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街日报》报道,在被俄罗斯占领的乌克兰赫尔松地区,特罗宾卡医院里的医生智斗俄国入侵者,没有屈服于他们的接管和同化,还在俄军撤退时保住了医院的设备。
在乌克兰的赫尔松,俄军士兵第一次来到特罗宾卡医院时,他们告诉医院的主任医师列昂尼德·雷米加(Leonid Remiga),让他取下挂在正门上的蓝黄色乌克兰国旗,医生拒绝了。
68岁的雷米加医生回忆说:“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可以向我开枪,但我不会这么做。”
俄罗斯军人没再坚持就离开了。但在3月7日的这次会面,也就是在俄罗斯占领这座乌克兰南部城市的几天后,一场贯穿在整个占领期间的医院控制权争夺战开始了。
俄罗斯人拘留了两名乌克兰医生,禁止使用乌克兰标志,并让自己挑选的人来负责管理。为了挫败他们,医院里的工作人员们伪造了新冠疫情的暴发,隐藏了医疗设备并为乌克兰军队刺探情报。
医院工作人员的抵抗,是赫尔松居民为期8个月的、主要是非武装抵抗运动的一部分,目的是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这一城市的乌克兰化,不使之受到俄罗斯的完全控制。数千人参加了在城市中心广场举行的反俄抗议活动,当示威活动被俄国人暴力镇压时,他们将小规模的抵抗行动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冒着被拘留或被酷刑折磨的风险。
赫尔松是俄罗斯在今年对乌克兰的入侵中,夺取的唯一一个州级行政区首府,这个城市成为了双方的战略目标。俄罗斯为控制着一城市所做的努力,暴露了普京在入侵时的一个重要误判:他以为对讲俄语的乌克兰东部地区的接管会受到居民的欢迎,俄军将被视为解放者,或者至少是默默地容忍。
赫尔松州州长雅罗斯拉夫·亚努舍维奇说:“在他们的想象中,认为所有乌克兰人都会支持他们,但情况恰恰相反。”
特罗宾卡医院成立于1914年,其现状反映了乌克兰自1991年宣布从苏联独立以来,在基础设施方面的投资不足。这所医院不加任何装饰的五层主楼,被少数几个铺着石头地板和荧光灯的小办公楼所包围。医院没有自动门。狗狗有时会在入口处休息以躲避楼外的寒冷。
不过,自1995年以来一直担任主任医师的雷米加,仍效忠于医院和乌克兰。作为前市议员和乌克兰欧洲团结党的成员,他认为乌克兰国家的未来和希望都在西方,他对苏联时代几乎没有怀念之情。
当入侵开始时,他就计划如何使医院不落入俄罗斯人手中。
在雷米加拒绝摘下国旗的几天后,更多的俄罗斯士兵乘坐装甲运兵车来到这里,打算将特罗宾卡医院转变成一家战地医院。
留着白色山羊胡的雷米加依然精神抖擞,并穿着全套防护装备迎接他们,包括防护服和脚套,并告诉部队他们不能进来,因为这里暴发了新冠疫情。工作人员在墙壁上贴上了传染病警告。
这个诡计奏效了,俄军士兵们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医生们治疗了一些受伤的俄罗斯士兵和前线村庄的乌克兰平民。在城市遭受炮击时,大约200名当地人在地下室避难。
4月,雷米加的妻子、儿子和孙子孙女逃回乌克兰控制的领土,但他决定留下来。
雷米加医生说:“我们的医院不能成为一家俄罗斯医院,所有的员工都有我这种感情……我不能离开他们。”
俄罗斯人试图统战雷米加。
偶尔会有两个穿黑衣服的人出现,问他是否需要什么。医生认为他们来自FSB,即俄罗斯联邦安全局。随着处方药供应的减少,特罗宾卡医院几乎没有胰岛素了。雷米加向黑衣人寻求帮助,他们很快就带来了胰岛素。
与此同时,反俄抗议活动笼罩着整个城市。成千上万的人拥挤在中央广场上,挥舞着乌克兰国旗,跳上俄军坦克,高喊着让俄罗斯人滚出去。雷米加说,他参加了几次示威活动,并鼓励员工加入其中。一些工作人员走得更远,向乌克兰情报部门线人秘密报告俄罗斯军队的动向。
很快,出现在医院的平民眼睛被催泪瓦斯刺痛,被警棍殴打出现瘀伤。到了5月,他们的腿上都有弹伤,当时俄罗斯人朝地面开枪驱散人群。
雷米加说:“他们变得更残酷了,5月8日(最后一次大规模抗议活动发生的时间)之后,是一段萧条时期。”
俄罗斯士兵开始敲居民的门,询问他们在社交媒体上发表的“赫尔松是乌克兰的”的帖子。赫尔松市当选市长于6月被拘留,自那以来一直没有在公众场合露面。
