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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写:血战,乌克兰的伤兵们

乌克兰军队在东北部发起反攻,收复了6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但即使是成功的军事行动,也将永久的改变一些士兵们的人生。《经济学人》的这篇报道,聚焦乌克兰战场上的伤兵们。

在敖德萨的一家医院,救护车的工作人员在入口处闲逛,抽烟并与坐在轮椅上的伤员聊天。一名受伤的军官终于准备回家,他的脖子上有三处缝合伤口,被消毒剂涂成了青绿色。

几天前,也就是7月底,乌克兰政府宣布,开始向南部赫尔松,也就是敖德萨以东145公里的城市,发起了广泛关注的反攻。

President.gov.ua, CC BY 4.0 , via Wikimedia Commons

栗子树下,一名士兵在阳光下踱步。他的前臂上突出了一个外固定器,这是一种用于治疗断肢的金属框架,他在用手机打电话。从他的谈话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战争的残酷,“现在我们部队有两个人在这里。失去脚的米沙是另一个排的。好吧,失去脚总比整条腿好。我知道瓦莱拉是头部中弹。弗拉德告诉我,他在战斗中摔倒了,一枚迫击炮弹落在五米外,就在他面前,但没有爆炸。他说一定是上帝救了他的命。”

他继续说,他的部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去哪里,或者敌人在哪里,他们都傻了。

“我都没法描述,我被所有这些搞蒙了。他妈的。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我们没有通讯,什么都没有。然后我们找到一个开吉普车的人,他疏散了我们中的三个人。其中一个人伤势非常糟糕,他一直在失去意识。阿列克谢说他头痛得厉害,视力模糊,有非常严重的脑震荡。”

他说:“我在前线的时候,我所做的就是边跑边射击,边跑边射击,边跑边射击。”

早些时候,我在敖德萨著名的图书市场,遇到了医院的志愿者纳塔利娅·奇吉科娃。和城市的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没有夏季游客的喧嚣,显得很压抑。关于战争的消息很模糊。记者们被禁止进入前线,但据说乌克兰军队已经在几个地方突破了俄罗斯的第一道防线。

两辆救护车的汽笛声同时响起。奇吉科娃说:“那声音让我的眼皮抽搐,我知道里面有伤员。”

她说,前一天,她访问的两家医院中的一家有50名新伤员。

奇吉科娃一脸疲惫:她没有化妆,纹了眉毛,嘴唇很丰满。她穿着红色运动裤和粉红色人字拖,抽着一根又细又长的烟,以极快的速度说话,每一句话的结尾都会笑起来。

她每天来到医院,分发内衣和T恤、手机、SIM卡、香烟和电子香烟(她说,对缓解压力有好处),还有湿纸巾、海绵、水果和瓶装水。医生可以开阿片类药物,但除此之外,护士手头只有阿司匹林用于止痛,因此对非处方止痛药、镇静剂、肌肉松弛剂和消炎药的需求很大。

当事情不那么忙的时候,奇吉科娃经常煮大桶的罗宋汤,并把它装在特百惠的碗里。几天前,医院的搅拌机坏了,工作人员一直在用它为那些因下巴骨折而无法进食的士兵制作食物,奇吉科娃就带来了一个新的。

奇吉科娃是一位50多岁的美发师,在业余时间跳钢管舞(她给我看了一张她在跳舞的照片,她伸出的手臂上挂着一面乌克兰国旗)。2014年,在东部地区的顿巴斯与俄罗斯支持的分离主义分子开始战斗时,她就开始了志愿服务。甚至在大多数乌克兰人似乎想忘记正在进行的冲突之后,她仍然在继续。

她坚定地认为,受伤的士兵仍然需要支持。她告诉我:“我给了士兵们一些东西,但我也得到了一些回报。温暖,这就像对我的客户一样,在我让他们变得好看之后,他们离开时感到很高兴。”

President.gov.ua, CC BY 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在前线的日子里,伤员的制服变得血迹斑斑,积满灰垢,当士兵们到达医院时,他们的制服往往不得不被剪掉。他们用塑料袋里装着为数不多的个人财产,以及写有亲人号码的废纸片,他们的手机常常被砸碎了。

奇吉科娃告诉我:“他们的第一个问题通常是,我在哪里?”

