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外交学者、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基辛格全球事务中心杰出教授哈尔·布兰德斯（Hal Brands）在《外交》杂志撰文，分析了中国和俄罗斯的靠拢对欧亚大陆（Eurasian）和全球秩序可能带来的威胁，以及美国应如何应对。加美编译，仅供参考，不代表本站立场。

美国面临的最大战略问题，是它的两个主要竞争对手中国和俄罗斯的靠拢。这两个国家并不总是彼此喜欢或信任，但却从同时攻击现有国际秩序中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在中俄争夺欧亚大陆两端的力量平衡之际，它们正以一种不祥的方式走到一起。

中国拒绝谴责俄罗斯对乌克兰明目张胆的入侵。相反，在俄罗斯发动攻击的当天，它指责美国及其盟友“煽风点火”。中国不谴责是中俄靠拢模式的一部分，因为二者都在用新的和旧的手段来颠覆全球现状。

2022年1月，中国公开支持俄罗斯对哈萨克斯坦的干预，以挫败“颜色革命”。2月初，俄罗斯总统普京和中国领导人发表了一份长篇联合声明，支持将美国的影响力排除在其周边国家之外，攻击美国的盟友是冷战遗迹，捍卫各自的专制政府模式，并宣称中俄友谊“没有界限”。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两国军事、经济、外交和技术合作显著、持续的增长之后。未来的情况会更糟：随着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普京与西方之间的紧张关系变得明朗，这也凸显了他对中国支持的需要。

中俄的靠拢通过放大美国的双线问题，给了这两个大国更大的回旋余地：美国现在在相隔数千英里的两个独立战场面临着日益咄咄逼人的竞争对手，即东欧和西太平洋地区。中俄合作虽然令人担忧且矛盾，但也带来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美国和两个大国之间的对抗，可能合并成一场对抗一个专制轴心的较量。即使不这样，目前的局势也使现代的巨大地缘政治噩梦重现：一个专制大国或协约国集团，在欧亚大陆这个世界中心战略地区争夺统治权。

这场噩梦可以追溯到政治地理学家哈尔福德·麦金德(Halford Mackinder)的著作，他在1904年警告说，即将到来的时代将以统治欧亚大陆，及其周围海洋的高风险斗争为特征。这一预言在两场灾难性的热战（一战和二战）和随后的一场全球冷战中得以应验。麦金德的预言在21世纪有了新的意义：美国的竞争对手正在努力创建一个彻底修正的全球秩序，其核心是专制的欧亚大陆。

世界的心脏

麦金德被许多人认为是地缘政治之父，他在著名的政治地理学“心脏地带”理论(以及随后的出版物)中指出，三场革命使欧亚大陆成为全球事务的中心舞台。

首先，非洲和亚洲大部分地区的殖民化意味着帝国扩张的可能性正在减弱，这预示着在世界地缘政治的核心——欧亚大陆，大国之间的斗争将更加激烈。其次，铁路的扩张使得在广阔的领土上投射力量成为可能，并为征服欧亚大陆创造了新的机会。第三，专制的国家利用快速工业化的经济，来支持国内的恐怖镇压和国外的急剧扩张。如果这些国家能够主宰欧亚大陆，全球霸权将触手可及。

麦金德指出，欧亚大陆控制着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口和工业潜力。一个国家或联盟一旦控制了欧亚大陆的资源，就可以建立无与伦比的海军，并将其帝国扩张到大洋彼岸。因此，未来的地缘政治戏剧将在这片重要的大陆上及其周围上演。 专制的扩张将引发与离岸大国（英国和后来的美国）之间的联盟争斗，这些国家的存在将受到欧亚霸权的威胁。

麦金德错了：欧亚平衡面临的巨大挑战最初并非如他所料，来自俄罗斯，而是来自德国和日本。这使得战略家尼古拉斯·斯皮克曼认为，这个超级大陆的关键区域是欧洲和东亚的“边缘地带”，而不是俄罗斯这个“心脏地带”。

但麦金德指出了基本模式。二十世纪的三次大决战，一战、二战和冷战，是专制国家和海陆联盟之间的争斗，专制国家试图主宰欧亚大陆的大片土地及其毗邻的海洋，而海陆联盟则以英国和美国为主导，试图遏制它们。

这些争夺的轮廓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德国和日本追求彻底的征服，经常利用新技术，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投射力量，包括使用坦克和战术空军、潜艇和航空母舰。在冷战期间，核僵局导致苏联主要依靠军事恫吓、政治颠覆和代理部队。

然而，利害关系仍然是一样的：从伍德罗·威尔逊(美国第28任总统，他的主张被后人称为威尔逊主义)到乔治·凯南(20世纪著名外交思想家和战略家，“遏制”战略的提出者，被称为“冷战之父”)，美国的政策制定者们都明白，一个充满敌意、专制的欧亚大陆将从根本上重塑全球。在冷战后短暂的喘息之后，美国今天面临着旧噩梦的新版本。

霸权主义的赌博

目前的中俄伙伴关系自然会被拿来与冷战时期的中苏联盟作比较。但一个更好的比喻可能是二战前的德国和日本。虽然在形式上是盟友，但两国是矛盾的、不信任的伙伴，有着根本不同的长期愿景。尽管如此，双方都致力于推翻现有的秩序，并且都从对方的进攻所造成的混乱中获利。

