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杂志刊文，回顾了俄罗斯权力斗争的历史，总结了苏联和俄罗斯历史上政变的经验教训，并提出了普京继承人的可能名单。这对普京的未来有何启示？

普京已经与现实脱节。他宣布进行部分动员，以扭转在乌克兰的失败。无法掩饰的绝望下，俄罗斯的核威胁调门提高了。

俄乌战争每拖一天，普京俄国就会与世界其他国家更加隔绝。俄罗斯越来越依赖中国，以防止自身经济在制裁压力下崩溃，但是中国国家领导人习近平对入侵也表示了怀疑。

俄罗斯在初期未能拿下基辅，以及最近在乌克兰东部哈尔科夫地区的溃败，甚至让亲普京的评论员也质疑他的决定。

在这种背景下，许多俄罗斯人开始问，普京还能在位多久，是否还能继续进行他野蛮的战争？这种疑问也是有道理的。少数大胆要求普京请辞的市议员，公开表达了许多俄罗斯政治精英们私下考虑的问题。

看来克里姆林宫阴暗的大厅里，肯定会有人决定普京必须离开。

但是，即使普京政权里的议员们希望普京下台，将普京从权力体系中移除也很困难。自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没有经历过任何政变企图，不管政变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甚至都没有过严重的阴谋，至少公开的阴谋没有。

俄罗斯前总统叶利钦1993年与俄罗斯最高苏维埃的对抗，在俄军坦克向议会大厦开火后才结束。1993年的宪政危机是当代俄罗斯经历的最接近政变的事情，即使这也不符合政变的定义，因为这是俄罗斯行政部门和立法部门之间的一次非常公开的对峙。

然而，叶利钦治下的俄罗斯是相对开放和民主的，允许一定程度合法的政治竞争。随着普京镇压异己，并将俄罗斯带入越来越暗淡的独裁主义，苏联历史是当下更为恰当的对比，也为今天的政变成败提供了更好的线索。

苏联政变记录仍然不是特别令人鼓舞，但毕竟喜忧参半。高层官员曾经成功地组织起来，推翻了赫鲁晓夫，那些人在国家罕见的缺乏明确国家元首的时刻夺取了权力。这些官员通常没有表现出指导性的意识形态或政治原则，只有最原始的野心。

政变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时机和力量，秘诀是：在现任领导人表现出软弱的时候，迅速且积极地采取行动。

就普京而言，他身边并不缺乏潜在的篡位者。总统小圈子里的佞臣、危机管理者和可能的继承人构成了一个丰富多彩的群体。他们被选中是因为其对普京的忠诚度毋庸置疑，但在一个高度诡谲的政治环境中，忠诚度是一个相对概念。

他们中没有人会完全信任普京。他们中没有人会相互信任。如果通过政变上台，他们很可能会希望在自己和前任之间拉开很大的政治距离，其中包括，也许格外地包括了普京在乌克兰的失败。即使他们在普京正常去世后上台，他们也可能制定一条远离帝国主义的新政治路线。

同志与对手

在苏联时期，政变是罕见的。考虑一下斯大林时代，他是一个残酷的独裁者，发动了长达几十年的血腥镇压，甚至吞噬了共产党的主要领导干部。在1934年党代会上当选的139名苏联中央委员会委员及候补委员中，有98人后来在斯大林授意下被逮捕和枪决。

这位报复心极强、偏执的独裁者，把目标对准了关系最密切的同志，羞辱他们或让他们互相攻击。他的最终继任者赫鲁晓夫厌恶地回忆说，他认为有一天斯大林会 “脱下裤子，在我们面前拉屎撒尿，然后说这是为了祖国的利益”，如果这样的暴行发生了，也没有人会眨一下眼睛。

现在回想起来，苏联共产党的精英们对这个嗜血暴君的容忍似乎不可思议。然而，他们的确这样做了。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出于对斯大林作为资深革命家和战争领袖的认可，但更主要的肯定也是出于对他们自己生命安全的恐惧。

让他继续掌权固然危险，但策划政变风险更大。失败就意味着必死无疑。

斯大林去世后，一场党内权力斗争随之而来，而这对他最密切的帮凶来说并不是好事。第一个政变受害者是斯大林的心腹兼内务部长贝利亚（Lavrenty Beria），他被同志们所惧怕和鄙视。

他已经控制了安全部门，拥有相当大的监视和维持治安的能力，以及不折不扣的残暴声誉。

贝利亚已经积累了关于其他高级领导人的黑材料，所没有的是在党内和国内的威望，这使得其他人有可能对他采取行动，只要这些人动作够快。

打倒贝利亚的过程是如此混乱，如此隐秘，甚至在今天随着大多数相关档案的解密，也不可能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根据大多数材料说法，赫鲁晓夫和部长会议主席格奥尔基·马林科夫发挥了关键作用。

