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go
繁体
繁体

特写:俄罗斯封锁了它最后一个独立媒体

Masha Gessen在《纽约客》发表文章,详叙了俄罗斯最后一个独立电视频道TV Rain被封锁当天发生的事情,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在短短的几个小时经历了震惊、恐惧、绝望以及离别的感伤。

TV Rain录制现场,By Kremlin.ru, CC BY 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每当俄罗斯最后一个独立电视频道TV Rain进行现场直播时,它宽敞的顶楼里的灯光就会变暗,谈话声也变得低沉,因为演播室与其他空间只用半高的玻璃墙隔开。当我在周二晚上10点前到达阁楼时,像往常一样,灯光很暗,但噪音有点大。

主持周五晚间新闻分析节目的米哈伊尔·菲什曼和TV Rain的主编蒂洪·季亚德科正在演播室里。菲什曼临时来帮忙主持新闻节目,因为自上周四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来,他的同事们一直在长时间地轮班工作。

菲什曼正在对战争的状况提出一些看法:“普京并不相信乌克兰国家和乌克兰民族的存在……他发动了一场针对乌克兰的战争来证明他的观点,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菲什曼随后向观众引用了历史学家尤瓦尔·诺亚·哈拉里在《卫报》专栏中的一段话,他列举了乌克兰人在短短几天内所累积的英勇的决心,“拒绝逃离首都的总统告诉美国,他需要的是弹药,而不是撤离的交通工具;来自蛇岛的士兵对俄罗斯军舰说‘去你的;普通老百姓坐在俄罗斯坦克前面,试图阻止它们前行。这就是国之根本。从长远来看,这些力量比坦克更强大。”

当这句话出现在屏幕上时,菲什曼看了看他面前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上的新闻动态。上面写道,俄罗斯检察长办公室要求封锁TV Rain和莫斯科回声电台的网站,因为这两家媒体都违反了禁止将战争称为战争、将入侵称为入侵、将侵略称为侵略的规定。

菲什曼和季亚德科刚读完这则新闻,另一则新闻就出现了:莫斯科回声电台的主编阿列克谢·维内迪克托夫宣布,电台已经停播。

多年来,维内迪克托夫通过为反对派内容设定界限、为各种奇怪的观点提供平台,成功地为电台搏得了一线生机。很显然,与政府长期以来的默契现在已经土崩瓦解了。

TV Rain YouTube频道截图

在TV Rain,季亚德科从一位同事那里取来了检察官的信,并在节目中宣读。信中写明了命令的依据:“故意和系统地发布……含有关于乌克兰特别军事行动的性质、形式、采用的军事方法、俄罗斯军队的损失、针对平民的目标和死亡的虚假信息,以及呼吁人们在俄罗斯联邦领土上进行公开(大规模)抗议。”

大约在这个时候,俄罗斯互联网供应商封锁了TV Rain网站的访问。

菲什曼和季亚德科继续进行新闻广播,现在俄罗斯的观众只能在TV Rain的YouTube流媒体上看到。人们(在职和离职工作人员以及频道的几个朋友)聚集在顶楼。

瓦西里·阿扎罗夫,一个肌肉结实、戴着眼镜的28岁编辑,八点左右下班,在地铁上看到了新闻,就赶了回来,他说:“我妻子跟我一直在讨论这里会发生什么,我认为它将更像伊朗,而她认为它将更像朝鲜。”

不同的是,他们可以离开伊朗。许多反对普京政权的人也在讨论这个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人们应该赶紧离开,还是再等等?阿扎罗夫想再等等,部分原因是他在一个科普网站上找到了一份新工作。3月4日星期五本是他在TV Rain的最后一天。

屏幕上,菲什曼正在与薇拉·克里切夫斯卡娅交谈,她是TV Rain的制作人和共同创始人,曾执导过一部关于TV Rain及其所有者纳塔利娅·辛迪耶娃的纪录片。住在伦敦的克里切夫斯卡娅刚刚飞到莫斯科,准备参加期待已久的电影首映式,这部电影名为《F@ck This Job》。

