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旻(Raymond Zhong)和袁莉周五在纽约时报的报道,回顾了滴滴有兴起到上市后被中国政府监管收紧的发展历程。

中国领先的叫车公司滴滴,在近十年前融第一笔大额笔资金时,其运营的合法性就受到怀疑。从那时起,它一直在以不同方式试探政府。
两位熟悉此事的人士说,2012年一家风险投资公司向该公司投资300万美元时,滴滴缺乏开展业务所需的几个执照。当北京、上海和其他大城市开始要求打车平台的司机是当地居民时,滴滴提出抗议。如今公司承认,许多乘车服务仍由不符合当地要求的司机和车辆提供。
当监管部门要求打车服务出于安全考虑要分享实时行程数据时,滴滴以隐私问题为由拖了下来,直到两名女乘客被强奸和杀害,才迫使公司松口。
滴滴和其他中国互联网巨头,通过在监管的灰色地带生存而发展壮大。总的来说,中国政府对此并不反对。这些公司正在使中国变得更富有,更有生产力,生活更舒适。这些企业行动迅速,而且可能违反了一些规定。但只要网上言论被过滤,搜索结果被净化,视频被审查,互联网公司的成功就是国家的成功。
毕竟,滴滴是阻止优步全球扩张的本土英雄。滴滴表明,中国企业家可以与硅谷最勇敢、最狡猾的新贵正面交锋,并取得了胜利。
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在中国领导人的领导下,中国已经在意识形态上大力反对不受约束的私营企业。它制定了一系列反对“无序”企业扩张的规定,再也不允许行业巨头与政府的优先事项和指令脱节。
硅谷可能没有设法阻止中国科技行业的崛起,但中国领导人能。
在数据安全、隐私和工人保护等问题上,中国政府的审查已经要结束了。然而,中国官员对科技公司采取行动的速度和力度,甚至可能让最热衷于反垄断的西方人感到不安。
美国和欧洲也希望在智能手机时代驯服资本主义的过度和极端行为,而中国正在用锯磨平粗糙的边缘。
7月初,滴滴在纽约上市两天后,中国的互联网监管机构命令其停止注册新用户,同时官员们对其网络安全做法进行了审查。滴滴的应用程序被强制从移动商店中下架,公司因违反反垄断法而被罚款。然后大批官员进驻滴滴的办公室。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发生。
十几位前雇员向《纽约时报》表示,滴滴的崛起不仅仅是结束了优步在中国的业务,也使滴滴成为全球最大的在线乘车平台。今年第一季度,在中国平均每月有1.56亿人使用滴滴出行,而优步在全球范围内有9800万人。在此期间,滴滴在中国每天处理2500万次乘车;Uber在全球处理1600万次。这些数字还不包括滴滴在拉丁美洲、日本、俄罗斯和其他国家的服务。
中国希望确保滴滴的未来,以及整个科技行业的未来,不至于像一开始那样不守规矩。在这个中美不信任的时代,中国政府关注的问题之一似乎是,像滴滴这样的公司,凭借其数据和对中国普通生活的影响,是否真的应该在美国证券交易所上市。
滴滴出行首次公开募股后,在7月1日达到的最高估值为790亿美元。其38岁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程维和43岁的总裁柳青——几乎可以肯定是中国互联网行业中最杰出的女性,拥有价值数十亿美元的股份。
摧毁这些财富的时间,比创造财富的时间要短得多。
这个地方从未被征服
2015年1月底,中国最早的叫车公司之一易到用车的创始人周航接到了程维的电话。两人在北京颐和园附近的一家豪华酒店见面,并在晚餐时讨论了合并的可能性。易到用车是叫车服务的先驱,而滴滴是出租车领域的领导者。合并是合理的。
不久之后,关于合作的传言开始在中国科技媒体上流传。周航问程维,他是否泄露了这个消息。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参加了会面,程维否认了。
但在情人节当天,滴滴宣布将与其最大的竞争对手快的合并。周航现在认为,程维利用他们的会面来推动快的公司同意合并。
娃娃脸、戴眼镜的程维,为中国蓬勃发展的网约车带来了满满一袋残酷的商业技巧。

他22岁时,在电子商务巨头阿里巴巴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加入的销售团队因其不懈的努力而被称为“铁军”。在阿里巴巴工作了六年之后,程维创办了滴滴,因为在北京打车很困难。中国大城市的人口已经膨胀,但出租车的供应却没有跟上。新公司的名字模仿了汽车喇叭的声音。
前员工说,在滴滴的早期,程维复制了阿里巴巴为新员工举行破冰仪式的传统,包括询问他们如何破处等隐私问题。程维还告诉《财经》杂志,有一次,在滴滴用户报告了不良体验后,作为惩罚,他强迫他的首席技术官裸奔,还命令其他高管扫厕所。
程维还沿袭了阿里巴巴对竞争对手发动战争的热情。
据周航说,在滴滴于2014年开始提供打车服务后,易到的系统被虚假订单所淹没。汽车被派出去了,但没有客户出现,这让司机们疲于应付。周航说,当公司进行调查时,发现许多订单来自滴滴公司办公室附近的互联网地址。
滴滴否认了这些指控。
