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日，全世界一觉醒来，发现缅甸军队发动了一场反对昂山素季文官政府的政变。长达十年的宪政民主和文官统治试验宣告结束。

自那以后，政变引发了每日的示威游行，伤亡人数不断增加，军方在街头射杀平民。这些事件使人回想起1988年缅甸反对军事统治的学生示威，那次示威引发了血腥镇压，估计有4000至5000人丧生。

和现在一样，当时西方政府感到有必要惩罚缅甸武装部队，迫使它改正自己的做法。但是，美国及其盟友，从上世纪90年代一直到本世纪头十年末对缅甸实施的制裁，并没有改变军政府的行为。

这些制裁造成了基于原则采取行动的假象，但却未能推进任何实质的议程。

在2月份的政变之后，西方大国绝不能回到过去的老路上。他们应该放弃任何快速回归民主的幻想。相反，他们必须接受缓慢的向文官统治的过渡，并与缅甸武装部队合作。

缅甸武装部队尽管暴行血腥，但仍是缅甸不可或缺的机构。要想保证回归某种形式的文官统治，唯一的和平方式可能就是向军方的主要目标让步：排挤有权有势、广受欢迎的昂山素季。

如果西方国家政府对缅甸武装部队采取激进的措施，他们将面临失去关键伙伴支持的风险，这将强化军方的坚定决心，并在该地区造成更多的流血和不稳定。

2月政变后，西方国家政府立即对缅甸实施了进一步制裁。但事实证明，制裁是一种相当生硬的手段。1988年之后的20年制裁收效甚微。缅甸不可能被孤立，因为它永远有通往中国的后门，印度的侧门，还有东盟的支持，东盟不会避开一个邻国和一个成员国。

此外，军方建立了国中之国，基本上不受国内外压力的影响。

1988年之后，东盟一直告诉西方大国，西方对缅甸实施的那种全面制裁只会伤害平民，而不会伤害缅甸军队，孤立缅甸会削弱西方在该国的影响力。

但西方政府感到有必要对1988年的大屠杀做出某种回应。这些制裁主要是为了维护西方的尊严和安抚国内的政治压力。

我的一个朋友当时是一个西方大国的外交部长的顾问，他告诉我，他曾经问过他的老板，为什么政府没有听取东盟的建议。得到啼笑皆非的回答，透露出极大的冷漠，“我们把这个交给非政府组织吧。”

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再也站不住脚了。西方需要再一次采取行动，它已经再一次采取了制裁措施。但对缅甸武装部队的新制裁几乎没有实际意义，军方已经因为对待穆斯林少数民族罗兴亚人的方式，而受到制裁，再多一点又能把他们如何。

一个危险的僵局迫在眉睫。

随着军方杀害更多抗议者，美国及其盟友将面临越来越多的国内压力，要求他们采取更多行动，迫使军方改变其行为。军队显然误判了民众对政变的反抗程度。但它不会屈服于外国压力。如果外部势力采取额外的制裁，他们只会使缅甸武装部队更难执行其恢复文官统治的计划，并延长危机。

没有好的选择

东南亚是美中竞争的中心，华盛顿和北京都对在缅甸采取全面行动持谨慎态度。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美国及其欧洲盟友认为缅甸在战略上无关紧要，并采取了将缅甸军队推向中国的政策。但缅甸军队和中国之间并没有天然的亲缘关系。

自1948年缅甸赢得独立以来，缅甸军队一直在与直接或间接得到北京支持的叛乱分子作战。缅甸军队不信任中国，并试图通过尝试文官立宪统治和讨好民主国家来拓宽其战略选择。

中国和其他国家一样对政变感到惊讶。北京政府对国家行政委员会(缅甸军政府称自己为国家行政委员会)的态度一直很冷淡。中国重视稳定和可预见性，而缅甸目前的局势不稳定，危险莫测。