克里切夫斯卡娅刚刚得知,几乎所有在俄罗斯放映的电影都被取消了。她在机场通过Skype说:“与俄罗斯互联网监管机构封锁TV Rain的事实相比,如果再倒退四个小时,与打击基辅电视塔(紧邻巴布亚尔大屠杀纪念馆)相比,(取消电影)这些都不重要。”

菲什曼说:“他们封锁了TV Rain,他们封锁了关于TV Rain的电影,他们会封锁关于TV Rain的一切。”

控制室的人笑了起来。

克里切夫斯卡娅说:“这是一部关于在这12年中我们如何生存的电影,关于我们如何在这些黑暗时期设法保留我们自己的一些真实的东西。”

菲什曼说:“其实我们对这个时代究竟有多黑暗又能了解多少?”

又引起了更多的笑声。

By Alisdare Hickson from Woolwich, United Kingdom, CC BY-SA 2.0, via Wikimedia commons

克里切夫斯卡娅说:“这些年我们有那么多机会,那么多机会,国家有那么多机会,来防止现在发生的事情,来防止哈尔科夫被炸,而我们通通没有把握住。” 

克里切夫斯卡娅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在屏幕外,戏谑的话语也同样从笑声变成了泪水。瓦西里·波隆斯基是一名身穿“F@ck This Job”连帽衫的记者,他坐在沙发上,翻阅着新闻。他感叹道:“完蛋了!耐克公司再也不会向俄罗斯发货了。”

这又引来一片笑声,然后一个嘈杂的声音加了进来:“好了,我们一无所有了,但我一直在想,我们怎么就知道厄运到此为止了呢?”

最近从与乌克兰接壤的罗斯托夫地区回来的记者玛莎·博尔祖诺娃一直在问:“等等,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的问话取得了极大的喜剧效果。

索尼娅·格罗伊斯曼对博尔祖诺娃说:“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更开心。”

格罗伊斯曼是一名二十七岁的TV Rain员工,她几年前曾离开过TV Rain,为一家名为Proekt的调查机构工作。去年,Proekt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组织”,如果俄罗斯公民为它工作就构成犯罪,而格罗伊斯曼本人也被打上了“外国特工”的标签。

Proekt的创始人罗曼·巴达宁为避免被捕离开了俄罗斯。格罗伊斯曼最终回到了TV Rain。她继续说:“情况会越来越糟,你也许会抱有侥幸心理,觉得自己能以某种方式保住这一切,但当他们开始对你下手时,他们毫不留余地。”

灯光在十点五十的时候亮了起来。菲什曼,49岁的他仍像小伙子般健壮,只是头发有些蓬乱,他走到阁楼中间的办公桌前,脱下他的白色正装衬衫,换上了一件黑色T恤。

我们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谈话。他说:“已经结束了,我毫不怀疑,TV Rain走到头了。”

从技术上讲,封杀并不意味着TV Rain必须停止制作内容,它还可以在YouTube或其他社交媒体上发布。但菲什曼很确定:“我这周五不会上节目了,我早就决定,只要他们不关闭TV Rain,我就不离开。那样太不仗义了,但现在没有什么值得我留在这里。”

他计划明天一早就离开这个国家。

与此同时,一些年轻的工作人员正在陆陆续续离开顶楼,在离开时挥手,随口说道:“明天见。” 

大约20人留了下来,等待季亚德科对工作人员讲话。当他从绿色房间里走出来时,已经快到午夜了,在一层厚厚的电视化妆下显得很苍白。

博尔祖诺娃再次问道:“等等,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都笑了起来。

季亚德科开始轻声说话。他要求我不要公布他所说的内容,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说太多。在他说话的时候,斯维特拉娜·古利亚耶娃,前TV Rain的长期制片人,注意到一直坐在接待区的电视台唯一的保安进来了,跟她说了几句话,两人商议了一番,然后古利亚耶娃打断了季亚德科的发言,大声说道:

“大家快跑!特种部队来了。”

