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主任马克·伦纳德在外交杂志撰文,认为二战后美国主导的全球经济、政治、地区军事格局将走到尽头,取而代之的是随着日本和德国的转型,一种比美国在战后时期建立和维持的联盟更为平衡的关系,从而对抗俄罗斯和中国。加美编译,不代表本站观点。
二战后的国际秩序通常被描述为美国力量的产物。胜利后的美国与其盟友一道,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世界其他国家,制定了符合自己利益,并确保其主导地位的制度和规范。但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秩序也是德国和日本被人为削弱的产物,这一点常常被低估。
在1945年之后的四分之三世纪里,两国都有意识地回避大国地位,在外交政策上奉行和平主义。换句话说,战后秩序的核心是世界第三和第四大经济体的独特地位。尽管这种秩序在许多西方国家看来是自然的,但它是建立在一种可以说是不自然的条件之上的:两个国家被迫接受和平。而从地理、人口和历史来看,这两个国家在战前的现代时代,本可被预见成为地区霸主。
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以及中美之间日益增长的对抗,都有可能颠覆自二战结束以来一直维持的“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由“罗马和平”派生而来,是指二战后美国主导的全球经济、政治、地区军事形势的描述)。
为了应对俄罗斯的侵略,德国从根本上调整了外交政策的方向,承诺大幅增加国防开支,并在乌克兰问题上采取鹰派立场。而日本则对中国寻求地区霸权持谨慎态度,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类似的转型。
在短期内,这些转变可能会促成西方的整合,甚至是复兴。乌克兰战争增加了德国和日本对美国的依赖,并导致了冷战以来从未有过的合作水平。但如果德国继续走自己的新路,而日本走上类似的道路,随着两国对美国的依赖减少,与邻国的联系更加紧密,可能会发生与此相反的事情。
这样的转变不仅会深刻地改变欧洲和亚洲的安全秩序,也会深刻地改变西方世界的情况,而此时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从记忆中成为历史的时刻。
一方面,“美国治下的和平”将让位于更具合作性的地区安全秩序。另一方面,美国将不得不重估其对盟友的看法,将盟友视为真正的利益相关者,而不是幼稚的初级伙伴。对华盛顿来说,短期内的过渡可能是痛苦和困难的。但从长远来看,这些变化将有利于全球秩序,甚至有利于美国自身。
“时代的转折点”
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四天后,一向谨慎的德国总理肖尔茨发表了一场革命性的演讲,宣布德国外交政策出现了“转折点”。他提出的变革意义深远,足以改变这个国家的身份认同。
德国决定向乌克兰提供武器,此前几十年一直拒绝向任何冲突地区的交战方提供武器;在国防开支方面多年来一直裹足不前的情况下,德国决定设立1000亿欧元的基金,来升级武装力量;在多年来试图通过经济关系改变俄罗斯之后,柏林决定结束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
这些根本性变革的宣布,引发了一场更广泛的辩论,即不仅要考虑“时代的转折点”对德国政策各个方面意味着什么,而且对德国在世界上扮演的角色意味着什么。
一些分析人士认为,这是德国在几十年的地缘政治搭便车之后,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但也有许多人对改革的缓慢步伐持批评态度,担心新政策会达不到预期。
德国关于“时代的转折点”的辩论,对日本产生了强有力的影响,日本的国防和安全官员一直在与日益强硬的中国打交道。面对一个崛起的大国,而不是一个衰落的大国,比如俄罗斯,这让日本的处境比德国更加复杂,而且可以说从长远来看,日本的处境更加危险。
2005年,日本和中国的国防预算几乎相同。现在,中国的国防预算是日本的五倍,到2030年,预计将达到日本的九倍。相比之下,俄罗斯的国防预算只比德国在柏林宣布其“时代转折”之前多18%。
为了维持此地区表面上的平衡,日本采取了三管齐下的战略。一是近年来国防支出逐步增加,从2017年的451亿美元增加到2021年的541亿美元。日本执政的自民党认为,日本应将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用于国防,这意味着将现有预算翻一番。
其次,日本寻求深化与美国的同盟关系。自民党已开始就核威慑问题进行内部讨论,包括与美国签订一项潜在共享核武器协议这一有争议的问题。根据协议,日本政府有义务参与有关核武器及其使用的磋商,并将其作为共享决策结构的一部分。
此外,日本还在重新打造与地区其他伙伴的安全关系,特别是澳大利亚、印度、菲律宾、新加坡和越南。日本政府目前正在将这些变化,纳入到将于今年年底公布的新国家安全战略中。
这种紧急战略反映在日本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反应上,这与2014年日本对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的反应明显不同。当时,日本试图与俄罗斯保持稳定的关系,一方面是为了抵御中国,另一方面是像德国一样,从俄罗斯获得廉价能源。
这一次,日本接近于暂停与俄罗斯的双边关系,加入了美国和欧洲国家对其实施制裁的行列,并向乌克兰提供了经济和非致命性军事援助。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加强与美国的关系,另一方面是因为担心中国大陆可能会对台湾发动类似的攻击。
日本想让俄罗斯付出高昂的代价,以便让中国大陆明白:入侵台湾,将被军事、政治和经济惩罚所压倒。
日德是不是“正常大国”?
