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关系处于四十多年来罕见的低点,《外交事务》杂志专访了美国驻华大使尼古拉斯·伯恩斯,他回应了中国的疫情封锁、台湾冲突、芯片管制、中国的经济前景以及未来的中美竞争态势。他表示,美国试图对中国表现出尊重,但也会直截了当地批评中国政府。他透露美国驻华使馆也遭受信息封锁和监控。加美编译,不代表支持其中观点或者确认其中事实。
当尼克·伯恩斯今年早些时候抵达北京担任美国大使时,很难想象还会有一个更具挑战性,或者说更有意义的外交任务。
这不仅仅来自中国新冠“清零”政策的限制和持续监视,而且,美中之间的关系似乎日趋紧张,从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到台湾问题以及中美竞争等。本文是《外交事务》播客文字版的内容精选。
外交事务:你在2022年春天抵达北京,大约6个多月前。这可能是几十年来美中关系中最紧张和高风险的时刻,也是一个很少有美国官员能够前往中国,两国官员之间很少有亲自互动的时候。当你到达时,有什么让你感到惊讶的?
伯恩斯:当我和妻子利比到达中国,马上遭受新冠“清零”政策那种强度的打击。这个政策限制人的行动,要求人们每48至72小时进行一次检测。
这导致在全国各地旅行非常困难,因为如果你从北京前往上海,如果上海有感染,或在北京有感染,你可能会被关在上海10天。我们和其他人一样要被隔离,利比和我在抵达后被隔离21天,现在已经减少到10天。
但是,这仍然意味着我们处于一个特别不寻常的时期。
也许这是我刚开始最深的印象,我们已经有近三年没有国会议员访问中国,我们没有任何拜登政府的内阁官员访问北京。这对于一个非常广泛的、对两国都至关重要的关系来说,这是很不正常的。
想想特朗普和奥巴马以及小布什政府时期,我们至少有紧密的相互接触。而现在是我们的任务,我们在北京的大使馆,必须代表美国来跟中国沟通,因为我们政府的所有同事还不能来这里。
只要新冠“清零”还在实施,只要还需要隔离,那么如果你明天来中国,你必须隔离10天。这让人就很难进来,因为只有少量的美国或中国航空公司的航班从美国到中国,也非常难以出去。
我认为这一直是住在这里的每个人的主要印象,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时期。
当然,二十大之后的一个大问题是,中国会不会调整?他们会减少隔离期吗?
香港已经这样做了,台湾已经这样做了,世界上这个地区的大多数国家,东南亚、印度洋、太平洋地区,都已经这样做了。但中国没有。这将限制这里的经济活动,也将限制中国政府和人民在任何基本水平上与其他国家互动的能力。
外交事务:你是当今最有经验的美国外交官之一。此刻试图与中国政府接触是什么感觉?在哪些方面与你过去的经历相似,又在哪些方面不同?
伯恩斯: 这是一个民族主义的时代,你能感觉到,当你和中国人民谈论他们的国家、它的角色、它的未来、台湾时,你能感觉到这一点。当然能在网上也能看到感觉到,在微博和微信这些中国的社交媒体上的对话很不一样。推特上稍微少一点,因为中国人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
自从佩洛西议长访问台湾以来,我们看到了中国的过度反应,中国政府的严重过度反应。他们已经关闭了我们大部分的沟通渠道,八个具体的渠道,包括军事和民事。他们不愿意和我们交谈,他们已经关闭了在气候变化和禁毒方面合作的能力。
我与外交部确实还有联系。我们举行了一系列有争议的会议,其中大部分会议持续两个半小时、三个小时、甚至四个小时。我必须说,我们想努力达到一个点,我们可以以非常详细的方式表达我们的分歧,不仅仅止于会谈,而是能就如何降低火药味进行真正的对话。
外交事务: 真正令人震惊的是,在竞争日益激烈的时刻,当危机和某种冲突的风险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们似乎没有渠道来应对危机,防止它升级。如果军事领导人不能通过电话和会谈来解决危机,似乎很难有护栏。你是否担心缺乏这种沟通通畅性,以及它在竞争时期可能意味着什么?
伯恩斯:我们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经济体,两个最强大的军事强国,可能是两个最强大的全方位的全球强国。显然,我们之间有大量的分歧。因此,我们的本能是商谈,因为我们想确保我们有能力表达我们的观点,我们建议中国从对议长访台后的过激反应中回撤。
美国已经有数百名国会议员,包括一名前众议院议长前往台湾。国会是和美国政府的一个平等的部门,议长完全有权力去那里。而我们已经看到了她访问后发生的事情,已经有更多的国会议员访问台湾,我相信这将继续下去。还有欧洲议会、日本议会、韩国议会的成员都去了那里。
我认为,由于他们的过度反应,反而导致大量的访问者去台湾,来表示对一个民主社会的支持。所以很明显,他们的算盘打错了。
显然,在危机中,正确的做法是进行对话,私下的对话也行,不一定要公开。但就在议长访问的几天后,他们关闭了中美的八个沟通合作渠道,我们很失望。
我一直在告诉我的中国同行,我们必须恢复正常的对话。因为,我们要竞争,这是系统性的。我认为这种竞争关系将持续很长时间,可能到下一个十年。因此,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来管理这种竞争。
外交事务:我们从一系列美国官员和军事领导人那里听到,习近平在与台湾统一问题上有一种强烈的紧迫感,他可能比人们几年前认为的更紧迫,可能越来越倾向于采取入侵或某种封锁的危险步骤。布林肯最近说,中国已经做出决定,要在比以前想象的更快的时间夺取台湾。你是否看到北京在按照某种时间表上运作?
