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的著名汉学家,政治学家黎安友在外交政策杂志上发表评论,分析了中国对俄乌冲突采取相对中立态度的原因。他认为,由于中国坚信美国即将衰退,而中国即将取代美国的国际地位,因此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打草惊蛇。即使俄罗斯在战争中失去许多优势,它仍然是中国对抗美国的重要伙伴。
随着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举步维艰,莫斯科的反对者很多,支持者很少。即使是俄罗斯除白俄罗斯外最亲密的外交伙伴中国,也保持着谨慎的距离,一方面指责西方对俄罗斯安全的所谓威胁,谴责美国实施制裁,另一方面重申自己对主权国家领土完整的原则性支持,并呼吁通过谈判解决其所谓的“乌克兰危机”。
为什么中国既不赞同也不谴责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战争?
答案在于已经成为中国外交政策的首要原则:对美国的不信任。
几十年来,中国一直试图打造它认为是历史赋予给它的亚洲主导力量的地位。作为战略现实主义者,中国领导人总是期望美国会进行反击,寻求保护自己作为当地主导力量的传统地位。而在北京看来,美国正在这样做。
随着中国实力和野心的膨胀,北京认为华盛顿以意识形态和人权为由攻击中国共产党;包括试图破坏中国对西藏、新疆和香港等周边领土的控制;将台湾与大陆长期分割;反对中国在南海的权利主张;与其盟友和伙伴勾结,几乎毫不掩饰地建立遏制中国的联盟,如美印日澳的四方安全对话;并利用关税试图迫使中国开放经济,改变中国共产党认为的成功经济模式。
但中国仍在稳步前进。尽管存在一系列挑战,比如最近在上海和其他城市实施的严厉的新冠封锁使情况更加恶化,执政党仍然相信,它能够在2049年,中国成立100周年时建立一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
他们同样确信,美国被困在在一个不可逆转的衰落过程中,这将逐渐消除中国在亚洲的一个重要对手。他们的信心部分基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即像美国这样成熟的资本主义经济,必然会遇到金融危机和阶级冲突,将其从繁荣的高处拖下来。
这部分是基于他们对最近历史的理解,因为美国的事件似乎正以理论预测的方式展开。2008年的美国金融危机增强了中国人的信心,当时的中国副总理王岐山对当时的美国财政部长亨利“汉克”保尔森(Henry “Hank” Paulson)说:“你曾经是我们的老师,但现在你看来并不怎么聪明!”
接下来是北京认为优柔寡断的奥巴马政府;恶毒的2016年总统选举,当时的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为了应对选举压力,放弃了针对中国的主要战略资产,即跨太平洋伙伴关系贸易协定(TPP);特朗普政府破坏了美国与其盟国的关系;对新冠疫情的灾难处理不当;2021年1月6日对国会山的攻击;美国从阿富汗的灾难性撤军;以及拜登时代的政治瘫痪和不断扩大的两极分化。与此同时,在太平洋上的美国海军抱怨没有足够的船只来威慑中国,而美国在全球GDP中的份额从2000年的30%下降到2019年的24%。
普京对乌克兰的攻击本来有可能通过暴露美国的优柔寡断和其联盟的脆弱性而加速这种下降。相反,它扭转了这一进程,尽管中国认为这是暂时的。这场战争在美国国内政治中创造了罕见的共识,加强了美国的联盟体系,并巩固了华盛顿将与俄罗斯和中国的关系视为价值观和制度存续之争的观点。
普京的战争给了美国一个借口,让它得以对中国施加更大的压力,要求美国的亚洲盟友提供更多的合作,并向印度施压以减少与俄罗斯的经济联系。最糟糕的是,它加强了美国对台湾的防御承诺。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的战略重点是,避免做任何会打断美国衰退进程的事情。中国对美国的道德姿态深恶痛绝,美国声称要站在正确和合法的立场上,告诉中国什么符合中国的利益,如果不遵守将受到怎样的惩罚。尽管美方的这些态度是真诚的,但对中国来说,这些态度看起来是虚伪的,或最多是自欺欺人的,因为中国相信美国的行动总是反映硬利益。