多年来,德国和日本就成为“正常大国”进行了几次全国性的辩论,并逐渐朝这个方向迈进。这两个国家现在在军事上都比过去几十年更加活跃,但它们仍然在经济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然而,乌克兰战争可能会改变这一点。
这是战后第一次,德国和日本都面临着不可避免的威胁。1990年德国统一后,德国总理赫尔穆特·科尔喜欢说,德国“周围只有朋友和伙伴”。如今,德国的社会似乎已达成共识,认为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在莫斯科发动入侵之前,在2022年1月的一项民意调查中,超过一半的德国受访者声称,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立场对德国构成了巨大的军事威胁。
许多日本人也担心,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场围绕台湾的战争。民意调查显示,大多数日本民众担心,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将影响中国处理领土争端的方式。正如位于东京的日本政策研究大学院大学副院长道下德成(Narushige Michishita)告诉我的那样:“如果台湾海峡发生战争,日本几乎会自动卷入,因为日本有美国基地,而中国会攻击它们。”
另一个预示着更强硬的安全立场的是代际变化:德国和日本的罪行,以及二战中最后幸存的犯罪者和受害者正在消失。正如历史学家安德烈亚斯·维尔辛所说,乌克兰战争正在加速德国与纳粹历史的决裂(在他看来,这种决裂方式令人不安)。在对俄罗斯采取了强硬立场之后,柏林终于“站在了历史正确的一边”。
随着普京入主克里姆林宫,欧洲大陆又多了一个被控进行种族灭绝和发动灭绝战争的恶棍。与此同时,在日本民众中和许多亚洲国家的首都,对中国崛起的恐惧,正在掩盖对日本过去罪行的记忆。
最后,德国和日本可能不再觉得他们的安全可以依靠美国。根据最近的一项民意调查,56%的德国受访者认为,在10年内,中国将成为一个比美国更强大的大国。53%的人表示,2016年特朗普当选总统后,美国人不值得信任,60%的人表示,德国不能总是指望美国来保护自己,所以必须投资于欧洲防务。
即使是最支持大西洋主义(一种西欧和北美国家,在政治、经济、军事防卫等议题上互相合作的哲学)的精英阶层也有这种担忧。正如前德国驻美国大使沃尔夫冈·伊辛格告诉我的那样,“拜登入主白宫是德国人的幸运,但德国需要有备用计划,以防美国政治发生重大变化。”
他认为德国应该探索法国提供核担保的可能性,这在几个月前还是不可想象的。
在日本,对美国实力和可靠性的怀疑没有那么公开。然而,根据4月份的一项民意调查,近三分之二的日本人支持加强日本的国防能力,大多数人同意自民党提出的将国内生产总值的2%用于国防的建议。
庆应义塾大学的安全专家神保谦(Ken Jimbo)解释说,在特朗普时代的动荡之后,许多日本战略家认为,日本需要加大对本国国防的投资,并“在美国以外的地区进行多样化(国防)投资”。
在强调北约和非北约盟友之间的区别,并警告与拥有核武器的俄罗斯对抗的危险之后,美国拒绝直接干预乌克兰,日本对此感到担忧。神保谦说:“问题是,在面对中国(大陆)的核威胁时,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信任美国能保卫台湾。”
共同的责任
到目前为止,乌克兰战争让人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德国和日本有多么需要美国。两国的反应表明,在短期内,两国与华盛顿的传统联盟将会复苏,甚至是扩大。东京不仅站在西方一边,加入了对俄罗斯的制裁机制,柏林也重新承诺加入北约,表示计划购买美国的F-35战斗机,并决定建造液化天然气终端,使其能够购买美国而不是俄罗斯的天然气。
德国的大西洋主义者希望,乌克兰战争将把美国和欧洲绑在一起,并重新创造一种冷战模式,在这种模式中,美国发挥主导作用,欧洲只做出它必须做出的贡献。但从长期来看,德日两国防务政策的转变可能会形成一种截然不同的格局,改变欧洲和亚洲的地区秩序,并改变两国与美国的联盟关系。
从长远来看,德国和日本的强势可能会与美国的紧缩开支(以及美国经济和军事相对实力的萎缩)齐头并进,这种趋势不太可能随着乌克兰战争而改变。美国将被迫将有限的资源集中在中国构成的挑战上。
美国历史学家罗伯特•卡根等分析人士认为,美国治下的和平可能会变成全球混乱。这绝对是可能的。但在中东大部分地区,情况却并非如此。过去20年里,美国在那里投入最多,而现在美国在那里撤出的力度最大。
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的朱利安•巴恩斯-达西和休•洛瓦特,描述了伊朗和沙特阿拉伯之间的地区竞争最初是如何激化的,以及俄罗斯和土耳其等外部大国卷入的军事冲突。但随后,许多冲突放缓,更多地由地方驱动的重新排序进程开始,典型的例子是2021年8月的巴格达会议,这次会议让这一地区的关键角色开始彼此对话。
注:此次会议由伊拉克政府主办,法国总统马克龙、埃及总统塞西、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等9个国家的元首或代表,以及一些地区和国际组织的代表出席会议。