伯恩斯:毫无疑问,台湾是我们关系中最敏感和困难的问题之一。我认为核心问题是,他们对佩洛西议长的访问反应过激。
在九天或十天的军事演习中,他们在台湾岛上空发射导弹,这是他们以前没有做过的。他们模拟了禁区,模拟了对整个岛屿的封锁。他们试图抹去中间线,这是一条68年来位于台湾海峡中间的线,能够将军事力量分开。
因此,我们一直对中国人说的,以及我们公开说的是,底线是这场争端,这场两岸争端,必须和平解决。我确实认为这是对中国的挑战,我们全世界的人,特别是美国,都必须继续坚持。
如果你与中国官员交谈,听公开声明,包括本周在北京,他们说,我们希望和平解决,但我们保留使用武力的权力。我们不同意第二句话。因为这里有太多的利害关系。全球60%的集装箱运输通过台湾海峡,超过80%的超级集装箱通过台湾海峡。这对全球经济绝对是至关重要的,想想如果台湾海峡被关闭的后果。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信息。我们不知道北京政府的时间表,如果有的话,但我们可以影响他们能坚持和平解决争端。我认为世界上很多国家都对这里一些政治领导人的激进言论和声明感到担忧。
外交事务:中国是如何理解拜登总统在三、四个场合发表的评论,这些评论似乎表明,美国从战略模糊政策中迈出了一步,更明确地承诺在中国使用武力的情况下,美国将用武力干涉?
伯恩斯:总统公开说的,以及我们在这里公开和私下说的,是我们坚持一个中国的政策。总统还说,我们不支持台湾独立,美国在过去50年都不支持。我们认为我们的政策是一致的。
在过去,他们已经作出保证,将寻求一个和平的解决方案。但他们现在的行动,特别是佩洛西议长访问后的行动,与这种言辞相矛盾。因此,我认为美国发出信息很重要,但其他国家也必须这样做。
非常有趣的是,我们看到不仅是日本、澳大利亚和韩国都在谈论这个问题。而是越来越多地看到欧洲人、欧盟和个别欧洲国家,过去可能不认为台湾是他们的核心利益,现在也担心,因为我们有一个一体化的全球经济。而这一部分是世界的心脏,台湾海峡是最突出的交通通道之一,他们对此感到担忧。
这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后果。我们不希望生活在一个强权至上的世界,一个强大的国家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击生活在附近的其他人民。
外交事务:我们的中国政策,即“投资、结盟、竞争”框架,是一个非常清晰的总结。我想把重点放在“竞争”的部分。美国官员偶尔会说,我们没有试图以任何方式破坏中国的崛起或削弱它。但过去几天华盛顿的一些举动,特别是对先进半导体的出口控制,对境外投资筛查和其他经济措施的一些政策,人们猜测已经出现了一种拐点,对中国政策的拐点。我们正在采取措施,旨在以某些方式阻止中国。这是一种不同的框架。你认为这是一个公平的解释吗?
伯恩斯:我不这样认为。两个多星期前,商务部宣布对先进芯片采取出口到中国的出口管制,是相当明确的。来自白宫和商务部的信息,来自我和大使馆向中国发出的信息,是中国政府一直在为军事目的使用这些技术。我们有绝对的权力来限制这些非常先进的芯片用于军事目的。
在军事和安全上,我们正在这个地区与中国竞争。从国家安全的角度来看,我们没有而且不应该,向中国提供美国技术以提升解放军与我们竞争的能力。
我认为这绝对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当我们与我们的盟友会谈时,我认为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因此,我们做出这个决定,是有很大的信心的。这符合美国的长期战略利益。
外交事务:在华盛顿的辩论中,有一种核心假设:中国更有可能会陷入挣扎中,即使不完全是衰退,至少我们在最近几十年看到的那种崛起已经结束了。你认为这种评估是准确的吗?
伯恩斯:我想以不同的方式来构建它。
我们必须承认,中国是美国的一个竞争对手。中国是世界上65个国家的主要贸易伙伴,这是一个由其经济实力和贸易实力支撑的非常强大的国家。在过去几十年里,随着人民解放军的现代化,他们肯定已经把自己建设成为一个重要的军事力量。我们必须要承认现实。
然而,正在发生的变化是,在过去40年里,这些非常高的经济增长率,现在这是否会放缓?我们是否会看到未来十年的低增长,即个位数的增长?
