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人分析了俄罗斯军队在乌克兰战事中失败的种种原因，其中包括了严重的腐败，战略僵化，设备老化，以及低估了对手的实力等等。一些西方专家认为，这使得俄罗斯的弱点暴露无遗，并且让它在近年内无法再造成威胁。另一些专家则认为，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需要观察乌东地区的战况发展才能进一步评估。

在2018年夏天，为了组织北约自冷战以来最大的军事演习，当时的美国驻欧洲和非洲的海军司令詹姆斯·福格上将忙得不可开交。三叉戟接点（这次军演的名称）将于10月在欧洲的北极地区聚集5万名人员、250架飞机和65艘军舰。

尽管这听起来在后勤上很费劲，但与俄罗斯9月在西伯利亚的演习计划相比，这只是小巫见大巫。俄罗斯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说，“东方”（The Vostok）演习将是自1981年苏联的大型扎帕德演习以来最大的一次，涉及30万军队、1000架飞机和80艘军舰。

这是一个巨大的壮举。福格上将最近回忆说：“对我们来说，让5万人参加演习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提升。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他最终意识到，答案是，他们并没有做到。在东方演习中，一个连的部队（最多150人）被算作一个营甚至一个团（接近1000人），单个军舰被当作整个中队来计算。这种把戏可能是一个警告信号，表明俄罗斯武装部队并非像看上去的那样强大，甚至在他们陷入基辅郊区的困境之前，就已经是如此。

福格上将说：“那不是一支专业的军队。它看起来像一群没有纪律的乌合之众。”

自2月24日入侵乌克兰以来，俄罗斯军队仅成功占领了一个大城市赫尔松，以及马里乌波尔的废墟和顿巴斯的大块土地，这片地区是他们在2014年部分占领的东部工业地区，现在希望能够完全占领。

根据英国最近的估计，这一微不足道的战果，以1.5万名俄罗斯士兵的生命为代价，俄军在两个月内超过了苏联在阿富汗10年战争中的损失。入侵显然是一场惨败，但惊讶的西方将军们仍想知道，这究竟能多准确地反映俄罗斯的军事能力？

在战争的前夕，俄罗斯的入侵部队被认为是强大的。美国情报机构估计，基辅将在几天内沦陷。一些欧洲官员认为它可能只会坚持几个星期。没有人想到，在战斗开始两个月后，这个城市将会迎来像布林肯和奥斯汀这样的政要，美国的国务卿和国防部长。

人们本来相信，俄罗斯会像美国在1991年对伊拉克那样对待乌克兰，来一场干脆利落的战役。

这种信念是基于这样的假设，认为与美国在越战失败和第一次海湾战争之间的18年中一样，俄罗斯已经经历了深化军事改革。2008年，与格鲁吉亚（一个人口不足400万的国家）的战争虽然最终取得了成功，但已经暴露了俄罗斯军队的缺点。俄罗斯使用了陈旧的设备，很难找到格鲁吉亚的火炮，并在指挥和控制方面出现了失误。

据称，在某一阶段，俄罗斯的总参谋部有10个小时无法联系到国防部长。俄罗斯陆军总司令当时承认：“不可能注意不到理论和实践之间的某种差距”。

为了弥补这一差距，武装部队被削减了规模并进行了修整。

满满的雄心壮志

俄罗斯的军费开支，如果正确衡量，即按购买力调整的汇率计算，在2008年至2021年期间几乎翻了一番，增加到2500亿美元以上，约为英国或法国的三倍（见图表）。2010年至2020年期间，大约有600架新飞机、840架直升机和2300架无人机被添加到武库中。新的坦克和导弹在莫斯科的阅兵式上被炫耀。

俄罗斯在2014年首次入侵乌克兰后，在顿巴斯测试了新的战术和装备，并在第二年，在支持叙利亚巴沙尔·阿萨德的行动中采用了这些战术和装备。

一位退休的欧洲将军说，看着这支新模范军队的失败，让他想起了冷战结束后对东德和波兰的访问，当时他近距离地看到了敌人。

“我们意识到突击第3集团军（最先在柏林插上胜利旗的军队）多么的糟糕，”他指的是驻扎在马格德堡的一个备受推崇的苏军编队。“我们再次任由自己被他们进行的一系列宣传给迷惑了。”