此外，北京还花了大量精力来培育和现在被废黜的文官政府的关系。

尽管如此，中国领导人还是采取冷酷的务实态度，为了保护中国的利益和寻求战略优势，他们将比西方更努力适应军政府的缅甸。

在缅甸问题上，中国和美国都不希望无意中给对方带来优势。考虑到这一点，恢复“民主”——美国及其欧洲盟友理解的这个千变万化的词——将会遭到缅甸军队的强烈抵制，不应成为一个政策目标。

东盟对于这样的做法将是矛盾的，因为有两个成员国都有共产主义制度，而第三个成员国泰国最近也发生了政变。

即使是美国在印度-太平洋地区的盟友和所谓四方集团的伙伴，澳大利亚、印度和日本，也不会对一种可能将军政府更快推向中国做法感兴趣。

相反，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推动举行新的选举，并在军方起草的宪法下恢复某种表面上的文官统治，在宪法中，军队拥有特权地位。

恢复民主可以保留为一个遥远的理想。但是为了稳定局势和减少流血，外部势力应该追求更有限和实际的目标。

缅甸军队称将在一年后举行新的选举，并将权力移交给获胜者。这个最后期限可能不会被遵守，选举也不会像许多人希望的那样“自由和公平”。

但是没有好的选择，对于外部势力来说，最不坏的选择是鼓励设定新的选举日期和回归某种形式的文官统治。这个议程提供了西方目标与军队目标交叉的可能性。这种做法将赢得东盟、美国在印太地区的盟友和伙伴，甚至中国的支持。

但是举行新的选举的代价将是高昂的：抛弃一个受欢迎的、标志性的领导人。外部力量和缅甸人民必须认识到，缅甸军队不会与昂山素季合作。军方不会允许她在文官政府中扮演任何角色。相反，在未来的任何政治安排下，外部力量都应该集中精力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素季的陨落

对许多西方人来说，昂山素季是民主的象征，在1988年爆发的反军事抗议中声名鹊起。2011年之后，缅甸迎来了文官统治，这似乎证明了她与军政府的长期斗争是正确的。

但此后不久，她圣洁的形象就开始暗淡下来了。她专横地领导着她的政党全国民主联盟，对人权和民主的支持从未将罗辛亚人包括在内，这个少数群体在2017年遭遇了大屠杀和种族清洗。

她对罗辛亚人的态度与缅甸军队没有什么不同。2019年，她在国际刑事法庭上对缅甸军队种族灭绝指控的辩护在缅甸广受欢迎，但只加剧了缅甸军队对她的嫉妒和不信任。

一位缅甸问题专家曾打趣说，缅甸的问题在于，它是由王后和国王统治的，但他们并没有结婚。

昂山素季和缅甸军队太相似了，以致于无法让两人在一起舒服的共事。两者都有强烈的统治权利意识：昂山素季是因为她的家族血统(她是被公认为是现代缅甸之父的昂山的女儿)，以及她在长期民主运动中做出的个人牺牲。而缅甸军队，因为它在众多武装叛乱面前维护了缅甸的领土完整。

他们的主张都包含了自认为真理在手的成分，这使得妥协变得更加困难。

昂山素季的父亲建立了缅甸军队，她很早就明白军队在这个国家的核心作用。她曾经说过，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想成为像她父亲一样的将军。但进入政府后，她不愿意召开国防和安全委员会，而国防和安全委员会在宪法上是缅甸的最高行政机关，也是缅军参与政府的正式途径，她试图修改宪法，让自己成为总统。

这些行动令将军们感到震惊。他们确信，她试图削弱军队的作用，并以牺牲军队为代价来增强自己的权力。作为缅甸国务委员（在政变前她担任了近五年的职务），昂山素季实际上（如果不是名义上）已经拥有了国家元首的权力。

归根结底，她和缅军之间的分歧更多的是权力而不是原则。

现在，缅甸军队想要将昂山素季从缅甸政界剔除。政变后对她提起的刑事指控，旨在禁止她在未来担任任何职务。他们还表示，军队不会接受任何在2020年11月选举前恢复原状的解决方案。

