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伦周刊最近就美国经济走势采访了经济学家劳伦斯·萨默斯。他认为美联储对通胀判断有误，使用的建模和预测程序也和现实不符，因此美国经济难以避免走向硬着陆。

经济学家劳伦斯·萨默斯从未加入过“过渡团队”(Team transient，原意是总统交接团队，也和后面的“暂时派”双关)，也没有加入过那些认为通胀只是暂时现象的经济学家、投资策略师和美联储的队伍。相反，他很早就经常警告称，为应对疫情的影响而推出的大规模财政和货币刺激措施，将导致经济过热。

他是对的：5月份消费价格同比上涨8.6%，是40年来的最快增速。

萨默斯是哈佛大学查尔斯·W·艾略特大学教授，哈佛大学名誉校长，克林顿时期的财政部长，奥巴马时期的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萨默斯长期以来一直担心经济长期停滞，表现为增长乏力和通胀疲弱；现在他担心，随着美联储抗击通胀，美国经济正走向硬着陆。

萨默斯最近与《巴伦周刊》进行了电话交谈，探讨货币政策和经济的未来走向。以下是经过编辑的对话内容。

巴伦：关于通货膨胀，你从一开始就说对了。当美联储和大多数华尔街经济学家都做错了的时候，你是如何判断对的?

萨默斯：我使用了一个相当直接的方法。我研究了产出缺口的规模，或者说与最大潜在产出相比的经济缺口，我还研究了实施刺激的程度。我看到的是，工资收入每月减少300亿美元，而财政刺激计划每月是1500亿美元，甚至2000亿美元。我预见到，2021年将出现大量储蓄过剩，此外还有负实际利率(或经通胀调整后的利率)和美联储资产负债表大幅扩张的后果。

我做了一些计算，将过度刺激与过去的几次事件(包括2008-09年的金融危机)进行了比较。回想起来，当时的刺激措施太少了。但目前这次的刺激与产出缺口的关系，大约是2008-09年的5倍，而且没有人相信我们应该实施只相当于金融危机期间5倍的刺激。

然后，我考虑到了在新冠疫情后的环境中供应会减少的风险。在相互促进的需求和供应因素之间，出现严重通胀的可能性似乎很大。

疫情暴发前，你们担心通货膨胀不足和长期增长缓慢。之前的关注如何影响了你的通胀观点?

我对之前通胀警报期的不屑一顾，这个事实影响了我，当时一些货币主义者和保守派非常担心通胀。当美联储前主席伯南克在2009年启动量化宽松(即大规模购买债券)时，他对量化宽松可能引发通胀的可能性不以为然。我也打消了这些担心。

2017年，当美联储主席耶伦加息时，我没有看到通胀威胁。在应对疫情之后，我看到了一种40年来从未见过的通胀威胁，我并不是那种认为通胀无处不在的人。

美国财政部长耶伦最近表示，她对通胀的判断是错误的。我们目前的问题是否可以追溯到她和她的前任伯南克，在美联储任期时的作为?

有人认为，我们已经经历了长达10年的过度宽松货币时代，为当前的问题埋下了伏笔。我反对这种看法。在新冠疫情暴发之前，我认为经济处于一种可称之为长期停滞的状态，即储蓄长期超过投资，这意味着你需要很低的利率来保持经济运行和增长。

如果说有什么风险的话，那就是通货紧缩。我看到了一个我永远无法精确量化的差距，但在储蓄和投资之间可能有4%到5%的差距。当为了应对疫情，我们决定将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2%或更多投入财政刺激，问题就出现了。

你一直怀疑美联储能否实现软着陆，或者在不引发衰退的情况下为通胀降温。为什么?

我的判断不是关于美联储的能力，而是关于这项任务的难度。令人沮丧的事实是，当失业率低于4%，通胀率高于4%时，衰退总是在两年内发生。从历史上看，当我们出现严重的通货膨胀时，我们确实无法避免经济的严重衰退。

众所周知，货币政策的效果会滞后9到18个月。我担心美联储能否实现都希望的软着陆的原因之一是——我喜欢把美联储的问题比作调整老旅馆淋浴器的挑战，你打开水龙头的时间和水温变化的时间之间有20或30秒的延迟，要避免烫伤或冻伤是很难的。你打开水龙头，什么都没有，你又扭大一点，然后突然间，你从浴室里跳了出来。这就是美联储面临的问题。

最新的通胀报告清楚地表明，通胀并不会自然下降，“暂时派”（认为通胀是暂时性的人）错了。需要大规模的经济疲软，包括失业率的大幅增加和GDP增长的大幅降低，才能将目前超过8%并在加速增长的通货膨胀，降至可接受的水平。

美联储提高2%的通胀目标，以更快地停止经济紧缩并软化着陆的可能性有多大?