俄罗斯军队有问题是众所周知的，曾在2015-18年担任北约军事委员会主席的捷克退役将军彼得·帕维尔说，“但这些问题的范围之广让许多人感到惊讶，包括我自己，我以为俄罗斯人已经吸取了教训。”

最善意的解释是，俄罗斯军队在乌克兰受到的阻碍，与其说是由于军队自身的缺陷，不如说是普京的妄想症造成的。他坚持秘密策划战争，这使军事计划变得复杂。克格勃的后继机构，联邦安全局（FSB）告诉他，乌克兰中充斥着俄罗斯特工，很快就会被打垮。这可能刺激了他做出愚蠢的决定，派遣轻装伞兵夺取基辅郊区的一个机场，孤军深入哈尔科夫市，让精锐部队遭遇重大伤亡，从而把闪电战变成了漫长的战争。

然而，在这场奇袭失败后，俄罗斯军队又选择从几个方向进入乌克兰这个欧洲第二大国，将120个左右的营级战术小组（BTG）分割成许多无效的和孤立的部队。糟糕的战术组合成了糟糕的战略，装甲部队、步兵和炮兵各自为战，互不关联。本应由步行的步兵保护的坦克却独自游荡，在乌克兰人的伏击下被逐台击破。

自沙皇时代以来，炮兵一直是俄罗斯军队的主要支柱.俄军的主力炮兵，虽然凶猛地瞄准了哈尔科夫和马里乌波尔等城市，却无法突破基辅周围的乌克兰防线。

问题层出不穷

最近几周，官员和专家对俄罗斯失败的原因进行了辩论。一些人将其与1940年法国军队的崩溃进行了比较。但五角大楼的前规划师克里斯托弗·多尔蒂认为，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他认为：“法国的失败是因为它遵循了错误的理论，法国在二战时过度依赖马奇诺防线，缺乏德军拥有的灵活机动性，但俄罗斯失败的部分原因是它没有遵循理论，或者说战争的基本原则。”

经验不足是问题的一部分。正如历史学家迈克尔·霍华德曾经指出的那样，一名军官所掌握的专业知识“非常独特，因为他一生中可能只需要行使一次，甚至一次都没有。这就好比一个外科医生为了一场真正的手术，不得不在假人身上练习一辈子。”

而自冷战结束以来，美国这个“大夫”几乎一直在挥舞着手术刀，在伊拉克、巴尔干半岛、阿富汗、利比亚、叙利亚等地。自1945年从日本手中夺取东三省以来，俄罗斯还没有对一支有组织的军队进行过如此大规模的战争。

俄罗斯在顿巴斯和叙利亚的小型战争中可以做到的事情，例如使用无人机上的电子传感器的反馈来炮击目标，在更大范围内应用被证明是困难的。而在美国的战争中看似容易的事情，如消灭敌人的防空设施，实际上是相当困难的。俄罗斯空军每天出动几百架次，但它仍很难追踪并打击移动目标，并且仍然严重依赖无精准制导系统或“笨”弹，这些炸弹只能在低空准确投放，使俄军飞机暴露在防空火力下。

所有军队都会犯错。但有些军队犯得格外多。优秀军队的突出特点是他们能迅速从错误中吸取教训。放弃基辅，专注于顿巴斯，让亚历山大·德沃尔尼科夫将军负责一场杂乱的战役，这一切都反映出俄罗斯的迟钝。

4月初，一位西方官员在被问及俄罗斯是否能在战术上有所改进时指出，装甲纵队仍然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被派往乌克兰控制的领土，这是一种自杀性的行动。

4月27日，另一位官员说，在顿巴斯的俄罗斯部队似乎不愿意，或者说无法在大雨中前进。

在某种程度上，俄罗斯的困境应归功于乌克兰的英勇抵抗，这是由大量的西方武器装备和情报所推动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艾略特·科恩写道：“但是，俄罗斯幻想的破灭，同样归功于军事社会学家早就知道的一个现象。即大体上，军队反映了他们所处的社会品质。”

科恩说，俄罗斯的国家“建立在腐败、谎言、目无法纪和胁迫之上”。

在这场战争中，每一项缺点都被俄罗斯的军队暴露无遗。

曾担任北约军事委员会主席的捷克退役将军帕维尔说：“他们在现代化方面投入了大量的资金。但在这个过程中，很多钱都消失了。”