滴滴在中国针对优步的策略可能同样不光彩。根据纽约时报记者迈克·艾萨克撰写的有关优步崛起的畅销书《Super Pumped》(注,可译为《热血澎湃》,是优步前首席执行官特拉维斯·卡兰尼克设立的14大企业价值之一),滴滴经理向优步司机发送虚假短信,称其在中国已经关闭,他们应该为滴滴工作。滴滴还派出新员工,混入优步充当工程师。在那里,他们当了线人,将信息反馈给滴滴。
这种诡计得到了回报。2016年8月,在两家公司花了数亿美元互相争夺后,优步宣布将把其中国业务出售给滴滴。《彭博商业周刊》在封面上刊登了程维的名字,并称他为“优步杀手”。
像许多中国企业高管一样,程维喜欢用军事比喻。在采访中,他将滴滴多年的冲突和竞争比作凡尔登战役。他还说,他在俄罗斯的宣传片中看到了自己打败优步的精神。
注:凡尔登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破坏性最大,时间最长的战役,战事从1916年2月21日延续到12月19日,德法两国合计投入100多个师的兵力,双方军队死亡超过29万人,50多万人受伤。伤亡人数仅次于索姆河战役,被称为“凡尔登绞肉机”。
他告诉一位采访者:“拿破仑来到了莫斯科。希特勒来到了莫斯科。他们都没有取得胜利。这个地方从未被征服。”
游走于灰色地带
直到40多年前,私有制在中国还是被禁止的,从那以后,政府对私营企业一直忽冷忽热。长期以来,私营企业一直在考虑如何在被当局打压的威胁下赚钱。
就算是滴滴在早期非常担心政府的话,外人也看不出来。
2014年,当北京禁止私家车用于网约车业务时,易到用车的周航服从命令,把这些车从他公司的平台上撤了下来,他说。官员们很快发现,滴滴并没有。当上海指责滴滴非法经营出租车业务时,滴滴表示,自己只与合法的汽车租赁公司合作,不与个人车主合作。
周航现在说,他犯了一个重大的战略错误。但他有理由保持谨慎。易到一直承受着来自监管机构的压力。周航和其他高管经常被召集到政府会议上接受批评和训诫。
“我们知道害怕,因为我们见过老虎,”周航说,“程维似乎没那么害怕。”

滴滴获得了一些政治资本。2015年9月,程维是陪同中国领导人访问西雅图的中国代表团成员中最年轻的成员。中国领导人后来在一场中国展会上停留在滴滴的展位上,当程维谈及他的公司的全球雄心时,他听了并微笑着。
但当时,中国官员不愿或无法以反垄断为由挑战科技公司。在滴滴于2015年与快的合并后,周航向有关部门提出了反垄断投诉,但他说从未得到回复。
次年,中国商务部表示将调查滴滴与优步的合并。合并后的滴滴显然是一个庞然大物,占据了中国90%的市场份额。但中国法律没有明确规定滴滴和优步等公司之间的合并,这些公司的所有者大多是外国投资者。北京从未解除他们的合并。
中国的交通监管机构也在关注滴滴。中国许多城市要求司机和车辆达到标准,并获得执照才能提供网约车服务。警方经常让违规的滴滴司机靠边停车并予以处罚。
然而,滴滴的几名前员工表示,多年来,大多数地方政府似乎都知道,要求完全合规是不切实际的。在北京等大城市,出租车牌照通常由富人和有政治关系的人持有,他们利用自己的影响力阻止监管机构增加牌照供应。官员们也明白,下令滴滴禁止无证司机出行会让这些司机失业。
滴滴已经如此习惯于在这种法律炼狱中运营,以至于它会补偿司机的罚款。对滴滴来说,司机上路得到的价值巨大,为此付出潜在的罚款是值得的。但对司机来说,这种安排并不能保证他们不会被罚款或在工作中被骚扰。
许多滴滴司机在社交媒体上抱怨滴滴反复无常的报销政策。今年2月,一位名叫李培(音)的司机刚刚送人下车,就被警察拦下,并因没有网约车牌照而罚款约2300美元。当29岁的他要求滴滴报销时,该公司表示不负责,因为他靠边时并没有搭载乘客。
李培说,滴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任何需要特殊执照的事情。
他说:“你认为他们会告诉你吗?如果他们有,谁还会为他们开车?如果滴滴不失败,上天都不会容忍这种不公。”
乘客遇害威胁业务增长
到2018年,滴滴忙着征服世界,向澳大利亚和其他海外市场扩张,还在硅谷开设了一个实验室,开发“智能驾驶技术”,并开始考虑上市。
然后发生了乘客遇害事件。
第一名受害者是中国郑州的一名21岁的空乘人员。那是2018年5月。滴滴道歉,并暂停了女子遇害时使用的顺风车服务。但直到那年8月,另一名女性在温州叫顺风车时被强奸并捅死,滴滴才进入危机模式。

在第二起谋杀案发生后,滴滴的一些员工对公司在暂停顺风车服务一周后就恢复了服务感到震惊,尽管在此期间增加了一些新的安全功能。但顺风车对滴滴来说是有利可图的。让顾客互相开车比付钱给专业司机要便宜。该公司在一段内部视频中为顺风车的事业部总经理黄洁莉庆祝,将她比作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女战士花木兰。
滴滴一直将快速增长作为优先事项,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公司必须证明自己值得软银等投资者给出的令人瞠目结舌的估值。
在今年2月的一次员工会议上,滴滴总裁柳青承认了一些成长的烦恼:“就像灵魂跟不上身体的步伐一样,我们组织的成熟没有跟上业务的增长。”
在乘客遇害后致员工的一封悔过信中,程维进一步说,“‘一路狂奔’的发展模式很久以前就埋下了隐患。”
在第一起谋杀案发生前不久,在北京一个寒冷的晚上,杨婷婷(音)正在一辆滴滴车上,她注意到司机在对她傻笑。她试图不理睬他。但接着他又问,“做一次多少钱?”