这可能是中国的未来。这表明情况正在发生变化,我不会说这是衰退,因为他们仍然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国家。但他们必须面对这种变化。
因此,对观察中国的人士,这是一个开放的问题。我不会说这是衰退,但我们显然处于中国发展的一个不同时期。
另一个迹象是人口趋势线,这对中国未来的发展来说是相当不容易的,相当具有挑战性。
第三个指标是失业,一些民意调查显示中国的青年失业率高达20%。有趣的是,有很多人在过去十年里一直在等待中国在名义GDP方面超过美国的时刻。
而现在很多经济学家说,好吧,这一天可能会到来,但可能永远不会到来。
外交事务:中国对美国的实力状况有什么看法?
伯恩斯:中国认为我们是一个衰落的大国,它认为它自己是上升的大国,它认为我们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而我当然不相信这点。这很有趣,我被中国党领导人的一些声明所震惊,他们认为我们是一个正在衰弱的国家,我没有看到这一点。
外交事务:在驻中国的大使中,你对推特的使用是比较独特的。你谈到了对民主价值观发表意见的重要性,你对这种公众宣传背后的理论是什么?
伯恩斯:我们有运营推特,虽然推特在中国被封锁,但在中国周围的华人世界能看到,在中国也有一些人能够绕过防火墙。另外,微博和微信是非常重要的社交媒体平台,我们也在运营。这三个平台上,我们有超过六百万粉丝。
我们正试图代表我们的政府做两件事。一是,我们公开反对中国政府的某些政策,对维吾尔族和新疆其他人的镇压,而且我们认为是种族灭绝;对西藏人民的镇压,推翻香港的开放、民主和自由等等。
但另一方面,我们正试图与中国人民接触。他们被不断地喂食反美宣传。我每天阅读《中国日报》,我的普通话不够好,无法用普通话阅读,所以我用英语阅读。在报纸上,每天都能读到对美国政策赤裸裸的歪曲,这真是非同寻常。
我们在这里也受到审查制度的制约。当国务卿布林肯在5月26日就美中关系发表非常重要的讲话时,我们把它放在我们的微博上,两个半小时内被完全删掉了。几天后,我们试图把它偷偷放回微博,它在20分钟内被拿下。
但是,在这两个半小时和20分钟内,有相当多的人看到了他的演讲。
外交事务:有消息称,拜登和习近平将于11月在巴厘岛举行的20国集团会议期间首次会面。你希望这种互动会产生什么结果?你希望这将实现什么?然后,展望未来,你认为10年后的双边关系会是什么样子?
伯恩斯:我们是世界上最大和最强大的两个国家,我们将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处于竞争关系。我们必须进行这种竞争,以捍卫美国的利益,捍卫我们的企业和工人的经济,捍卫我们的价值观,捍卫我们的未来。通过确保我们最重要的技术,美国创新者生产的技术,不能被中国政府用来实现其军事现代化。所有这些对我们来说将是至关重要的。
但总统在联合国大会的讲话中也谈到了这一点,他说,我们将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国,我们希望以一种能够管理这种竞争的方式行事,以便它继续进行,但不会演变成冲突。我们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一责任。我们希望在我们的竞争中与中国保持和平关系。
而另一部分,我们希望在我们双方都需要为世界的利益与中国接触。关于气候变化:我们是两个最大的碳排放国,中国占全球排放量的27%,我们占11%。因此,当他们关闭气候变化谈判时,这是适得其反。我们正在呼吁中国,回到谈判桌上来。这是一个美国和中国的利益应该一致的大问题。
缉毒,有能生产芬太尼的前体化学品从中国的黑市,非法运给墨西哥和中美洲的毒品贩子。他们制造的芬太尼在过去12到15个月中杀死了超过10万名美国人。我们都知道芬太尼和阿片类药物过量的严重危机。我们希望中国与我们合作,关闭前体化学品的供应。
我们当然希望在第三个领域工作,那就是全球卫生合作。中国仍然拒绝分享2020年1月、2月、3月在武汉发生的事件的来源数据。世界卫生组织希望得到这些来源数据,我们正在呼吁,我已经在与中国官员的高级别会议上提出了这一点。如果他们不能做到这一点,这将是一个耻辱,因为我们需要了解是什么导致了新冠病毒。
然后,最后,我们必须在核不扩散方面开展工作。朝鲜需要受到限制。伊朗不应该拥有核武器。两国在农业方面的合作是成功的,美国农民和农场主去年向中国出售了价值380亿美元的农产品,占美国所有农产品出口的五分之一。
我们优先强调的,也是我每天所做的大部分工作,是勇于竞争和捍卫美国的利益。但我们也必须与中国接触,以一种降低未来冲突的可能性的方式来做,这对我们双方都是一个持久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