她给我看了一张前一天被送来的士兵的照片。白色绷带像木乃伊一样紧紧缠绕着他的上半身,我可以看到他的肩膀残肢。  

大多数受伤的士兵都处于震惊状态。奇吉科娃说,“我介绍了自己。但在他们心中,他们仍然在前线,他们说,’不,谢谢你,我们不需要任何东西’。他们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回过神来。有时家人会来探望,但大多数病人在医院里呆了几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们认识的人。”

受伤的士兵经常发现无法将内衣拉到绷带或夹板上,因此奇吉科娃设计了侧面带有魔术贴的平口短裤和背心。她认识一位女裁缝,她为她做了这些衣服。一个朋友设计了一件印有“Rusnya Pisda”口号的T恤,这是一句亵渎性的俚语,粗略地翻译为“俄罗斯人完蛋了”。

奇吉科娃说,士兵们很喜欢它们。

奇吉科娃是伤兵们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有时,她是一个有组织的志愿者团队的一部分,但这些天她是一个人的团队。她不愿意接受二手衣服的捐赠,只提供新衣服,并以在脸书上筹集的资金为荣。

最近一个关于失去手臂的士兵的帖子,在短短两天内获得了超过25000美元。

当我们一起去购物时,奇吉科娃在她的天蓝色宝马迷你车后备箱装满了物资(她在2014年买了这辆车,“当时我还没有想到我会需要一个更大的车子”),有一袋袋的吸水床垫、护膝、尼龙搭扣腿套、橡胶淋浴鞋和成堆的衣服,还有牙膏和刷子、趾甲剪、训练器和一只泰迪熊,“有时他们只是需要一些东西来让他们振作起来。”

在急诊室外,奇吉科娃告诉一位正在吸烟的外科医生,她给他带来了他要的专业医学教科书。

沃洛佳医生(他要求我使用假名,因为他是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发言)说:“终于来了!”

他一直在学习如何进行一种特殊类型的皮肤移植,即在伤口上翻转一圈皮瓣。他一直在努力研究如何在手术过程中保持血液供应的稳定。

他拥抱了奇吉科娃,说“谢谢你!”

在整个乌克兰,像沃洛佳医生这样习惯于治疗日常创伤:车祸、厨房事故、跌倒等。在过去六个月里,这些外科医生参加了战争医学的速成班。卫生部分发了教学视频,外国专家在网上讲课,有些人甚至还来过。

战争中的创伤治疗与和平时期非常不同。炮弹或导弹的爆炸力往往将碎片,如沥青、玻璃砂、土壤、木屑或衣服碎片推入伤口,这增加了感染的几率。X射线只显示金属物体,所以医生往往不会立即缝合伤口,因为外科医生经常要切除皮下感染的组织。取而代之的是,用金属棒和螺丝钉铆接骨骼,这些金属棒和螺丝钉像脚手架一样从手臂或腿上伸出来。

一周左右后,当肢体稳定下来,骨骼和血管开始编织在一起时,外科医生可以再次进行手术,插入钉子和板来永久固定骨骼。

在他的办公室里,沃洛佳医生给我看了一张X光片,上面有骨头的幽灵般的轮廓,上面有指关节大小的锯齿状弹片。他解释说:“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有很多小碎片和大碎片……骨头我们可以修补,但肌肉和神经需要更多时间。例如,你看到一只手臂似乎看起来还不错,但病人可能无法移动他的手指。”

另一位外科医生在门外探出头来。他对沃洛佳医生说:“又来了三个,两个挤压综合症,一个需要截肢。”

沃洛佳医生说:“截肢是最具挑战性的,你应该把东西重新组装起来,但有些东西却被拿走了。你知道没有腿或胳膊的人的生活将是怎样的,他将面临什么样的挑战。”

他用一块纱布擦了擦眼睛,为自己的眼泪道歉。他说这只是过敏。

我们看到的伤口很少是由子弹造成的。他估计大约90%是弹片,“与士兵交谈时,他们都说,这是一场炮战。”

自从4月初俄罗斯军队于从基辅撤出,将重点放在乌克兰东部以来,他们又恢复了苏联时期的战术,在试图用坦克和步兵推进之前,用炮弹粉碎他们前面路上的一切。

在镇上的一家咖啡馆里,我遇到了科斯特亚,他是乌克兰步兵中士,是他所在部队的无人机飞行员,正在从脑震荡中恢复。一次爆炸使他的大脑受到严重冲击,以至于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头疼得厉害,视力模糊,失去平衡。