在欧洲,一旦欧洲人最终意识到乌克兰战争不会阻止美国重返亚洲的长期战略,美国的收缩可能会带来更大的主权。欧洲人未能制定共同外交政策的一个原因是,他们对彼此缺乏信任。但俄罗斯的侵略行为让欧洲人走到了一起,让德国和意大利等此前倾向于与俄罗斯接触的国家,接受了遏制政策。
如果这种融合持续下去,人们就可以看到真正的欧洲战略联盟,最终得到欧洲军备工业的支持,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更普遍的欧洲核威慑力量(或者至少法国愿意分享其威慑力量)。从长远来看,欧洲可以打造一个共同的框架,来处理与俄罗斯和土耳其等其他大国的关系,包括通过威慑、有选择性的脱钩来最小化紧张局势,以及通过某种形式的对话来防止局势升级。
与其继续扩大欧盟和北约,欧洲可能会选择更小、更灵活的多边安排,包括一些最重要的参与者,就像亚洲的四方会谈一样。简而言之,欧洲秩序可能会变得更加亚洲化。
与此同时,亚洲可能会变得更加欧洲化。美国将继续把重心转移到印度-太平洋地区,但与中国相比,其经济和军事实力将有所下降。因此,日本和其他地区大国可能会加强与美国的关系,但会继续在与美国的传统联盟之外保持多样化。
正如道下所言:“我们正在努力做的是,邀请更多的朋友进入日美联盟。”
一个新的亚洲秩序正在形成,其中包括与美国的联系,以及澳大利亚、印度、日本、菲律宾、新加坡和越南等大国之间的更密切合作。
神保说,亚洲国家不会形成一个类似北约的联盟,而是会在情报、海上安全和执法等领域加强合作。在贸易和商业方面,即使没有美国的参与,通过《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和《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此协定是在美国放弃前任协定后形成的)和《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一定程度的区域一体化已经发生。
在安全方面,可能会出现更平衡的劳动分工。欧洲人将不得不对东欧、巴尔干半岛和中东的安全承担更直接的责任。在亚洲,地区大国将不得不加大对自身能力的投资,以平衡中国在地区的影响力。
曾在特朗普政府担任美国国防部副助理部长的艾尔布里奇·科尔比,在接受《日经亚洲》采访时是这样说的:“美国距离日本和台湾5000英里,所以我们需要日本做得更多。”
随着欧洲和印太战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尤其是通过中俄关系的缓和,欧洲和亚洲的大国甚至有可能相互支持。例如,日本和韩国可能会要求欧洲人对他们对制裁俄罗斯的支持给予回报。其结果将是形成更复杂的地区秩序,美国在其中仍扮演重要角色,但不再发号施令。
一种不同的联盟
拜登政府希望,乌克兰战争将巩固民主国家的全球联盟,让俄罗斯和中国都处于不利地位。因此,中国大陆方面将这场冲突视为一场代理人战争,其目的之一是说服亚洲国家相信乌克兰与台湾之间的相似之处,从而削弱中国大陆。当然,这枚硬币的另一面是,美国努力说服欧洲人,如果他们想继续从美国的支持中受益,他们将需要与美国结盟,对抗中国。
但随着德国和日本变得更加强大,并更多地融入各自的地区安全秩序,它们可能会在制定自己的议程方面变得更加自信。这正是中东地区发生的情况,美国的收缩,使中东国家不太愿意在没有得到回报的情况下跟随美国。
例如,沙特阿拉伯拒绝了美国的要求,即谴责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并增加石油产量以满足日益增长的需求。相反,其与俄罗斯合作,将油价维持在高位。美国在这一地区的其他盟友,包括以色列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也同样抵制美国的要求。
许多美国分析人士和官员似乎认为,美国盟友的历史债务意味着,他们可以在越来越多的领域和付出越来越大的代价时,仍站在美国一边对抗中国。特朗普威胁要退出北约,同时要求欧洲禁止中国科技巨头华为进入这些国家的5G网络,就完美地说明了这一点。
但德国和日本正在发生的变化表明,一种不同的关系即将形成,这是一种比美国在战后时期建立和维持的联盟更为平衡的关系。随着美国国防贡献的相对重要性下降和结盟成本上升,华盛顿似乎不太可能指望自动支持。相反,美国将不得不习惯更加合作和公平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赢得结盟。
这在一开始将带来挑战和头痛,尤其是在美国被迫控制其单极本能的时候。但如果新的国际秩序被证明是稳定的,并有助于促进美国的利益,美国纳税人可能会再次开始将美国的联盟网络视为一种资产,而不是公共资源的消耗。
在这样的秩序中,不仅可以更公平地分担提供安全的责任,而且美国及其盟友将能够建立标准并促进自由主义价值观,尽管这些价值观不完全是美国的,但肯定比中国的更美国。
换句话说,“美国治下的和平”不会让位于混乱,而是会让位于一种共同领导的合作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