腐败肯定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俄罗斯车辆配备了廉价的中国轮胎，从而让自己陷入了乌克兰的泥潭。它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么多的俄罗斯部队没有配备加密的无线电，而被迫依靠不安全的民用替代品，甚至是乌克兰的移动电话网络。反过来，这也很可能造成了战争中俄罗斯将军的伤亡（乌克兰声称杀死了俄军的10名将军），因为他们在前线的通信更容易被截获。

然而，腐败也不可能是失败的全部原因。

乌克兰也很腐败，而且并不比俄罗斯少多少。在反腐败组织透明国际发布的腐败感知指数中，两国分别位于第122位和第136位。真正区分两者的是战斗精神。乌克兰士兵正在为他们国家的生存而战。许多俄罗斯的军人甚至不知道他们要去打仗，直到他们被命令越过边界。

一位欧洲情报官员说，俄罗斯征召士兵曾顶着压力，不愿签署将他们变成职业军人的合同；因为普京曾多次公开承诺不派他们去打仗，而其他人则直接拒绝服役。

官员说，受影响的部队包括第106近卫空降师及其第51近卫伞兵团，这些部队隶属于名义上精锐的VDV空降部队，以及隶属于一个重要的坦克师的第423摩托化步兵团。

困难蜂拥而至

训练不足、士气低落的士兵，在任何冲突中都是一种负担，他们尤其不适合现代联合作战的复杂性，因为这需要坦克、步兵、炮兵和空中力量同步工作。

在乌克兰，俄罗斯还试图用一些被强行拉去服役的青少年，进行这种高难度的协调，他们吃的还是过期的口粮，配备的是维护不善的车辆，这体现出一种极端的乐观。

这样一项任务至少需要健全的领导，而这一点也很缺乏。士官（non-commissioned officers，即应征入伍的士兵，不是指挥官，但拥有多年的作战经验，被提升到领导地位），也就是训练和监督士兵的高级士兵，是北约武装力量的骨干，俄罗斯没有类似的骨干力量。

一位欧洲国防官员说，“上校太多，下士不足”。他说，俄罗斯军事人员的训练是僵化且过时的，他们沉迷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经验，很少关注较新的冲突。这可能解释了为什么军事教义被抛出窗外。

事实证明，在东方等其他阶段性演习中看似容易的行动，在远离家乡，并经受攻击时很难再现。

就俄罗斯军官对自身军事历史的研究而言，他们似乎吸收了阿富汗、车臣和叙利亚战争中最不该吸收的教训。在占领乌克兰北部期间，俄罗斯士兵不仅酗酒，抢劫房屋和商店，还谋杀了大量平民，有些人还因此得到了奖励。4月18日，被指控在布查屠杀平民的第64摩托化步兵旅，因其“群体英雄主义和勇气”而受到了普京的嘉奖，并被授予成为“近卫”部队的荣誉。

战争罪并不总是非理性的。它们可以为政治目的服务，如恐吓民众使其屈服。它们也不是与军事能力毫不相容，纳粹德国的国防军既擅长战斗又擅长谋杀。但是残暴也会产生反作用，激励敌人顽强地战斗，因为投降后仍然会被杀。

俄罗斯军队在乌克兰的野蛮和混乱，与他们最近在叙利亚的行为一致。他们对乌克兰医院的轰炸，与他们对叙利亚卫生设施的轰炸相呼应。同样，密切关注叙利亚境内俄罗斯空军表现的以色列军官，对俄在防空、获取目标和高节奏出击方面遇到的困难也曾感到惊讶。在一个阶段，他们认为叙利亚参与空中行动是唯一可信的解释为何如此低的专业水平。

最后他们得出结论，是俄罗斯缺乏培训、理论和经验，无法充分利用自己的先进战机。以色列军事飞行员在战斗中，以及在他们作为航空公司飞行员的日常工作中，往往被俄罗斯粗暴的电子战手法震撼，这种方法涉及在地中海东部的大片地区阻断GPS信号，有时一次就能阻断几个星期。当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陷入困境时，以色列的分析家们意识到，俄罗斯的地面部队也受到了许多同样问题的困扰。

俄罗斯的一些朋友似乎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曾在克什米尔指挥印度部队的印度退役将军赛义德·阿塔·哈斯奈恩指出，“俄罗斯在战场上的无能”，根源在于 “傲慢和不愿意遵循久经考验的军事基础知识”。