6月7日,雷米加被召集开会。两名当地人和一名俄罗斯人坐在他对面。几个全副武装的俄国士兵站在他们身后。一台摄像机对着他。
其中一名当地男子瓦迪姆·伊尔米耶夫介绍自己是本地区的卫生部长,然后开始对雷米加大喊大叫,说他在医院里传播反俄情绪,要把他赶走。
雷米加说,他一度站起来,说他们这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一个士兵用枪托打了他的后背。
医院的护士长拉丽莎·马莱塔和其他几名员工被叫了过来。伊尔米耶夫说,雷米加被解雇了。
然后他指着马莱塔。据她和雷米加回忆,伊尔米耶夫对她说:“你现在是主任医生了。”
51岁的马莱塔看起来很忧郁,她抗议说自己不是医生。伊尔米耶夫坚称这份工作是她的。她说:“他们不在乎(谁负责),他们只是想开始控制医院。”
医院员工说,伊尔米耶夫将赫尔松留给了俄罗斯军队。
雷米加说,俄罗斯人告诉他,他要进监狱了。他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当他们离开办公室时,他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来。
他中风了。
他的同事说服俄罗斯人,如果他不待在医院,可能会死。然后他们带他去接受治疗。
第二天,马莱塔去找雷米加,他恢复得很好。她告诉他自己要辞职,不想为俄国人工作。
雷米加告诉她:“不,你必须留下来。你总比他们的人强。”
两人达成协议:她不辞职,他在病床上帮她管理医院。
马莱塔说,那天晚上,她还打电话给乌克兰安全部门,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并明确表示自己不会投敌。
马莱塔说:“这很难。80%的(医院)工作人员意识到我在做一些有用的事情。20%的人认为我是通敌分子。”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下医院的乌克兰国旗。马莱塔说,她同意这样做,只是为了避免让俄罗斯人为他们自己能亲手拆下它而得意。不过,她对其他命令的反应还是慢吞吞的。
她和雷米加说,策略是表面上顺从,但避免签署任何协议。在张贴了俄罗斯人带来的海报,并给伊尔米耶夫拍照证明后,马莱塔说工作人员又把它们取了下来。
她警告伊尔米耶夫,如果他试图让医生们与俄罗斯政府签订合同,他们就会辞职,因为这违反了乌克兰的法律。她说,他让步了。
雷米加一直待在医院里。在床上躺了两周后,他开始散步。他的副手与他进行了讨论,让他签署文件,这样员工就可以继续从乌克兰政府领取工资。
每周晚上,工作人员都会开车送他回家换衣服,喂他的猫。
马莱塔说,伊尔米耶夫和他的副手一直在询问雷米加的情况,经常问他是否打扰到她。
“不,他正在接受治疗。就是这样,”她回忆起当时的回答。
她说,伊尔米耶夫一点一点地试图让马莱塔与俄罗斯政府进行更密切的合作。
7月底,她决定不干了。8月1日清晨,马莱塔离开丈夫、女儿和孙子,启程前往乌克兰控制的地区。
那天早上她没来上班,俄罗斯人就来找雷米加。当他们去了他的病床前时,他正在散步。
几分钟后他回来时,他们已经去了医院的另一个地方。在护士的警告下,他打包了一些东西,然后从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穿过重症监护室溜出了大楼。医院的一名司机把他带到城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
那时,在俄罗斯对与有关乌克兰的一切进行镇压的过程中,大批人正在从赫尔松逃离。
消防队员在他们的工作岗位上受到审问。家长们被警告说,如果秋季不把孩子送到俄罗斯开办的学校,孩子可能会被带走。当地居民因发放人道主义援助物资而被拘留。在赫尔松周围竖起了白蓝红三色的广告牌,承诺提供免费医疗,并宣称:“俄罗斯永远在这里。”
几乎与此同时,乌克兰开始用美国制造的远程导弹系统,打击俄罗斯在此地区的基地和补给线,试图切断在赫尔松市的俄罗斯军队。
到了8月,俄罗斯士兵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医院,抱怨头痛或背痛,希望能被送回家。
特罗宾卡医院创伤科主任安德里·科克沙洛夫说:“一个人说他的膝盖出了问题。”
扫描显示没有太大问题,但士兵要求科克沙罗夫夸大病情。科克沙罗夫写道,他患有关节炎,需要离开前线。他说:“他们人越少越好,我准备为整个军队签名了。”
