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威廉·德雷谢维奇大西洋月刊上发表书评,介绍了已故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和考古学家大卫·温格罗合写的著作《万物的黎明:人类的新历史》。本书将在11月9日正式发售,通过对一些新考古发现的深度研究,从全新的角度描绘了人类的历史,作者们认为人类的许多发展取决于有意识的选择,而不是随着物质进步而被动前进的,而且也是同时从多个地区,平行发展的结果。这挑战了许多传统的历史观念,并且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提出了新的可能性。
许多年前,当我还是耶鲁大学的一名初级教授时,我给人类学系的一位同事打了个电话,希望他能为我正在做的一个项目提供帮助。我对这个人一无所知;我选择了他,只是因为他很年轻,因此我想,他更有可能同意帮忙。
我们的午餐才开始5分钟,我就意识到我的面前坐着一个天才。他不只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而是一个天才。这其中有个质的区别。桌子对面的人似乎属于一个不同的物种,就像一个来自更高维度的访客。我以前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很快就从试图跟上他的想法,到竭尽全力才能听懂,再到干脆坐在那里惊叹。
这个人就是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在我们共进午餐后的20年里,他出版了两本书;尽管成绩斐然,却被耶鲁大学解雇(此举被普遍认为是由于他激进的政治理念);之后又出版了两本书;然后在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找到一份工作;又出版了四本书,包括《债:5000年债务史》(Debt: The First 5,000 Years),这是一部关于从苏美尔到当下人类社会的权威性巨著;然后又在伦敦经济学院得到一份工作;又出版了两本书,并与人合写了第三本书。他不仅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社会思想家之一,具有极度的原创性,惊人的广博性,以及无比渊博的知识,而且还是大西洋两岸左翼活动家的组织者和知识领袖,除此之外,他还帮助发起了“占领华尔街”运动(2011年10月开始的示威运动,主要反对政客和金融界的腐败和贪婪,以及社会不平等)并创造了运动中最著名的口号“我们是99%。”(We are the 99 percent.)
2020年9月2日,59岁的大卫·格雷伯在威尼斯度假时因坏死性胰腺炎去世。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是一大打击。我想着,这下我们失去了多少书,它们现在永远不会被写出来了。又有多少深刻见解,多少智慧,将永远无法被表达出来?因此,《万物的黎明:人类的新历史》(The Dawn of Everything: A New History of Humanity)的出现是苦乐参半的,既是一份最后的、意外的礼物,也是对本可能实现的事物的提醒。格雷伯的合著者、伦敦大学学院的考古学家大卫·温格罗(David Wengrow)在此书的前言中提到,两人曾计划出版至少三部续作。
这是一份多么好的礼物,它的雄心壮志完全不亚于它副标题中的宣示。《万物的黎明》是为了反驳对人类社会历史的传统说法而写的,这些说法最早由哲学家霍布斯和卢梭(两人都是现代自由主义的奠基者)提出;由后来的思想家们扩展开;今天由地理学家贾里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历史学家尤瓦尔·诺亚·哈拉里(Yuval Noah Harari)和心理学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等人普及;并且或多或少被世人所接受。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很久以前,人类生活在小型的、平等的狩猎采集者队伍中(所谓的自然状态)。后来发明了农业,这导致生产过剩,从而引起人口增长和私有财产的产生。小帮伙扩大成了部落,规模的扩大需要越来越多的组织:分层、专业化;酋长、武士、圣人接踵而来。
最终,城市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文明,包括文学、哲学、天文学;财富、地位和权力的等级制度;第一个王国和帝国建成了。转眼几千年过去了,随着科学、资本主义和工业革命的发展,我们见证了现代官僚国家的诞生。
这个故事是线性的(这些阶段是按顺序进行的,没有回头路),统一的(它们在任何地方都是以同样的方式进行的),渐进的(这些阶段首先就是“阶段性的”,从低级到高级,从更原始到更复杂),确定性的(这些发展是由技术驱动的,而不是人类的选择),以及目的论的(这一系列过程最终成就了现在的我们。)(注:目的论相信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有其存在的目的。)
格雷伯和温格罗认为,这想法是完全错误的。
