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装备简陋的部队受命从克里米亚基地出发,进行指挥官所说的例行演习后,俄军伞兵帕维尔·费拉季耶夫 (Pavel Filatyev)在乌克兰战斗了一个多月。他本月在Vkontakte(相当于俄罗斯的 Facebook)上发布了长达141页的日记,这是迄今为止通过俄军士兵的眼睛看到的,对乌克兰南部赫尔松和米科拉夫战斗的最详细文件。
在费拉季耶夫的允许下,《华盛顿邮报》刊登了他的文章节选。这些文章只作了使文字更简明和清晰的编辑。《华盛顿邮报》未能独立核实他的叙述。但费拉季耶夫提供了他的军籍证明,证明他在驻克里米亚的第56近卫空中突击团服役,还有文件显示他从前线回来后接受了眼伤的治疗。
4月初,34岁的费拉季耶夫在受伤后撤离前线。在接下来的五个星期里,他对俄罗斯总统普京的血腥入侵所造成的破坏深感不安,他写下了自己的回忆,希望把战真相告诉祖国,并帮助阻止战争。
2月15日:入侵前的准备
我来到克里米亚的斯塔里·克里木训练场。整个伞兵中队大约40人,都住在一个木板加固的帐篷里,有一个临时的炉子。即使在车臣,哪怕住在帐篷或泥屋里,我们的生活条件也是更有组织和条理的。
但在克里米亚,我们没有地方可以洗漱,食物也很糟糕。对于那些更晚来到的人,比如我和其他大约五个人,既没有睡袋,也没有迷彩服、防弹衣或头盔。
当我终于领到了步枪时,我发现它的携行带断了,枪机生锈了,一直卡壳,所以我用枪油清洗了很久,想把它整理好。
2月20日左右,命令要求大家紧急集合,轻装上阵。我们受命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强行军。有些战友开玩笑说,现在我们将进攻乌克兰,会在三天内占领基辅。但当时我就想,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说,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不会在三天内占领任何地方。
2月23日:为严肃的事情做准备
师长来了,他在庆祝祖国保卫者日的同时,宣布从次日开始,我们的日薪将是69美元。 这清楚地表明,重大事情即将发生。
谣言开始传播,说我们要向赫尔松冲锋,我感觉这更像是无稽之谈。
那天一切都变了。我注意到战友们开始发生变化,有些人很紧张,尽量不与人交流,有些人坦率地说似乎很害怕,有些人则相反,异常开朗。
注:祖国保卫者日,1918年2月23日,苏维埃红军在彼得格勒南部普斯科夫击退德军,保卫了彼得格勒。从1922年起苏联将2月23日作为“红军诞生日”,后改称“苏联建军节”,1995年起更名为“祖国保卫者日”。
2月24日:在没有计划的情况下滚入战争
凌晨4点左右,我再次睁开眼睛听到一阵轰鸣,一阵隆隆声,一阵大地的震动。我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火药味。我在用于睡觉栖身的卡车里向外看去,看到天空被火炮齐射照得很亮。
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是谁向谁开枪,也不知道从哪里开枪。但因为缺乏食物、水和睡眠而产生的倦意彻底消失了。一分钟后,我醒了过来,点起一支烟,发现交火在我们车队前方10-20公里处。
我周围的人也开始醒过来抽烟,大家都在悄悄嘀咕:“开始了”。
我们必须有一个计划。
车队发动起来,开始慢慢向前移动。我看到房子里的灯打开了,人们从五层楼房的窗户和阳台向外看。
这时已经是黎明,也许是早上6点,太阳升起来了,我看到十几架直升机,十几架战机,装甲突击车驶过田野。然后坦克出现了,俄罗斯的旗帜下有数百台大型军车在行进。
到了下午1时,我们开到一个巨大的空旷地,卡车在那里陷入了泥沼。我开始紧张起来。一支庞大的队伍在空旷的田野中间停留了半个小时,正好是一个完美的攻击目标。如果敌人注意到我们并在附近,我们就完了。
许多人开始从卡车上爬下来抽烟,大家一个一个传递着点烟。命令是前往赫尔松,占领横跨第聂伯河的大桥。
我明白正在发生一些将影响全球的事情,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许多想法在脑海中旋转。我想,我们不能只是攻击乌克兰,也许北约真的碍于情面,可能我们进行了干预。也许俄罗斯也遭受了攻击,有战斗发生在祖国大地上,也许乌克兰人和北约一起进攻了。也许远东地区也有事情发生,如果美国也对我们发动了战争。那么规模将有多大。对了,还有核武器,那么肯定会有人使用它,该死!