目前，中国和俄罗斯都没有参与任何接近二战规模的侵略活动。但这两个国家从根本上对美国领导的国际秩序感到不满，因为美国的影响力阻碍了它们在世界事务中的统治之路，也因为国际体系中所载的自由主义原则，与它们的领导人在国内构建的非自由主义秩序相抵触。中国和俄罗斯可能在追求不同的议程，但它们共同对欧亚大陆及其他地区的地缘政治平衡提出了全面挑战。

中国的能力比俄罗斯更强，这使得它的努力更加大胆。中国的目标是将美国的力量从亚洲海洋上赶走，以巩固包括西太平洋大部分地区在内的中国势力范围。中国同时通过投资和基础设施项目，如“一带一路”和“数字丝绸之路”，将其经济、政治和军事影响力延伸到东南亚、中亚和更远的地区，从而进入欧亚大陆。简而言之，中国正在寻求陆上和海上的双重霸权。

中国的赌博与俄罗斯改变现状的努力交织在一起。多年来，普京一直在争夺重建俄罗斯从中亚到东欧的首要地位。普京似乎设想了这样一个欧洲：北约实际上被退回到冷战时期的边界，与美国的关系被严重削弱。随着俄罗斯在后冷战时代初期的实力恢复，莫斯科也将力量投射到北极、北大西洋、中东和其他侧翼战场。莫斯科没有希望建立一个以俄罗斯为中心的全球秩序，但它可以从一个方面削弱现有体系，而中国可已从其他方面攻击。

如同过去整个世纪一样，欧亚大陆的扩张企图反映了全球权力的变化。中国破纪录的海军军力建设，俄罗斯对不听话的邻国的连续侵略，以及两国试图从根本上颠覆东欧和东亚等关键地区的军事平衡的努力，表明硬实力并没有过时。

而且，这两个国家还在使用更多新颖的方法来削弱其对手，并传播其影响力。俄罗斯的网络攻击和数字虚假信息运动与中国的基础设施项目、控制世界5G网络，以及其他扩大其全球影响力的非军事措施遥相呼应。

中俄的分与合

由于中国和俄罗斯都试图打破现有的秩序，因此，二者的靠拢孕育了合作也就不足为奇了。据报道，两国交换了如何管理互联网和控制国内异议的技巧；它们还通过上海合作组织，努力强化与中亚地区独裁者的友好关系。

中国和俄罗斯之间的双边贸易、金融和能源关系已经扩大，两国在联合国安理会中相互提供了重要的、有时是默许的外交支持。更重要的是，不断扩大的军事关系还包括在中亚、波罗的海和南中国海的联合演习，武器装备的转让，以及蓬勃发展的国防技术合作，其中一些可能是秘密进行的。

然而，中俄之间的正式合作不足以衡量他们的伙伴关系，因为两者只是通过追求各自的目标来相互帮助。当中国和俄罗斯利用虚假信息和战略腐败来干涉自由社会，或努力使国际组织对不自由的统治更友好时，它们就会促进全球专制主义的复苏，使两国都受益。而在战略层面上，二者靠拢的回报是最明显的。

两国似乎都从苏联的冷战失败中吸取了一个重要的教训：在一条战线上与美国作对，而在另一条战线上与第二个敌人作对，是一种糟糕的战略。因此，中国和俄罗斯决心沿着共同的欧亚边界“背靠背”地站在一起，使它们能够专注于削弱美国主导的秩序。

例如，俄罗斯远东地区目前拥有的军事资产，比1941年纳粹军队进入莫斯科门户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少，这证明了与中国的紧张关系缓和，使俄罗斯能够专注于恐吓西方。同样，来自中国和俄罗斯的威胁同时存在，使美国无法集中力量对付任何一个对手，并使其容易受到两个独立竞争对手的拉扯。中俄关系不是一个联盟，但它不需要成为一个联盟就能让美国头痛。

可以肯定的是，这种伙伴关系有切实的限制。在与美国的冲突中，中国和俄罗斯不太可能为对方辩护，尽管它们可能会寻求微妙的方式，比如分享情报或摆出军队的威胁姿态，来阻止美国果断击败一个对手，然后再去攻击另一个对手。

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并面临西方的全面制裁，不会从中国找到同等的经济救济，部分原因是中国并不急于通过大规模的破坏制裁行为，来缓解这个霸权国家在金融上的困境。中亚地区潜伏着紧张局势，两国都不可能同时称雄；在北极地区，俄罗斯是常驻大国，中国是插足者；在非洲，莫斯科制造了不稳定，难以改善非洲国家偿还中国贷款的前景。最终，整体利益冲突可能会很严重，因为俄罗斯不会特别喜欢生活在中国领导人所设想的，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中。

然而，就目前而言，美国在欧亚大陆的困境只会变得更糟：对现有秩序的威胁正在加剧，其对手的好战性也在增加，在这片大陆的两边都是如此。虽然中国和普京的最终目标有分歧，但他们的中期目标可以使二者在未来几年内保持紧密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