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人发表文章，对普京在乌克兰加入北约一事上的态度进行了深度分析。普京发出战争威胁，不仅仅是为了宣泄对整个冷战后秩序、以及俄罗斯被排除在秩序外的现状的不满，他更担心的是乌克兰的现代化和民主化，会吸引被扼杀了民主的俄罗斯人民。然而，普京威胁和镇压的态度往往会起到相反的效果，只会使其他国家更加团结，而俄罗斯则会变得更加孤立。

30年前，当冷战进入尾声时，西方国家谨慎地用宽宏大量的态度来掩盖自己的得意洋洋。1989年，在马耳他举行的一次峰会上，老布什总统提醒最后一位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我可没有在柏林墙跳上跳下。”（老布什当时被指责在这个问题过于谨慎，他借这句话告诉戈尔巴乔夫，谨慎的态度是有意为之，因为他不想故意制造难堪。）

几个月后，美国国务卿詹姆斯·贝克在莫斯科向戈尔巴乔夫做出保证：“如果作为北约成员国的德国能够维系，那北约的管辖权就不会再向东延伸哪怕一寸。”即使在1991年苏联解体的时候，英国首相约翰·梅杰也在重复这一承诺。他说：“我们不会考虑加强北约。”

然而，北约确实得到了加强。在30年里，这个联盟已经从曾经分割德国的界限向东扩展了1000多公里。这个曾经只与俄罗斯在挪威北部边缘有一条细长边界线的集团，现在包括了波罗的海国家和部分前苏联领土，距离圣彼得堡不足200公里，距离莫斯科不足600公里。

华沙条约组织（前苏联为了回应北约建立的组织）的八个前成员中，已经有七个成为了北约的一部分（见地图）。2008年在布加勒斯特举行的峰会上，美国说服北约其他成员国宣布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将成为”北约成员国，这一承诺在上个月得到了重申。

对于俄罗斯总统普京来说，这既是一种羞辱，也是一种侵犯。12月21日，他在与军官的一次会议上怒斥道：“美国在乌克兰的所作所为就在我们家门口。他们应该明白，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他们以为我们会袖手旁观吗？”

注意这句话是反问句。

普京在过去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在与乌克兰的边界附近集结了一支庞大的军队。这支估计有10万人的军队可能是冷战以来欧洲规模最大的军事集结。有了这个大棒在手，他在12月17日提出，要求与美国和北约签订条约草案，对俄罗斯的安全进行“法律保障”。也就是说，普京既要求北约大规模撤退，又要求在东欧、高加索和中亚地区建立一个半正式的俄罗斯势力范围。

看看条约中的一些条款吧。与北约签订的条约不仅要求北约联盟不再进一步扩张，同时要求北约放弃与乌克兰和其他前苏联地区的非成员国进行任何形式的军事合作（俄罗斯不会受到任何对等措施的约束），也不允许北约在其东欧成员国的土地上部署军队或武器，这一条件将涉及解散在2014年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和吞并克里米亚之后，部署在波兰和波罗的海国家的小规模北约部队。与美国达成的协议将要求美国从欧洲撤出核武器，同时不对俄罗斯的大量同类核武器库施加任何限制。

甚至许多俄罗斯观察家也被这些要求的大胆程度惊呆了。俄罗斯主要报纸《生意人报》（Kommersant）的记者埃琳娜·契尔年科调侃道：“亲爱的圣诞老人，请在新的一年里给我一只活的独角兽。”前陆军军官、智囊团卡内基莫斯科中心（Carnegie Moscow Centre）的主任德米特里·特列宁指出，这些建议被公开发表，而不是以谈判中典型的谨慎方式提出，表明俄罗斯知道它们不太可能成真。

资深的俄罗斯观察家们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紧迫感感到震惊，但这很难表明俄罗斯政府也愿意进行耐心的外交。12月31日，俄罗斯外交部长谢尔盖·拉夫罗夫警告说：“如果在合理的时间内没有得到建设性的回应，那么俄罗斯将被迫采取一切必要措施……消除对我们安全的不可接受的威胁。”

一种解释是，普京希望西方会驳回他的极端要求，为他提供入侵乌克兰的借口。最近几周，普京和他的部长们提出了荒唐可笑的指控，如暗示乌克兰正在对俄罗斯族人进行种族灭绝，认为美国雇佣军正在乌克兰东部的顿巴斯地区准备进行化学武器袭击等（顿巴斯地区由俄罗斯控制）。

在冰雪融化前用兵

智囊团CNA的迈克尔·科夫曼说，尽管欧美官员说俄罗斯还没有最终决定是否入侵乌克兰，但它可能会在冬季结束前做出决定。部队不可能无限期地处于作战准备状态，其中一些部队离他们的正常基地有几千公里远，他们的士气有可能一落千丈，他们的车辆也需要维修。乌克兰的冰冻土地将在3月开始解冻，使坦克更难前进。4月，俄罗斯的士兵也将被新一批没有经验的应征新兵所取代。