与印度政府关系密切的民族主义智库，维韦卡南达国际基金会下属的一批印度退休外交官和将军。最近讨论了俄罗斯“明显而悲惨的准备不足”和“严重的后勤无能”。印度是俄罗斯武器的最大买家，这一事实使他们的结论显得特别有分量：以前被认为是一流的俄罗斯技术的质量，越来越受到质疑”。

当然，乌克兰也使用了很多相同的设备。

西方武装部队现在也在进行类似的重新评估。一个阵营认为，俄罗斯对北约的威胁并不像人们所担心的那样大。北约某国政府最近的一份评估报告指出：“俄罗斯军队的声誉已经受到打击，将需要一代人的时间来恢复。事实证明，在一个现代的、复杂的战斗空间中，它完全没有发挥出各个部队的真正价值。”

但另一个学派告诫不要做出草率的判断。北约的一位高级官员警告说，现在得出过于绝对的结论还为时过早，战争仍在持续，双方都还在适应。

如果说俄罗斯的错误之一，是从2014年从乌克兰夺取克里米亚，和2015年避免叙利亚阿萨德政权倒台的成功中获得了过度自信，那么俄罗斯的敌人也面临类似的风险，他们可能从乌克兰目前的混乱中推断出过多信息。

智库CNA的迈克尔·科夫曼承认，他和其他专家“高估了改革的影响……低估了绍伊古领导下的腐败”。但他指出，战争背景才是最重要的。近年来，令北约规划者关注的情景，并不是目前这种规模的战争，而是更温和、更现实的“咬住不放”的行动，比如俄罗斯入侵波罗的海国家的部分地区，或夺取挪威的斯瓦尔巴德等岛屿。

像这样的战争可能与乌克兰的失败有很大不同。科夫曼说，它们将从更窄的战线开始，涉及更少的部队，对后勤的压力更小。克里姆林宫和俄罗斯总参谋部，不一定会像他们错误地小看乌克兰军队那样，低估北约。

而且，如果俄罗斯政府不像在乌克兰那样，试图将未来的冲突淡化为“特殊军事行动”，那么它可以动员更多的预备役和征召士兵。许多关键的俄罗斯能力，如反卫星武器和先进的潜艇，据说根本没有在乌克兰投入使用。

地理环境也很重要。在爱沙尼亚波罗的海防务学院授课的军事后勤学家罗纳德·蒂说，虽然俄罗斯的后勤工作与旧苏联军队“像得可怕”，但他们对铁路的依赖在攻击波罗的海国家时问题不大。

蒂博士说：“他们咬下一大块爱沙尼亚领土的事实，证明他们完全有这样的能力，因为他们可以很容易地通过铁路的一头供应物资。” 

俄罗斯空军的经验不足和弱点现在暴露无遗，因此是否能保护这些铁路不受北约空袭的影响是另一回事。

大量的教训

科夫曼认为，“这场战争有多少是因为一支糟糕的军队（在很多重要的方面显然是因为军队），又有多少是一个真正糟糕的计划造成”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至关重要。在1995年的一篇影响深远的论文中，加州斯坦福大学的政治学家詹姆斯·费伦认为，尽管理性的政府宁愿通过谈判，来避免代价高昂的破坏性战争，但对对方能力的误判却依然可能引发战争。从理论上讲，避免战争的和平协议，将反映两个潜在交战方的相对实力。但双方可能无法达成这样的协议，因为这种相对实力并不总是显而易见的。

费伦写道：“领导人对自己的军事能力和战斗意愿的了解，是其他国家所不知道的，在进行协谈的情况下，他们可能有动机歪曲这种信息，以便获得更好的交易。” 

这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俄罗斯在“东方”演习中如此疯狂地夸大自己的实力。而且这种夸大很有用。那位欧洲的将军说：“我怀疑我们中的许多人，都被胜利日的游行时向我们展现的最棒的装备给蒙蔽了。”

顿巴斯之战不会完全解决这场辩论。一支纯粹通过大量火力在消耗战中获胜的俄罗斯军队，与过去十年中宣传的灵活的高科技部队相比仍有很大差距。更有可能的是，俄罗斯步履蹒跚的部队，在实现其在乌克兰南部和东部的目标之前就已经筋疲力尽，更不用说在对基辅进行另一次尝试了。

世界上的军事规划者将不仅关注俄罗斯在未来几周内能走多远，而且还将关注这支部队的复原力、适应性和领导力将如何发挥。就像一把砍入老木头的刀子，这场战役的进展，将显示出腐烂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