他们借鉴了大量最近在全球范围内的考古发现,以及通过对经常被忽视的历史资料的深入阅读(他们的参考书目长达63页),不仅拆解了以上说法中的每个元素,而且还拆解了它所依赖的假设。
是的,我们有帮伙、部落、城市和国家;有农业、不平等和官僚机构,但这些都是什么,它们是如何发展的,我们如何从一种社会到另一个,还有更多的问题,作者都全面地改写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破除了人类是受物质力量驱使的被动对象的想法,即人类是无助地沿着技术传送带移动,把我们从塞伦盖蒂(Serengeti,东非坦桑尼亚的自然保护区)带到了现代的车管所。他们表明,我们有选择权,而且我们已经做出了选择。格雷伯和温格罗奉上了一部过去三万年的历史,它不仅与我们习惯的任何东西大不相同,而且更有趣:有质感、令人惊讶、自相矛盾、鼓舞人心。
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长达500多页)将我们从冰河时代带到早期国家(埃及、中国、墨西哥、秘鲁)。事实上,本书从冰河时期之前就开始回望到物种的曙光。智人是在非洲发展起来的,但不仅仅是在东部的热带草原发展的,它是在整个非洲大陆发展起来的,从摩洛哥到海角,而且是以多种多样的区域形式发展起来的,只是到后来才汇聚成了现代人。
换句话说,人类学上的伊甸园并不存在,也不存在“线粒体夏娃”(线粒体是为细胞提供能量的细胞器)和她的后代居住的坦桑尼亚平原。作者告诉我们,认为我们在生物学上的出现时刻,也就是我们的文化认知能力的出现,与文化的实际发展之间存在的明显延迟,甚至是长达数万年的差距,这种想法只是一种假象。我们探索得越多,特别是在非洲(而不是主要在欧洲,那里的人类出现得相对较晚),我们发现复杂符号行为的证据就越早。
格雷伯和温格罗表示,大量的这类证据,来自冰河时代,也来自后来的欧亚和北美土著群体,它们都表明,狩猎-采集者社会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更加多样化。
作者向我们介绍了冰河时代的豪华墓葬(仅一个遗址的珠饰就被认为需要1万个小时的人工),以及像现代土耳其发现的哥贝克力石阵(Göbekli Tepe)这样的纪念性建筑遗址,可被追溯到大约公元前9000年(至少比英国的巨石阵早6000年),上面有复杂的野生动物雕刻图案。
他们告诉我们“贫困点”(Poverty Point),这是公元前1600年左右在路易斯安那州建立的一组巨大的、对称的土建筑,是一个“狩猎采集者的大都市,规模相当于美索不达米亚的一个城邦”。
他们描述了一个亚马逊土著社会,在两种完全不同的社会组织形式之间进行季节性转换(在干燥的月份,它是小型的、专制的游牧部落;在雨季,成为大型的、经各方同意而建立的园艺定居点)。
他们谈到了卡鲁萨王国,这是西班牙人在抵达佛罗里达时发现的狩猎采集者的君主制。所有这些情况在传统的叙述中都是不可想象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狩猎采集者对他们想要组织社会的方式做出了选择,是有意识的、审慎的、集体性的选择:他们分摊工作、处置财富、分配权力。
换句话说,他们实行了政治。他们中的一些人尝试了农业,并决定这不值得他们付出这样的代价。另一些人观察过他们的邻居后,决定尽可能以不同的方式生活。
格雷伯和温格罗是这样描述北加州的原住民生活的:他们是把节俭、简约、金钱和工作奉为美德的“清教徒”,与太平洋西北地区浮夸的奴隶主酋长形成对比。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群体都不是现代人想象中的单纯野蛮人,或是没有自我意识的无辜者,栖息在某种永恒的当下或循环的梦境中,等待着西方人的手将他们唤醒,将他们抛入历史。
作者将这一观点也带入了农业、城市和国王开始出现的时代。
在最初发展的地方,大约一万年前,农业并不是一下子、统一地、势不可挡地成为了主流,也不是在少数几个中心开始的、包括美索不达米亚、埃及、中国、中美洲、秘鲁,这些地方都是最早出现帝国的地方,因此这样的中心有15或20个。
早期的农业是典型的洪水退潮型(flood-retreat)农业(注:依赖定期的洪水循环导致淤泥沉积,因此自然有丰富的水土资源),在河谷和湿地季节性地进行,这个过程的劳动密集程度比我们更熟悉的农业要低得多,也不会促进私有财产的发展。这也是作者们所说的“玩乐性农业”:农业仅仅是包括狩猎、放牧、觅食和园艺在内的各种食物生产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换句话说,人类建立定居点是先于农业的,而不是像我们认为的那样是由农业先行。更重要的是,新月沃土地区(Fertile Crescent,中东两河流域附近的土地肥沃地区)从首次种植野生谷物到完成人工培植的过程花了大约3000年的时间,最近的分析表明,如果只考虑生物因素的话,这大约是必要时间的10倍。
早期的农业体现了格雷伯和温格罗所说的“自由的生态学”:自由地参与或退出农业,避免被农业的要求所困或被农业所带来的生态脆弱性所危及。
作者写到关于城市的章节时,反对了这样的观点:大量的人口需要层层的官僚机构来管理,而规模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政治不平等。
