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文章,《你的茶里有小珠子吗?它们本来就在那里》。结果这篇文章炸了。一般亚裔都用“Bubble”或“Boba”来称珍珠奶茶里的珍珠。但Blob这个词却有“错误”的意思。文章还忽视了珍珠奶茶早已在美国流行了20多年的事实,后来,《纽约时报》不得不为此道歉。为什么珍珠奶茶的话题在美国一点就炸?听听这位喝了20多年珍珠奶茶的中国移民怎么说。
珍珠奶茶和我的整个青春期都是在美国的边缘社区度过的,我们都是拼搏进取的移民。对于新的一代人来说,珍珠奶茶是一个无处不在的、在Instagram流行的亚裔身份标志。
一、我和珍珠奶茶一起长大
我第一次知道珍珠奶茶是在我十岁的时候。那是90年代初,我才来美国两年,在康涅狄格州的城镇生活和上学,镇上都是白人,酱油在那里仍然被当做是异国风味。每年都会有那么几次,我和妈妈会从北方乘地铁向南一小时到纽约去,唯一的目的就是囤一些中国杂货。这可不是悠闲的购物之旅,而是精心策划的采购大计,整个过程中,我母亲把讨价还价当作一场血拼。
我跟在她后面,沿着运河,沿着东百老汇,像一个疲惫的步兵,被一袋袋的鱼豆腐、白菜和海鲜酱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们的最后一站总是大班面包房(Tai Pan Bakery),那里有我最喜欢的红豆包和海绵蛋糕等商品的打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包店开始销售一种新奇的饮料,它盛在塑料杯里,吸管很粗,杯底似乎堆着闪闪发光的大理石。一份大约要花3美元,那是我母亲打扫房屋时薪的一半。但每次她都心慈手软,让我去买一杯,这种胜利的滋味就像饮料本身一样甜。
当时的珍珠奶茶只有一种口味,就是加了甜炼乳和木薯球的红茶,而且杯盖薄得让人讨厌,轻轻一挤奶茶就会漏出来,不过这倒给了我一个充分的借口,让我可以坐在这家面包店的一张没擦过的路边桌子前,一边啜饮着茶,一边沉浸在我在唐人街第二喜欢的活动中:看人。
我听到的闲聊并不精彩,大班面包店的顾客群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祖母或疲惫的父母以及他们的孩子,有的时候我还不得不应对母亲对纵容我的抱怨,“我可以把糖和软糖倒进你的茶里,干嘛花这个钱?”其实我所品尝的是一种错觉,好像我们也能买得起几颗休闲珍珠,对于一个迷茫的年轻移民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
我上学的学校,是我妈妈辛辛苦苦挣钱才勉强承担得起的,当时我们正在阅读贝蒂·史密斯的半自传体小说《布鲁克林的一棵树》,这本书讲述的是20世纪初威廉斯堡一个家庭与贫困和不幸作斗争的故事。弗兰西·诺兰,这位十几岁的主人公,书呆子气,平凡,暗藏野心,就像我一样,她喜欢咖啡的味道,这是这个家庭为数不多的奢侈品之一,但她很少喝掉她的咖啡,“在晚餐结束时,它被倒到水槽里了。”
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弗朗西的母亲的话:“我认为像我们这样的人偶尔可以浪费一些东西是件好事,这样我们就会有一种拥有很多钱还不用担心到处乞讨的错觉。”不过,与弗朗西不同的是,我一口气喝完了超大杯的珍珠,一滴也没剩下。当只剩下融化的冰块时,我就像在执行搜救任务一样,把最后几颗粘在一起的木薯球捡出来,在我扔掉空杯子很久之后,我依然品尝着它们黏糊糊的残留物卡在我的牙齿里的滋味。
和我一样,珍珠奶茶也是最近才移民到美国的。它起源于上世纪80年代的某个时候,(中国)台湾充满活力的小吃文化中,不过具体如何以及何时产生的问题还存在争议。
有一个说法是这样的:一家台中茶馆把冰红茶和台湾传统甜点粉圆(一种甜木薯布丁)奇妙地混合在一起,结果发现这一组合的销量超过了其他所有产品。
没过多久,这种新饮料就随着一波又一波从台湾来到加州海岸的移民传到了海外,在珍珠奶茶专卖店出现之前,台湾餐馆会把它作为菜单之外的一种食物提供给懂行的人。如今,珍珠奶茶在中国超级流行(台湾叫珍珠奶茶为波霸奶茶,这个词在中文里也是“丰乳”的意思,这种称呼在中国大陆并不流行)。台湾和美国的沟通是这一趋势最初传播的方式,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暑假回到中国,我惊讶地发现我住在三四线城市的亲戚家甚至都没有喝过这种饮料。
如果我有决定权的话,我和妈妈就会搬到大班面包房的隔壁,我就会吃着奶茶里的珍珠长大,呆呆地看着那些头发抹着发胶、穿着宽松牛仔裤的华裔美国男孩。
12岁时,我对这种“想成为黑帮分子”的打扮给迷住了。但我母亲知道,在纽约生活还意味着住在政府补贴的住房里,住在一个她无法确定质量的学区里。对我们来说,成为富有的陌生人中的入侵者,同时悄无声息地抹去美国梦是更好的选择。