By Alisdare Hickson from Woolwich, United Kingdom – Putin = Hitler !, CC BY-SA 2.0, via Wikimedia commons

众所周知,俄罗斯警察会冲进媒体机构和其他组织的办公室,没收电话和笔记本电脑,砸烂设备,粗暴地对待工作人员,事实上,他们经常劫持人质。

几秒钟后,在一群20多岁的女记者和制片人的带领下,所有在顶楼里的人都挤到了后面的楼梯上,小心翼翼地从一个防火门里出来,逃到了停车场的一个黑暗角落。周围没有看到警察。当人们穿过街道,来到一个以前的面包厂、现在被改造成一个有酒吧和餐馆的购物中心,显然周围没有直接威胁,但没有人打算返回办公室。

大多数人都去了一家精酿啤酒馆。季亚德科站在离其他人有些距离的地方打电话。他的工作人员在酒馆外徘徊,紧握着冰冷的啤酒杯。编辑阿扎罗夫说:“最麻烦的是我必须和我妻子谈谈,她总是往最坏的结果想,而我还得向她解释我为什么外套都不拿就离开了办公室。”

博尔祖诺娃问道:“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三十分钟后,工作人员又围到了季亚德科身边。他再次轻声说话,他说,他要离开这个国家,他们其他人也应该离开。然后他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清楚。两天前,检察官办公室宣布,它将开始实施一项蛰伏已久的、神秘的法律,这项法律几乎可以以任何理由指控任何人犯有叛国罪。

这项法律规定,向外国或国际组织提供“财政、物质、咨询或其他援助”属于犯罪行为,可判处十二至二十年监禁。至少有两个不同的电话警告说,警察即将对TV Rain进行突袭;在网站被封锁后,关于警察的虚假警报似乎是给他们的一个警告:要么离开,要么就得面临逮捕和叛国罪指控。

人们待在后工业化时代的酒吧和餐馆的灯光下,用手机搜索航班。他们口里叫着各种城市的名字:比什凯克、塔什干、埃里温、阿拉木图、伊斯坦布尔。选择不多,票也不多。

前TV Rain电视制作人古利亚耶娃和穿连帽衫的记者波隆斯基是夫妻,他们邀请现在只剩12人的小组到他们附近的公寓。他们住在一个小的一居室里,通过他们的家可以清楚地看到奥斯坦金诺广播塔,那是苏联建筑的奇迹,也是苏联和俄罗斯的象征。它被俄罗斯国旗颜色的灯光照耀着。

这群人站在黑色花岗岩厨房岛周围,与其他工作人员举行视频会议,包括季亚德科和业主辛迪耶娃。他们讨论了后勤问题,询问能否比正常发薪日更早拿到薪水?一旦工作人员在其他地方安定,他们能否远程工作?

凌晨一点后不久,二十三岁的记者克谢尼娅·米罗诺娃宣布了一个消息(她的未婚夫、记者伊万·萨夫罗诺夫自2020年7月以来一直在监狱中)。她说:“我想说,这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年半,也是最好的一年半。如果没有你们大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什么不测,她有一些要求。有人会照顾她的母亲吗?如果警察找上她的母亲(俄罗斯警察经常拘留活动人士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有没有人可以喂一下猫?她说:“我非常爱你们。”

许多人哭了,甚至有几个人拍下了这一幕。

我和辛迪耶娃通了电话。她说:”如果我们可以合法工作,并且还有人愿意工作的话,我们就会工作。如果大多数员工决定离开,我也支持他们的决定。那我们就不再继续工作了。”

她暂时没有离开俄罗斯的计划,她打算明早继续工作。

周三下午5点,TV Rain在YouTube上恢复了播出,主持人安娜·内姆泽在国外,节目接连不到一分钟就静止了,很长一段时间都看起来根本无法继续。与此同时,杜马提出了一项法案,规定传播有关俄罗斯在乌克兰行动“虚假”信息将被判处最高15年的监禁。

辛迪耶娃给我发短信说:“如果他们通过了这项法律,这将是这个频道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