他说,有一次,他的视线指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在夏天,他的小队约有10名士兵,经常被派往前线,每次24小时,有时到离俄罗斯前线只有800米以内的地方。他们的任务是观察和应对任何俄罗斯部队的推进。

Dsns.gov.ua, CC BY 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科斯特亚说,有一次,他的排占据了一个阵地,只有灌木作为掩护。当时下着雨,“我们还没有躲好,对方就然后开始炮击。我们躺在地上,炮弹落在我们周围。你可以听到炮火的轰鸣声,然后是这样的哨声”。

他从牙缝里发出一声长而低的哨声,“你只能等着,然后,爆炸了。然后你可以听到弹片落在四周。我们躺在土上,炮弹落得越来越近。我试图用防弹衣把自己埋进土里。”

科斯特亚的排在农田与树林交错的地方作战,利用矮树林和灌溉水渠作为掩护。他们挖战壕,用树枝盖起来做伪装,把自己藏起来。炮击是持续的,和无特定目标的,“他们到处炮击,因为他们看不到我们。每隔几个小时就会有一次炮击,持续30分钟或更长时间。俄国炮手会将两枚炮弹瞄准一个特定的点,然后再发射两枚,第二次发射与第一枚炮弹保持一定的距离,然后再发射两枚炮弹落在中间”。

科斯塔亚说,就像跳舞一样。如果他们听到俄罗斯无人机发出的沉重的嗡嗡声,每个人都保持不动,因为任何动作都会被看到。有一次,俄罗斯军队用燃烧弹点燃了灌木丛,将他们赶了出去。

在他反击的时候,科斯特亚的部队一直是反攻先锋队。他们成功拿下了目标:“可以打满分的行动。”

但他们后面的部队显然被炮火击中了。两个人被打死,几个人受伤。

奇吉科娃轻快而愉悦地在医院里巡视。乌克兰士兵配备了良好的防弹衣和头盔,因此大多数受伤的都是四肢。在每个房间里,有四或五名伤员躺在狭窄的床上,上面有一根水平的金属杆,以便他们能够自己拉起来。

他们的床头柜上是塑料托盘,堆满了苹果、面包卷和水瓶。拐杖靠在墙上,地上放着便盆和便携式透析机。有一个人背对着奇吉科娃躺着,在手术后边打盹,边轻轻地抚摸着他包扎的腿。

这是一个温暖的夏末的下午,很多士兵们身上露出纹身,爱国的乌克兰三叉戟(乌克兰国徽)从绷带上探出。这些士兵的年龄从20岁到50多岁不等。

奇吉科娃在扫过病房时一直保持着愉快的调侃,“你今天好吗?哦,你看起来好多了,我看出来了!你太帅了。你那么英俊,我打赌所有的护士都想和你合影。”

她递上止痛药,并向一个大腿上有外固定支架的人,展示如何使用她带来的魔术搭扣内衣,“手术后你会感觉更好,你会的,你会看到效果的。”

那人说:“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娜塔莉亚,我们相信你。”

五名新入院的士兵在隔壁房间里默默地坐着。奇吉科娃说,“你太自力更生了!你什么都不说!”

这些人试探性地问她是否可以给他们一些水和香烟。奇吉科娃问:“普通香烟还是电子烟?我真为你们感到骄傲,我为你们所有人感到骄傲。”

在另一个房间里,她问候了一个失去了腿并患有抑郁症的人,“你好,我的自杀者!我给你一些清洁海绵。”

床单在失去的腿的地方垂下来。他说:“很痛苦,很痛苦。”

另外三个病人曾在特种部队服役,直到一个月前在赫尔松前线受伤。我发现他们充满了豪言壮语和爱开玩笑。留着大红胡子的丹伊洛给我看了他手机上的一些照片,三幕炮战。

在第一张照片中,他拿着他的狙击步枪,在一辆被俘的俄罗斯装甲运兵车前摆出了战斗的姿势。可以看到战壕里一具发黑的骨架,还穿着靴子,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的头骨,“他们的人,别担心!”

第二张照片是在他的膝盖盖被弹片击碎后,被疏散时拍摄的:他的腿在脚踝处用布条绑住以稳定住,他的迷彩裤被撕开,毛茸茸的腿上沾满了血。

在医院拍摄的第三张图片中,他拍下了自己的弹片伤口。特写镜头下,是红色的、鲜艳的伤口。

奇吉科娃说:“丹伊洛真的伤的很重,但他一直在笑,他的膝盖也真的愈合得非常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