美联储在2%的目标上投入了大量资金。坦白地说，我从来不认为设定一个数字目标是明智的。我更愿意对价格稳定做出质的承诺。但这个判断是很久以前做出的。我认为，在难以实现这一目标的情况下，放弃它可能会产生很大的问题。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不主张放弃2%的目标。

你一直对美联储新的平均通胀目标框架（即2%通胀）持批评态度。它是当前问题背后的原因吗?

我认为2020年框架在宣布时存在问题，这似乎是对当时存在的一系列特定的长期停滞状态的反应，那个时候情况总是有可能变化的。

美联储前主席威廉·麦克切斯尼·马丁曾说过，央行长期以来的想法是，在派对开始气氛开始热烈时，把酒碗拿走。我担心美联储的新框架是在说，除非你开始看到人们喝醉了摇摇晃晃地走，否则酒碗将会一直传下去。

我为什么这么说？首先，他们表示，由于此前未能达到2%的通胀目标，他们对通胀率高于2%感到放心。其次，他们表示，限制政策的依据不是预期的通胀，而是针对他们已经看到的通胀。第三，他们说，即使他们看到通胀，他们也不会采取行动，除非他们确信经济处于充分就业状态。

这三个共同采取的步骤似乎是产生经济过热的良方。果然，两年之内，我们就得到了这个结果。

那么，如果当前的通胀框架不起作用，那么最好的推进方式是什么?

我的孩子们常说一句话，TMI，也就是信息太多。央行可能希望在他们的储备中纳入更多的想法。面对不断变化的数据，美联储应该围绕价格稳定和充分就业的目标，回到一个更为温和的框架。

应该抵制前瞻性指导的宽泛观点，我认为前瞻性指导是优雅的学术观点之一，但在实践中并没有很好地发挥作用，因为中央银行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们未来要做什么。

因此，前瞻性指导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愚蠢的。市场并不特别相信它，所以当你这么做时，不会产生积极的影响。但在给出了指导之后，你会觉得自己在坚持这么做方面受到了约束，因此偏离了本应是最佳路径的政策。

美联储如何才能恢复近年来失去的信誉?

正如一个老笑话所说，预测真的很难，尤其是预测未来。虽然我一年前对通货膨胀的预测看起来不错，但在我的生活中也有很多预测结果并不正确。我认为认识到这项任务的困难是很重要的。

美联储对其建模和预测程序进行一次审查将是有价值的。在其他情况下使用的一些技术，如使用对抗性合作，即不同的团队考虑不同可能情况的假设，并为这些假设提出方案，将是非常有必要的。

美联储的错误，在很大程度上是专业预测界普遍存在的错误。在2021年的前6到8个月里，人们对美联储所说的这类事情达成了实质性的一致，所以理解错误的范式是很重要的。

当时，美联储在预测界逐渐抛弃通胀是短期现象的观点后，仍坚持这种观点。这也需要进行一些内在的深层探索。

美联储主席鲍威尔一直坦率地表示，美联储对量化紧缩(即资产负债表收缩)知之甚少，因为在一定程度上逆转了量化宽松政策。你认为它会如何发展?

不知道。当你对你所走的道路不太了解时，慢慢地走是一个好主意。我看到的一项研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该研究发现，央行内部的研究人员比外部的研究人员，更有可能发现量化宽松是有效的，而这些研究人员更有可能在央行内部得到提拔。

这项研究向我表明，就经济影响而言，人们可能会高估量化宽松和量化紧缩的力度。

我的直觉倾向于认为，我们需要比美联储发出的信号或市场预期更大的加息幅度，其中一个原因是，我认为量化紧缩单独带来的影响可能没有那么大。

【编者按：本次采访是在6月15日美联储加息0.75%之前进行的，这是1994年以来美联储加息幅度最大的一次。美联储做出加息决定后，巴伦再次就此文补充采访了萨默斯，了解他的反应。】

你如何看待美联储的这一加息大动作?

美联储正显示出决心。我将加息0.75个百分点的决定理解为一个重要的政策步骤。但我仍然不相信美联储有比较现实的预测。

今年3月，我曾说过，委员会成员个人预测的点状图不太现实。虽然这一次(点图)有很大的调整，不幸的是，我仍然不认为它们是现实的。为什么有人会认为通货膨胀率会从8%下降到2%，而失业率不会超过美联储对其正常范围的估计，而这个估值本身就太低了？

我的猜测是，你将看到预期通胀、预期失业率和预期利率进一步上升。

我认为，0.75个百分点的变动对美联储维护信誉来说是可取的，但我不认为美联储的新预测和说辞对自己有帮助。我们仍将面临相当严重的经济硬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