两人首先悄悄地询问了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的其他成员，应该针对贝利亚如何行动。

译注：这一组织由10人组成，是斯大林于逝世后新成立的机构，中央主席团是当时苏共的最高决策机构，以取代此前的25人制的中央委员会主席团，以及9人制的主席团执行局。当时10人主席团成员名单为：贝利亚、布尔加宁、伏罗希洛夫、卡冈诺维奇、马林科夫、别尔乌辛、萨布罗夫、赫鲁晓夫、莫洛托夫、米高扬。

然后，他们将几名高级军官，包括朱可夫元帅，偷偷运进克里姆林宫。在苏共中央主席团的讨论中，赫鲁晓夫突然提出了贝利亚的罪行，而马林科夫则按下了一个秘密电铃按钮，要求门外朱可夫带领的军人行动起来，逮捕了惊恐的贝利亚。

接下来，贝利亚被临时法庭审判，不允许他为自己辩护，这很可能是担心会将其他高级领导人卷入斯大林时代的卑鄙罪行，很快他被认定有罪并被立即处决。

在后来的日子里，赫鲁晓夫在很大程度上把马林科夫晾到了一边。斯大林死后，没有人会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赫鲁晓夫的资历和政治地位远不如马林科夫。但赫鲁晓夫不仅能够而且确实采取了果断的行动，甚至是粗暴的行动，但这几乎导致了他的垮台。

在1957年6月的一次会议上，一群不满的主席团重量级人物（莫洛托夫、卡冈诺维奇、马林科夫、伏罗希洛夫、布尔加宁等人），指责赫鲁晓夫有独裁倾向，并试图将他赶下台。主席团的投票结果是7人反对赫鲁晓夫，4人支持，赫鲁晓夫几乎失去了权力。

但赫鲁晓夫成功地赢得了当时的国防部长朱可夫和克格勃主席伊万·谢罗夫的支持，他们帮助动员了赫鲁晓夫在中央委员会的支持者，召开了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中央全会）投票推翻了主席团的决定。

不过几个月后，赫鲁晓夫通过解除朱可夫的职务和权力表达了“感谢”。

赫鲁晓夫在最高层又生存了七年，最后在1964年10月的宫廷政变中被赶下台。领导这一阴谋的是赫鲁晓夫自己的门徒勃列日涅夫，他利用了党和政府的干部队伍中对赫鲁晓夫日益增长的不满。

这些不满包括：无休止的官僚机构重组，赫鲁晓夫羞辱同事的习惯，拥抱经济修复万能论但却什么也解决不了。最重要的是他令人难以忍受的自我吹嘘。

勃列日涅夫与赫鲁晓夫的另一位门生、前克格勃主席亚历山大·谢列平以及时任克格勃首脑弗拉基米尔·谢米恰斯内密切合作。他们利用了赫鲁晓夫缺席的机会。

赫鲁晓夫当时在阿布哈兹度假时，被紧急召回了莫斯科。赫鲁晓夫的主席团同事向他提交了一份投诉清单，并呼吁他辞职。这一次，阴谋家们成功地让其他党内精英们保持了一致。匆忙召开的中央全会确认赫鲁晓夫“因健康原因”将要退休。

勃列日涅夫起初被视为妥协性的人物，但通过让对手，首当其冲的是谢列平下台，逐渐巩固了自己对权力的控制。

赤裸裸的野心

这些权力斗争的一个显著特点是：阴谋家和受害者之间并没有政策分歧。

那种论点，贝利亚所代表的外交政策与赫鲁晓夫有本质上的不同，或者赫鲁晓夫和马林科夫在去斯大林化的问题上有深刻分歧，现在基本上已经被否定了。

赫鲁晓夫的同志们确实引用了他在古巴导弹危机期间的错误行为，以及赫鲁晓夫与中国的争吵分裂作为他下台的理由。但最终，苏联的党政精英们认为外交政策是一个专业领域，只有最高领导人有必要经验和判断力来做决定。

与国内问题相比，外交政策起着次要作用。从根本上说，宫廷政变关乎权力长廊中的个人关系：赤裸裸的野心和在对手背后捅刀子。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苏联军队的高层或安全部门都没能利用政变阴谋。军队和安全部门在帮助阴谋家夺取权力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朱可夫、谢列平和谢米恰斯内，都没能从他们的功劳中获得多少好处。