许多早期的城市,即有数千人的地方,并没有显示出集中管理的迹象:没有宫殿,没有公共储存设施,没有明显的等级或财富的区别。可能所有城市中最早的城市就是这种情况,像塔扬基(Talianki)这样的乌克兰遗址在20世纪70年代才被发现,但它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大约公元前4100年,比美索不达米亚已知最古老的城市乌鲁克还早了几百年。
即使在那个“国王的国度”(美索不达米亚),城市化也比君主制早了几个世纪。格雷伯和温格罗写道,即使在国王出现之后,“人民议会和公民大会”, “是政府的稳定特征”,拥有真正的权力和自主权。不管我们愿不愿意相信,但民主制度并不是在千年之后的雅典开始的。
事实上,贵族制度是从较小的定居点开始出现的,即在黎凡特高原(地中海东部和西亚之间的地区,包括耶路撒冷等),和其他地方蓬勃发展的战士社会,这些社会在史诗中为我们所熟知,在整个欧亚大陆的历史中,从荷马到蒙古人等其他国家,这种存在形式一直与农业国家间保持着紧张关系。
但作者对城市平等主义最令人信服的例子无疑是特奥蒂瓦坎,这座中美洲城市的规模和宏伟程度可与同时代的罗马帝国媲美。在滑向威权主义之后,它的人民突然改变了方向,放弃了建设纪念碑和把活人献祭,转而建造高质量的公共住房。
作者写道:“许多公民,享受着众多城市社会部门在历史上都很少达到的生活标准,这包括我们自己所处的时期。”
最后,我们开始建立了国家,一种中央权力的结构,大规模的王国、帝国和现代共和国都是例子。借用生态学的一个术语,据说这是人类社会组织的最高形式。
作者们问道,国家是什么?它不是一个从埃及法老时代一直持续到今天的单一稳定的配置,根据他们的说法,这是一个不断变化的组合,由统治的三种基本形式:对暴力的控制(主权),对信息的控制(官僚机构),以及个人魅力(例如在选举政治中表现出来)搭配而成。
有些国家只展示了两种,有些只展示一种,这意味着所有三种形式的结合,如现代国家,并不是必然存在的(事实上,随着世界贸易组织等全球性官僚机构的崛起,它可能已经在分解了)。
更重要的是,国家本身可能也不是必然的。作者写道,在过去500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王国和帝国是“政治等级制度的特殊岛屿,被更大的领土所包围,其居民……系统性地避免了固定的、支配一切的权力系统。”
作者想知道,如果文明——包括古埃及、阿兹特克人、罗马帝国,以及由国家暴力强制执行的现代官僚资本主义制度——意味着失去作者们所认为的人类的三种基本自由:不服从的自由、去别处的自由和创造新的社会安排的自由,开发出文明还值得吗?
或者说文明实际上意味着“互助、社会合作、公民行动主义、友好和简单地关心他人”?
这些问题是格雷伯,一个坚定的无政府主义者,在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不断提出的(他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而是无政府主义的倡导者,即认为人们在没有政府的情况下也能相处得很好)。《万物的黎明》以作者们所谓的“原住民批判”(indigenous critique)的叙述为框架。在精彩的一章中,他们描述了早期到达北美的法国人(主要是耶稣会传教士)与一系列原住民知识分子之间的交流,这些人继承了长期的政治冲突和辩论传统,对“慷慨、社会性、物质财富、犯罪、惩罚和自由”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和精辟论述。
这些人物在与法国来客们的对话中所阐述的原住民批判,相当于对法国社会,以及其推而广之的欧洲社会的全盘谴责:无休止的竞争,缺乏仁慈和相互关怀,宗教教条主义和非理性主义,以及最重要的,可怕的不平等和缺乏自由。
作者有力地指出,原住民的思想被带回欧洲并加以宣传,进而激发了启蒙运动(他们指出,自由、平等和民主的理想在此前的西方哲学中几乎是不存在的)。他们还进一步指出,将人类的历史当作一个物质进步传奇故事的说法。是为了回应原住民的批评而发展起来的,这是为了挽救西方的荣誉。按照这种逻辑,我们更富有,所以我们更好。
因此。作者们要求我们重新思考“更好”的真正含义。
《万物的黎明》不是一份无政府主义的简报,尽管无政府主义的价值观,包括反权威主义、参与式民主、小规模共产主义,在书中无处不在。
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份关于人类可能性的简报,对格雷伯来说,这也许是所有价值中最可贵的。这本书杂乱却辉煌,其中充满了有趣的离题篇章、开放型的问题和缺失的碎片。
它的目的不是要用另一种宏大叙事来取代目前主流的宏大叙事,而是想用一幅刚刚显现出来的、充满政治实验性和创造力的人类历史的轮廓作为替代品。
作者们问道:“我们是如何被困住的?”,即如何被困在了一个“战争、贪婪、剥削和对他人痛苦的系统性漠视”的世界中?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他们写道:“如果人类历史上确实出了大问题,那么,也许问题就是当人们开始失去想象力,以及制定其他社会存在形式的自由时,开始出现的。”
在一个人口以千万或亿计的政治世界里,我并不清楚现在留给我们的可能性还剩多少,但我们肯定是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