尽管如此，也许是为了避免让普京有机会声称他已经没有了外交道路，美国已经同意进行会谈。普京的助手尤里·乌沙科夫指出，美国拜登总统和普京去年12月30日的电话是“坦率的、有意义的、并且是相当有建设性的”。他补充说：“重要的是，美国方面表明它愿意理解俄罗斯担忧的内容和实质。”

两国外交官于1月10日在日内瓦会晤。两天后，北约-俄罗斯理事会将在布鲁塞尔举行多年来的首次会议，1月13日，包括俄罗斯和所有北约国家在内的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OSCE）将在维也纳聚会。

这一系列的外交活动满足了普京在最高级别会议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愿望，也满足了他表达不满的机会。然而，仅靠谈话可能无法满足普京的渴求。12月27日，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警告说，不要进行“没完没了的讨论，这是西方的惯用伎俩，而且可恶至极”。

普京想要外交战利品。华盛顿肯南研究所的马修·罗扬斯基认为，具体是什么样的战利品还不太清楚的，但普京和拜登“正在发出信号，准备绕过欧洲安全外交的常规障碍”。他认为有两个潜在的合作领域：导弹和常规武器控制。

导弹似乎不是一个好的开端。2019年，美国放弃了《中程导弹条约》（Intermediate-range Nuclear Forces，INF），这个条约禁止射程在500公里和5500公里之间的陆基导弹，美国放弃条约的理由是认为俄罗斯的一种新导弹违反了这项条约。美国和北约一再拒绝俄罗斯提出的排除此类武器禁令的提议，它们认为俄罗斯已经部署了这些武器。俄罗斯则声称，美国在罗马尼亚和波兰建造的反导弹拦截器也可以被重新改造成进攻性导弹发射器。

即便如此，美国和俄罗斯都可能具备妥协的意愿。普京一直在担心，如果美国在东欧（包括在乌克兰）部署中程导弹，它们可以在几分钟内就到达莫斯科。同时，普京自己在加里宁格勒的巡航导弹也能很快到达柏林。一项禁止这些导弹进入欧洲，但允许美国在亚洲针对中国自由部署这些导弹的协议（基本上就是一个区域化的INF条约的再现）可能可以同时满足双方需求。

如果导弹问题难以解决，另一个讨论的主题可能是常规武器控制。在这方面，双方也有长期的、大量的不满。在西方国家指责俄罗斯未能及时从摩尔多瓦和格鲁吉亚这两个前苏联共和国撤军后，1999年签署的《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修改协定》（Adapted Conventional Forces in Europe ，ACFE）逐渐失效。俄罗斯于2007年暂停参与这项条约，并于2015年完全退出，对其他国家没有批准该条约感到愤怒。

西方盟友抱怨说，俄罗斯违反了要求各国提前通知大型军事演习的规则（比如去年的“Zapad”演习），俄罗斯假装大型演习是一系列独立的小型演习。而俄罗斯则表示，西方国家没有考虑其近年来提出的建立信任措施的建议，如战机使用应答器、远程轰炸机飞行的详细通知以及将演习转移到远离边界的地方等。

一个新的、全面的条约来管理这些事情是不可能的。北约如果放弃在俄罗斯附近的演习，就等于切断了与波罗的海国家的联系，而这些国家靠俄罗斯太近了。

俄罗斯科学院下属研究所IMEMO的德米特里·斯特凡诺维奇说，俄罗斯也不会考虑对加里宁格勒（波兰和立陶宛之间的一块飞地）、摩尔曼斯克（靠近挪威）或白俄罗斯（毗邻波兰）的演习进行对等的禁止。

然而，斯特凡诺维奇表示，更大的透明度和对演习规模的限制是可能的，并且能够在此基础上建立信任。另一个智囊团国际危机组织（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的奥尔加·奥利克建议，黑海是一个有希望进行相互制约的候选地点。例如，北约国家减少在克里米亚附近的巡逻，以换取俄罗斯接受对其黑海舰队的限制。奥利克说：“所有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但前提是每个人都必须愿意坐下来谈。”

无论在乌克兰发生什么，像这样的措施都是受欢迎的。不过，普京发出战争威胁，不太可能仅仅是为了获得即将举行的北约演习的详细信息。他的敌意是针对整个冷战后的秩序，以及俄罗斯被排除在秩序外的现状。

在普京看来，美国及其欧洲盟友利用了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俄罗斯虚弱的时机，违背了不扩大北约的承诺；在1999年对俄罗斯的盟友塞尔维亚发动了战争；支持了所谓的“颜色革命”，反对前苏联国家的亲俄罗斯独裁政权。事实上，本周俄罗斯政府的新闻媒体异想天开地声称，哈萨克斯坦的反政府抗议活动反映了西方将俄罗斯盟友赶下台的努力。

诚然，俄罗斯得到了不扩张北约的各种保证，但当北约改变立场时，它也心照不宣地默许了。1997年，在捷克、匈牙利和波兰被邀请加入联盟的时候，俄罗斯和北约签署了一份《创始法案》，在这项法案中，俄罗斯接受了北约的扩张。

作为交换，北约排除了在东欧“永久部署”大量作战部队或在那里“部署核武器”的可能性，这一限制一直遵守到今天。更重要的是，美国在冷战结束后从欧洲撤出了大量的军队，欧洲国家也大幅缩减了自己的武装力量。