指挥官试图让大家振作起来。他说,我们是突击队,把陷入泥潭的设备都抛掉,每个人都应该做好战斗准备。他说这话时装的很有勇气,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他也吓坏了。
天已经相当黑了,我们得到口令要在这里留到天亮。我们没有脱鞋就爬进睡袋,躺在装有地雷的箱子上,怀抱着我们的步枪。
2月25日:从路上收集遗体
早上5点左右,军官和士官们把大家叫起来,告诉我们准备出发。
我点了一支烟,散了两步。我们的多数医护人员正在找地方安置一名受伤的士兵。他不断地说,他很冷,我们用睡袋盖住他。后来有人告诉我,这个人已经死了。
我们行驶在状况可怕的道路上,穿过一些大棚、温室和村庄。在居民点,我们偶尔会遇到一些平民,他们用冷漠的眼神目送我们离开。乌克兰国旗在一些房屋上飘扬,让我们对这些人勇敢的爱国主义精神产生敬意,不知道蓝黄这两种颜色现在为何就成为了敌人。
我们在上午8点左右到达一条高速公路,……我注意到中队战友们的卡车。他们看起来有点疯了。我从一辆车走到另一辆车,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回答我时都显难以理解,“该死的,这太他妈糟糕了”,“我们整晚都在抛锚”,“我一路上都在收集遗体,有一个士兵的脑浆都流在人行道上了。”
我们正在接近一个岔路口,道路标志指向赫尔松和敖德萨。我在想该如何攻克赫尔松。我并不认为市长会带着面包和盐出来,并且在行政大楼上空升起俄罗斯国旗,同时我们会以阅兵的形态进入该市。
下午16时左右,我们的车队拐了个弯,在森林里安顿下来。指挥官告诉我们一个消息,前方有乌克兰的BM-21 “冰雹”火箭炮,所以大家必须做好遭受炮击的准备,要紧急挖散兵坑,还有就是我们的卡车几乎没油了,通讯设备也有问题。
我站起来和其他部队的士兵们聊天,他们告诉我,他们是第11旅的人,目前只剩下50人。其余的人可能都战损了(因阵亡、受伤、被俘、失踪等原因暂时或永久未能返回建制)。
2月26-28日:向赫尔松推进
帕维尔·费拉季耶夫的车队向赫尔松进发,包围了当地的机场,沿途洗劫了村庄的商店。第三天,车队接到进入赫尔松的命令。费拉季耶夫被告知要留在后面,必要时用迫击炮射击以掩护前线部队。他回忆说,一整天都听到远处的战斗声响。这个南部港口城市将成为俄罗斯在入侵中攻占的第一个乌克兰主要城市。
3月1日:像野蛮人一样行动
我们徒步向城市行进……下午5点半左右,我们到达赫尔松港。天已经黑了,我军先头部队已经占领了那里。
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有的狂奔不止。我们在建筑物里寻找食物、水、淋浴和睡觉的地方,有人开始拿走电脑和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走过大楼,我发现了一间有电视的办公室。几个人坐在那里,看着新闻,他们在办公室里发现了一瓶香槟。看到冰冷的香槟,我拿起瓶子喝了几口,和他们一起坐下来,开始认真地看新闻。
频道是乌克兰语,我半点都听不懂。我所理解的是,俄罗斯军队正从各个方向推进,敖德萨、哈尔科夫、基辅被占领,他们开始播放破碎的建筑物和受伤的妇女和儿童的镜头。
我们像野蛮人一样吃一切东西,一切那里有的东西我们都吃,麦片、燕麦片、果酱、蜂蜜、咖啡……没有人关心任何除了基本需求的事,因为我们已经被逼到了极限。
3月2日至6日:在森林中徘徊
费拉季耶夫疲惫不堪的车队被命令向前推进,攻打米科拉夫和敖德萨,尽管战役进展已经出现停滞。费拉季耶夫描述了他的部队如何在树林里徘徊,试图到达约60公里开外的米科拉夫。他回忆说,他问一位高级军官关于下一步行动的情况,军官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第一批增援部队抵达:来自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的部队,大多数是45岁以上男子,穿着破旧军装。据费拉季耶夫说,在许多正规军士兵拒绝执行作战命令的情况下,这些炮灰被迫去前线战斗。
进入4月中旬:坚守前线战壕
从现在开始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过着像土拨鼠一样的日子。我们在挖坑,乌军大炮在轰击我们,我们的战机几乎看不到。我们只是在前线的战壕里坚守阵地,无法正常地洗澡、吃饭或睡觉。每个人都留着过长的胡须,浑身是土,制服和鞋子都开始磨损。
乌军可以从无人机上清楚地看到我们,并不断炮击。几乎所有的设备很快就坏了,我们得到了几个装有所谓人道主义援助物资的箱子,里面有廉价的袜子、T恤、短裤和肥皂。
一些士兵开始向自己开枪……以获得政府的慰问金并离开这个地狱。我们把乌军战俘的手指和生殖器都切掉了,一个哨所里死去的乌克兰士兵们散落在座位上。
由于炮击,附近一些村庄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每个人都变得越来越愤怒,一些老奶奶会在我们的馅饼里下毒。几乎每个人都得了真菌病,有人牙齿掉了,皮肤剥落了。许多士兵从前线返回时讨论道,将要求指挥官对缺乏供给和无能的领导方式负责。
有些人开始因为疲劳而在执勤时睡觉。有时,我们设法截获一些乌克兰人的无线电通信,他们在那里向我们泼脏水,称我们为半兽人,这只会让我们更加愤慨。
我的腿和背疼得厉害,但有命令说不能因为生病就后送任何士兵。
我不断地说:“上帝啊,如果我活下来,我会尽一切努力来改变这一切”……我决定,我要描述生命中的最后一年,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我们军队现在的情形。
到了4月中旬,由于大炮轰击,泥土钻进了我的眼睛。经过五天煎熬,在失去一只眼睛的威胁下,他们把我从火线上撤下了。
余波:不再保持沉默
与其他许多士兵不同,我活了下来。我的良知告诉我,必须努力阻止这种疯狂行为。……我们没有道义正当性去攻击另一个国家,尤其是与我们最亲近的民族。
这是一支欺负自己士兵的军队,欺负那些已经参加过战争的士兵,欺负那些不想回到前线的士兵,欺负那些甚至不知道为何而牺牲的士兵。
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军队中的大多数人,对俄乌前线发生的事情感到不满,他们对政府和军官的指挥感到不满,他们对普京和他的政策感到不满,他们对没有在军队服过役的国防部长感到不满。
所有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的主要敌人是宣传,宣传只是进一步加剧了人们相互之间的仇恨。
我不能再看着这一切发生而保持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