30岁的杨女士吓坏了,想要跳出去。
回到酒店后,她在滴滴app上提交了投诉,但客服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给她打电话。当她解释司机所做的事情时,男客服问道:“你有没有给他什么暗示?他会不会误解你的话呢?”
当杨婷婷说她穿着职业装,从事媒体工作时,客服说,可能是司机在问投放广告要花多少钱。她说她觉得那个司机想伤害她。客服只是笑了笑。
麻烦不断的业务恢复
到那时,中国官员对滴滴实施安全控制的某个方面已经有多年的不满。自2016年以来,交通运输部一直要求网约车公司将有关司机、车辆和行程的实时数据上传到一个中央平台。但滴滴在分享信息方面行动迟缓,尽管国家和地方当局发出了严厉警告。
“真的有必要向监管机构提供实时数据吗?”公司当时的首席发展官李建华在2017年告诉记者。“如果我们的用户信息被政府部门泄露,那么谁要负责任?”
直到谋杀发生后,滴滴才同意上传所有数据。公司还对其他安全措施进行了改进,并解雇了顺风车负责人黄洁莉。
为了赢得政府方面的好感,公司雇佣了1000名党员担任客户服务代表。但形象已经受到了损害。
一年后,滴滴在几个城市重启了顺风车服务,推出了一项本应保护女性的新功能:晚上8点后,这项服务将只对男性开放。网民谴责这项政策是懒政和性别歧视。柳青道歉了,滴滴让所有人在8点之后都无法使用顺风车。
一些员工对滴滴如此糟糕地搞砸了自己重新亮相的业务感到震惊。即使在顺风车的功能重新上线后,作为一个业务,它也没有完全恢复元气。
谋杀案发生后,中国政府向滴滴施压,要求滴滴让司机和车辆都要取得牌照。为了支付升级车辆以达到标准的成本,司机们要求更高的收入。这意味着更高的车费,而更高的车费意味着更低的增长速度。增长放缓使得招聘和留住人才变得困难。滴滴削减了奖金并裁员。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滴滴服务的便利性被证明是不可抗拒的,就连像杨婷婷这样的客户也无法抗拒。这位写作者在北京曾被司机骚扰。
她说,起初,这次遭遇给她蒙上了“心理阴影”,她无法忍受乘坐滴滴出行。
“但后来我意识到,在安全方面,其他网约车平台不一定比滴滴更好,尤其是在滴滴做出改进之后,”杨说。她又回到了她所说的“滴滴重度用户”的状态。
“数据是生命线”
在滴滴6月份上市后,另一种安全担忧导致政府方面对滴滴砸下重锤。
程维在2018年告诉BBC:“数据是任何企业的生命线。如果你不能保证数据安全,这对业务将是完全破坏性的。”
中国已经颁布了一系列法律,以确保科技公司保护他们的数据,并将其存储在本地。监管机构还要求数百款应用的开发者停止过度收集用户信息。在上市前提交给监管机构的文件中,滴滴指出,如果中国政府对其数据安全和隐私做法不满意,其业务可能会受到影响。
但两名参与该过程的人士表示,在上市前滴滴高管与投资者和银行家的讨论中,这些具体风险几乎没有提到。
其中之一说,由于滴滴在之前的几个月里已经与投资者进行了交谈,并排定了基石股东,公司高层认为不需要按照上市的标准,花太多时间进行正式的路演。
滴滴于6月10日提交了初步文件。截至6月29日,该公司将其股票定价为每股14美元。第二天他们开始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交易。
中国互联网监管机构率先出击。
滴滴选择在今年打击大型科技公司的行动中上市,可能让自己成为了政府的靶子。即便如此,该公司现在是一个比自身大得多的问题的缩影。中国对滴滴的做法可以告诉我们中国领导人打算如何对待所有企业家和创新者。
克莱蒙特·麦肯纳学院研究中国的政治学家裴敏欣说:“确实需要做些什么,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们的做法适得其反。”
他说:“政府的行为方式并非谨慎,而是过度,这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