这里存在着一个困境。东盟，甚至是一些现在明白昂山素季虽然受欢迎，但并不是圣人的西方政府，可能会愿意把她排除在外。但是缅甸人民会接受吗？

他们很可能不会，他们的拒绝可能会延长危险的僵局。

军队的中心地位

缅甸军队非常残暴。据报道，在目前的抗议活动中，他们已经经杀害了数百人。但西方政府必须明白，军队是不可或缺的。

从1962年到2011年，缅甸处于军事统治之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平民机构不断萎缩和衰败。在政变前的政府统治下，重建平民机构的进程才刚刚开始，但是新的机构是无效和腐败的。昂山素季从不关注治理的细节。如果说经济增长了，那也是在她的政府的努力下实现的。

尽管有许多失败，但缅甸陆军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该国运作最好的机构。在可预见的未来，没有缅甸陆军的参与来治理缅甸是不现实的。

缅甸正式承认135个少数民族。自1948年独立以来，这个国家一直受到种族叛乱的困扰。这些冲突中的停火从未维持很长时间。缅甸军队之所以要在缅甸扮演政治角色，是因为它曾将一个四分五裂的后殖民国家团结在一起。

如果军队分裂或失去战斗力，这个国家很可能会分裂。不稳定将会蔓延到它的边界。如果没有缅甸国防军的稳定力量，伊拉克、利比亚和叙利亚都是缅甸和东南亚地区将会发生什么的例子。

不幸的是，鼓励抗议者走上街头反对军方将导致更多的平民伤亡。缅甸军队已经连续战斗了70多年。在这段时间里，它变成了国中之国。即使是普通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也过着远离平民的生活。

军方还灌输了绝对服从和极端残暴的文化。如果被命令射杀平民，士兵们就会开枪——就像他们最近几周所做的那样，造成致命的后果。

尽管它的行为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是可怕的，但根据它自己的标准，到目前为止，它在处理抗议的方式上是相对克制的。它可以更加无情。毕竟，在1988年，它杀死了数千人。

外部力量可以通过不误导示威者，不要让他们相信他们的事业将赢得比支持姿态更多的东西，从而帮助减少伤亡。

没有人会为了保护他们而干涉军队的战斗。对缅甸局势的现实看法，将有助于冷却激情和遏制流血事件。

等待游戏

对西方民主政府来说，保持耐心在政治上是困难的，尤其是在社交媒体时代，公众舆论的压力是即时和持续的，对正在发生的危机的实时报道更是雪上加霜。

但任何危机都不是在成熟之前就能解决的。缅甸危机的解决时机远未成熟。相反，仓促或轻率的行动，可能会使缅甸最终恢复至少是表面上的宪政变得更加困难。鼓励示威者，可能会有利干预抱有虚假的希望，只会导致更多的流血事件。

在这方面，东盟可以发挥建设性作用。今年2月发生政变后的第二天，目前担任东盟主席的文莱与其他国家的外交部长进行了磋商，并以最快时间发布了一份声明。

一个月后，文莱召开了一次非正式的东盟外长会议，并发表了另一份声明。两份声明都呼吁缅甸恢复宪法统治。印尼提议就缅甸问题举行特别领导人会议。据报道，缅甸军政府也表示，如果高级别会议如期举行，它将出席。

事实上，东盟或任何国家目前都无法对缅甸的局势施加多少影响。但东盟可以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只要东盟表现出积极的姿态，并与军政府保持接触，其他国家就可以让东盟以其在该地区的中心地位为名，发挥领导作用。

这些活动，无论多么微不足道，都可能有助于缓解西方国家可能被迫采取轻率行动的国内压力。

东盟必须保持微妙的平衡，并有耐心。无论东盟说什么或做什么，都应该足够强硬，以维持其作为地区仲裁者的信誉，但又不能过于强硬，以至于疏远军队，在未来缅军感到足够安全而放松控制、需要梯子爬下来时，东盟却无法发挥实质性作用。

缅甸发生的事件似乎要求我们立即做出反应，但为行动而行动只会使糟糕的局势变得更糟。东盟需要其在西方的朋友和伙伴了解局势的复杂性，抵制对东盟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的诱惑，并拿出耐心的政治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