在俄罗斯人任命了当地心脏病专家伊琳娜·斯维里多瓦为新任首席医生后,特罗宾卡的员工流失加速。她聘请前特罗宾卡医生帕维尔·诺维科夫担任副手,他们开始将这家医院纳入俄罗斯的医疗体系。员工在8月份首次领取卢布工资,并被禁止输入乌克兰医疗数据库的数据。
在三名同事离开后,科克沙洛夫最终发现自己是他所在部门唯一的医生。麻醉科的医生从九名减少到三名。
8月17日上午,四名士兵敲响了科克沙罗夫办公室的门。他很快就上了一辆车,头上被套着一个袋子。
他的妻子,医院的护士奥莱克桑德拉·科莎洛娃跑到斯维里多瓦的办公室寻求帮助。斯维里多瓦告诉她,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才是主事者。科克沙洛娃回忆,斯维里多瓦说:“我只是坐在椅子上。”
现年55岁的科克沙洛夫说,他被送进了监狱,但几天后被释放了。
与此同时,雷米加在逃亡中,在一个朋友那里住了几天,又在另一个朋友那里住了几天。他留在了这座城市,继续与工作人员会面。有时他们会去他的一个副手住的公寓。其他时候,他们会在公共汽车站或街头市场见面,在这些地方他们可以消失在人群中。
9月20日,他正要去一名副手家里开会。当他开车过去的时候,他看到斯维里多瓦的副手诺维科夫坐在附近一辆医院的车里。他没多想。
雷米加说,当他走出汽车时,四名持枪士兵包围了他,还有两名黑衣男子。他猜是俄联邦安全局的人。
雷米加说,他看到诺维科夫走过去和士兵们说话。然后一个袋子套在他的头上。
“我猜诺维科夫是来指认我的,”雷米加说。
诺维科夫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说,斯维里多瓦派他去办事,他不知道雷米加会在那里。但他承认为士兵们认出了他。
雷米加说,他被关进了一个四人牢房,现在关了八个人。每天早晨,当看守进来时,囚犯们必须肩并肩站在一起,说“光荣归于俄罗斯,光荣属于普京。”
他说,任何拒绝这么说的人都会遭到毒打。他们还必须学习俄罗斯国歌,狱警会指着个别囚犯,然后让他们唱国歌。
雷米加说,由于年事已高,他基本上没有受到惩罚,大约一周后被释放,条件是他必须远离医院。
雷米加不在的时候,特罗宾卡被改造了。
身穿黑衣的俄罗斯男子在大厅里游荡,工作人员认为他们来自俄罗斯联邦安全局。9月22日的一项命令,要求从医院场地上移除所有乌克兰标记,所有文件都要用俄语填写。
诺维科夫今年35岁,家里有一个1岁的孩子。他把这些命令传达给了各部门主管。然后,他和一名俄罗斯任命的官员穿过大厅,向他展示乌克兰国旗和印有三叉戟的大学文凭已经被拿走,三叉戟是乌克兰的国徽。
然而,诺维科夫说,今年10月,他开始违抗或无视斯维里多瓦的命令。
10月18日,俄罗斯派驻的官员宣布,他们将离开这座城市,前往克里姆林宫控制更为牢固的地区。两天后,他们命令医院暂停入院,让病人出院,并准备撤离。
诺维科夫和另一名工作人员说,他告诉部门主管,他将违抗这一命令。
据几名工作人员说,和许多与俄罗斯人共事的当地人一样,斯维里多瓦在10月底离开了赫尔松。几天后,她打电话给诺维科夫。
诺维科夫回忆她说:“你接到了一个命令,但你似乎不会去执行,”
他告诉她,是这样的。
在俄罗斯全面撤出赫尔松的前几天,俄罗斯官员们出现在医院,盯着要偷的设备。员工们把电脑带回家,这样俄罗斯人就不能偷了。一名医生把遥控器藏在一台CT扫描仪里,并告诉俄罗斯人,如果他们拿走扫描仪,不会好用。最后,他们只带了一台显微镜和一台离心机。
俄罗斯人在11月10日离开了赫尔松。乌克兰军队第二天抵达。
员工们在争论诺维科夫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大多数人称他为通敌分子。有人说他还拯救了医院。他说,主要负责调查通敌指控的乌克兰安全部门尚未联系他。
11月12日,诺维科夫出现在医院。雷米加问他在那里做什么,然后让他把钥匙交给警卫。
雷米加说,入侵开始时,医院里有460名医生,当俄罗斯人离开赫尔松时,只剩下70名医生。许多离开的人现在正返回这里。
乌克兰国旗再次悬挂在特罗宾卡医院外。城市周围的俄罗斯宣传广告牌正在被拆除。
从10月起,俄罗斯人就开始从医院外面的围栏上剥去蓝黄相间的油漆。他们从未完成这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