，正元寺村蝉鸣不已，几个老人坐在路边歇凉，他们并不知道刘世超在做什么。刘世超又送走一波记者，小院里的葡萄藤叶子青绿，一株高粱正在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