这些措施使俄罗斯对北约产生了正面的看法。2001年，在“911事件”发生后不久，普京会见了北约秘书长，称赞“所有西方伙伴的态度和前景发生了变化”。到2010年，当时已有十几个国家加入北约，时任俄罗斯总统的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表示：“我们现在已经成功地走过了我们关系中的困难时期。”

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

最近双方关系的恶化不是因为北约的侵略，而是因为俄罗斯不愿意容忍更多的前苏联领土走上自主之路，也正是这种情绪推动俄罗斯在2008年入侵格鲁吉亚，在2014年入侵乌克兰。

在过去的十年里，俄罗斯还在美国和欧洲发动了政治战争，其形式包括操纵选举、破坏和暗杀。在国内，普京通过操纵选举、毒害反对者和粉碎公民社会，从而扼杀民主。前美国驻俄罗斯大使迈克尔·麦克福尔认为：“普京今天并不害怕北约的扩张。他害怕的是乌克兰的民主。”

北约目前没有勇气接纳乌克兰，因为这将增加与俄罗斯发生战争的风险。但排除乌克兰的成员资格并不一定能安抚普京。前德国外交官、慕尼黑安全会议主席沃尔夫冈·伊辛格说：“俄罗斯政府知道，北约无意在近期内纳入乌克兰和格鲁吉亚。潜在的问题是，俄罗斯政府担心乌克兰现代化，更担心它吸引了生活在边界另一边的俄罗斯人。”

同时，如果北约将乌克兰不会在短期内加入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正式化，那将是对乌克兰改革者的沉重打击，他们甚至将加入北约的愿望写入了宪法。针对俄罗斯的剑拔弩张，做出这样的声明会让人更加不快。伊辛格建议，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办法是采取欧盟近年来采取的立场：虽然扩大是原则上的目标，但北约必须首先改革自己。这会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乌克兰的失望情绪，同时不会让人觉得俄罗斯对北约的扩张有否决权。

乌克兰并不是唯一出现这种两难局面的地方。格鲁吉亚在2008年也被邀请加入北约，但它的加入也将导致另一场公开冲突；俄罗斯占领了格鲁吉亚五分之一的土地，位于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的分离领土上。同时，在巴尔干半岛，另一个候选国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也还没有加入，因为该国的波斯尼亚塞族领导人越来越反对加入北约。

俄罗斯还反对将瑞典和芬兰纳入北约，这两个国家在冷战期间保持中立，但近年来已向北约靠拢。在瑞典，尽管执政的社会民主党反对，但2020年12月出现了支持加入北约的议会多数。与此同时，芬兰则热衷于保持开放性的态度。

1月1日，在俄罗斯外交部威胁说如果瑞典或芬兰加入北约将产生“严重的军事和政治后果”之后的几天，芬兰总统绍利·尼尼斯托拒绝了俄罗斯的恐吓企图。尼尼斯托警告说：“芬兰的回旋余地和选择自由，包括军事结盟和是否申请加入北约，都要我们自己决定。”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俄罗斯为阻止北约东扩所做的努力，最终恰恰取得了相反的结果。俄罗斯在2014年入侵乌克兰，使北约恢复了活力，促进了欧洲国防开支的急剧上升，并导致在东欧建立了普京现在希望撤出的北约部署。俄罗斯的另一次更大规模的进攻可能会导致更大规模的部署，拜登已经说过，他将向东调动军队。

同样，尽管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第二次入侵可能会终止乌克兰加入北约的可能性，但它很可能会推动其他国家加入北约。一位芬兰高级官员说：“很难说俄罗斯对整个乌克兰的入侵是否足以改变天平，但这是可能的。人们越来越明白，尽管乌克兰在地理上可能与芬兰相距数百英里，但欧洲是一个战区。”

对于普京来说，这场赌博是值得的。与其冒险在十年后看到一个驻满了外国军队的乌克兰，不如现在就发动一场战争，尽管会付出相应的代价。30年前，政治学家罗伯特·杰维斯将前景理论（行为经济学的一个分支）应用于战争与和平问题。这个理论指出，当人们觉得自己正在失去时，往往会冒更大的风险。

他写道：“因此，战争经常由对损失的恐惧引发。当国家承受着非常高的风险时，他们往往认为，如果不发动战争，他们将不得不接受某些损失。”

普京声称是在寻求安全（他提到“我们已经无处可退了”），在欧洲其他国家看来，这就像是在厚颜无耻地夺回以前曾被它占领的国家，并将它们置于俄罗斯某种形式的控制之下。

一个不安全的俄罗斯为了自己的安全而大打出手，从而加剧了不安全感的恶性循环。前德国外交官伊辛格回忆说，1993年他在莫斯科向一位非常高级的俄罗斯官员询问，俄罗斯打算如何缓解波兰和乌克兰等新解放国家对俄罗斯的恐惧。这位当时官员回答说：“我们的邻国生活在对我们的恐惧中，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伊辛格说：“不幸的是，自那以来，几乎没有什么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