贝利亚被打倒后，党的高级领导人与军队和克格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苏联党国体制从来不是军政府。事实上，当军方和克格勃试图领导而非协助一场政变时，就像他们在1991年针对刚逝世不久的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所做的那样，他们被证明非常无能，并且政变迅速被粉碎。

最后，在这些克里姆林宫内的权力斗争中，从来没有任何外国势力参与的痕迹。贝利亚被他的反对者们指控为西方间谍，但这是荒谬的指控。1957年，赫鲁晓夫对中共支持自己表示了感谢。中国历史学家沈志华甚至认为，他同意给中国人一枚核弹来表达感谢，但后来又反悔了。

但中共支持赫鲁晓夫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北京没有，也不可能参与克里姆林宫的阴谋活动。1964年，中国党确实隐约希望赫鲁晓夫被赶下台，因为他推行了反中共的政策，但在赫鲁晓夫下台的过程中，中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勃列日涅夫也继续坚持赫鲁晓夫对中共的路线。

在1991年的819政变中，美国和中国发现自己支持立场相反的两方。但是，美国总统乔治·布什悄悄地调整自己，继续与紧急状态委员会对话（在他们惊人地快速失败之前），而北京很快就收回了对军方的支持，并及时且务实地支持了激进派民主人士叶利钦。

争夺地位

跟踪克里姆林宫内斗的曲折过程是一项艰巨的工作。高层的政治形势往往转变得非常快。权力斗争的结果取决于对成功的前景判断，而大多数参与者更愿意袖手旁观。有时，这些阴谋诡计导致一无所获。面对所有的执政失败和权力滥用，一个领导人也很可能手掌大权并安然度过一生，然后自然死亡。

毋庸置疑，普京更喜欢最后一种情况。尽管一些观察家猜测，他在2020年3月推动的宪法修正案，使卸任总统更难被剥夺掉豁免权，是为了让自己退休，但现在看来这种前景是不可想象的。

哈萨克斯坦总统努尔苏丹·纳扎尔巴耶夫在2019年3月下台几年后，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丑闻，并成为大规模抗议活动的目标。这向其他独裁者表明，即使是精心策划的过渡期也很少能如愿。

普京很可能已经决定继续留任。但随着他的腐败和臭名昭著的统治已然接近23周年，以及自己即将年满70岁，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潜在接班人们正在仔细地相互观望，思考潜在的继任方案。

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是一个有着良好出身的党政官僚，但他的军事履历现在已经无可救药地全是污点，不太可能成为竞争者，尽管获得他的支持对于任何夺取权力的计划都必不可少。

安全会议秘书尼古拉·帕特鲁舍夫有时被提名为普京的继任者，但这不太可能，原因无非是他比普京还要老。

前总统梅德韦杰夫通过种族灭绝乌克兰人的言论，保持自己在政坛的曝光率，但没有人把他当回事。

狡猾的国家杜马主席维亚切斯拉夫·沃洛金显然具有资格，他控制着橡皮图章立法机关，这对新领导人的任何事后合法化而言至关重要。

然后是现任俄罗斯总理米舒斯京，这是一位能干的技术官僚和一匹黑马，在黑马历来取得重大胜利的职位上驰骋。

前总理谢尔盖·基里延科本来是一个过时的自由主义者，但普京委托他监管被占领的乌克兰领土，这意味着他也有机会。

普京的前保镖、现任国家近卫军总司令的维克多·佐洛托夫，很可能希望成为自己老板的继承人。另一位普京的前保镖、现任紧急情况部长亚历山大·库连科夫（Alexander Kurenkov）也有机会。

最后则是局外人，不屈不挠的车臣领导人拉姆赞·卡德罗夫，还有叶夫根尼·普里戈任，他是普京的亲信和俄罗斯寡头，控制着国际雇佣军组织瓦格纳集团。

所有这些候选人都与普京的种种暴力行为有关联，包括普京对乌克兰的入侵。而从表面上看，每一个人的上台似乎都不会改变俄罗斯的外交路线。但克里姆林宫的权力游戏很少涉及真正的原则性问题，继任者很可能便宜行事，与前任的路线决裂。

这意味着普京的最终继承者不一定要投入到普京开创的新帝国主义议程中。事实上，如果普京被赶下台，他的继任者很可能会把乌克兰问题归咎于普京个人的决定，并试图洗白自己开始统治。

当然，分析家们不知道在乌克兰的失败是否会动摇普京的权位。他的继任者最终可能会继续战争，以安抚俄罗斯的极端民族主义者，或者仅仅是因为惯性。但如果普京真的下台了，世界应该把他的离开作为一个机会，恢复关于俄罗斯撤出乌克兰的谈判。

后普京时代的俄罗斯可能仍然是专制的，但不需要继续其鲁莽的海外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