在中国看来,道德姿态是美国一直以来合法化其众多政治统治和军事干预的方式,其称之为美国霸权。现在,美国想从普京的战争中收获更多的利益,并把中国与俄罗斯分割开。
中国并不打算落入这个陷阱。相反,它在努力遏制美国的嚣张气焰的过程中,力图维护其除朝鲜外的唯一的实质性伙伴关系的任何残骸。捆绑中国和俄罗斯的纽带是与美国的对立。两国领导人在战前最后一次面对面的会谈中,夸大了两国关系的状况,当时他们把这种伙伴关系描述为“没有上限”。
事实上,俄罗斯对中国在台湾和南中国海的主要安全问题没有兴趣,而中国对俄罗斯在东欧的主要安全问题,即西方的扩张也没有兴趣。
尽管两国最后的边界争端在2008年得到了解决(注:根据2004年签署的《中俄边界东段补充协定》,规定了中俄长期争议的土地边界,并于2008年举行了正式交换仪式),但中国并没有忘记俄罗斯在历史上对它的侵略,而俄罗斯仍然对中国工人长期涌入人口稀少的俄罗斯远东地区而感到焦虑。
两国通过2001年成立的上海合作组织(注:简称上合组织,包括9个成员国,3个观察国,和9个对话伙伴,以“互信、互利、平等、协商、尊重多种文明、谋求共同发展”为主要精神。)制定了合作的安全政策,但两国仍继续争夺对组织四个中亚成员(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的影响力。中国从俄罗斯购买石油和天然气,但在价格上讨价还价。中国领导人的意识形态是一种无神论的社会主义;而普京的意识形态是一种基督教式的权贵资本主义。
尽管存在那么多差异,中国的战略家们也生活在现实世界里,而不是在臆想的世界中。毫无疑问,普京已经把俄罗斯变成了一个大打折扣的战略资产。它的军事力量被削弱了,它通过能源销售对西欧的影响力正在消失,它的外交信誉也破产了。
中国并不欣赏莫斯科对局势的错误处理,以及对乌克兰的抵抗、欧美的决心和自己的军事能力的错误估计。他们也不喜欢俄罗斯正在破坏中国的一个有价值的贸易伙伴:乌克兰。然而,除非普京政权垮台,否则即使是一个被削弱的俄罗斯,也仍然是中国抵抗美国霸权的一个资产。中国不打算抛弃主要的战略伙伴。
但中国也不希望普京将自己拖入与西方的过早对抗中。中国更愿意让历史走上预定的轨道,中国逐渐崛起,美国逐渐衰落,而不是美国起飞,对中国采取彻底的遏制政策。尽管中国领导人的讲话有很多陈词滥调的味道,但他在2017年4月对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说:“我们有一千条理由把中美关系搞好”。他在2021年11月对美国总统拜登说:“推动中美各自发展,维护和平稳定的国际环境…都需要一个健康稳定的中美关系…中美应该相互尊重、和平共处、合作共赢。”
让美国及其盟友保持冷静一直是一个相当困难的战略,因为中国的影响力不仅在华盛顿,甚至在其许多从属国都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反弹。但是,如果中国现在与普京的失败之战保持一致,只会使对中国影响力的抵制更加强烈,并减少中国接触西方市场、资本和技术的机会。
这些复杂的计算解释了为什么中国的言论和行动都采取了中间立场。它指责美国将普京置于需要捍卫俄罗斯安全的境地,但它要求结束战争并尊重乌克兰的领土完整。它与俄罗斯进行贸易(并将在石油和天然气方面获得一些划算的交易),但只限于不触犯国际制裁。
美国的政策制定者似乎了解这种谨慎的策略,并愿意接受它。在3月18日与中国领导人的视频会议上,拜登将美国的威胁限制在中国为俄罗斯提供拜登所谓的 “物质支持”上,从而默许了中国追求这一中间立场的空间。
物质支持的意思很模糊,但可能是指向为莫斯科提供武器,或在不禁止正常贸易的情况下,绕过制裁。随着欧洲局势的发展,中国将继续袖手旁观,而当尘埃落定时,它希望重新开始自己在亚洲的漫长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