2007年大学毕业后,我搬到了纽约,住在上东区和默里山那火柴盒大小的公寓里,那里的居民主要是白人主导的精英阶级。但是四年后,我的母亲被诊断出患有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这是一种进行性的神经退行性疾病,注定要使她身体的每一块自主肌肉瘫痪。
她仍然住在康涅狄格州,做着她做了十年的保姆工作,失去独立自主的前景使她感到恐惧,但疾病让她别无选择。她的医生提醒她需要一个看护人,于是,她在纽约市四处寻找我们两个人可以合租的经济适用公寓,她用她在杂货店购物时的那种踏实勤奋,在皇后区的艾姆赫斯特(Elmhurst)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那里是纽约市最多元化、移民最密集的社区之一。
我本想选一个楼房新一点的,厨房蟑螂少一点的、门厅残疾人设施更全一点的公寓,直到我发现了这个:离我们的公寓步行五分钟的地方,有两家珍珠奶茶店。
艾姆赫斯特的主要街道Ten Ren(一家北美连锁奶茶店)是一家老字号,专卖装在镀金罐子里的散装茶叶。1953年,一个茶农世家的儿子在台湾创立了这家茶业公司。上世纪90年代末,随着茶业加速发展,他们开始销售珍珠奶茶。在那里,我不喝奶茶,而是喝经典的人参乌龙茶和带着淡淡泥土清香的高山铁观音。
这个地方让我想起了我在中国的童年,那里的中年女售货员不会说英语,嘴里还嗑着瓜子。一个街区外的第二家奶茶店叫Quickly,它把我带入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场景。2002年,一位台湾企业家在南加州创立了这家公司,她把她的甜品店标榜为“新一代亚洲融合”,迅速推出了巧克力、咖啡和焦糖等美国化口味的珍珠奶茶,并简化了操作,完全抛弃了传统的热煎茶工艺。
我光顾Quickly更多一些,因为它离我的地铁站更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喜欢喝咖啡味的奶茶,而不是我平时喝的芋香味奶茶。在等待我点的奶茶时,我会看着一群群亚洲青少年进进出出,用混杂着中国成语和英语俚语的语言笑着、聊着。
二、珍珠奶茶的世界正在变化
对我来说,Ten Ren和Quickly之间的对比是第一个信号,表明珍珠奶茶的世界正在发生变化。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乘着高档咖啡馆兴起的浪潮,奶茶店的数量激增,它们走出了少数民族聚居区,在城市主干道上抢占地盘。在疫情席卷纽约之前,我喜欢从我现在住的哈莱姆区出发,花45分钟的时间到圣马克广场,那里曾经宣称,一条街上就有6家珍珠奶茶店。
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是我还穿着运动衫和运动鞋,我骗自己还是Z一代(注:出生于1995-2005年间的人),还是奶茶店的目标人群,即使琳琅满目的新奇奶茶品种与我所熟知的奶茶越来越远。如果你想用意式奶冻或奇亚籽来代替奶茶里的珍珠,那为什么还要去珍珠奶茶店呢?
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米茶(Mi Tea),这是一家宽敞、光线充足的中国连锁餐馆,专营“奶酪茶”,一种以多层泡沫牛奶和咸生奶油奶酪为特色的热卖茶。这种饮料大约在2010年左右起源于台湾的一个夜市,每杯售价在5到8美元之间。
在疫情爆发之前,我坐在米茶店里一喝就是几个小时,我注意到很多奶茶喝了没到一半客人就扔掉了。与弗朗西练习喝咖啡相比,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浪费。珍珠奶茶和我在美国的边缘地区度过了我们的青春期,我们都是斗志旺盛、有进取心的移民。但它已经演变成一种不同的东西:珍珠奶茶店现在是亚洲年轻人的社交俱乐部,是一个拥有归属感的小吃圣地,珍珠奶茶是一种无处不在的、适合在Instagram上发布的美照,适合正在向上流动的新一代亚洲孩子。
2018年,珍珠奶茶的新身份在Facebook上一个名为“微妙的亚洲特质”(Subtle Asian Traits)的小组中得到了体现。这是一个由亚裔澳大利亚高中生创建的论坛,纯粹是为了好玩,收集关于亚洲侨民的特质和表情包,比如严厉的父母,或者总会相互问“你是哪里人?”等等,据该组织说,喜欢珍珠奶茶是亚洲年轻人的一个标志性特征,其中一个表情包内容是一个亚洲婴儿正在用奶茶而不是圣水洗礼。
“微妙的亚洲的特质“这一现象已经发展成为互联网上最大的亚裔社区之一,拥有近二百万成员(并微妙地激发了“微妙的亚洲剩女”和“微妙的亚洲约会”等衍生社区),表明年轻的亚裔们是多么渴望找到一种知性的、统一的语言来表达他们的共同经历。
读了这个小组的帖子后,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我小时候从未被邀请参加的中学过夜派对中,笑着听那些本土人才懂的笑话,但这一次,这些笑话的笑点不用再解释了。然而,通过公开编目亚洲人身份的习惯和怪癖,“微妙的亚洲特质”实际上(也许是无意中)给出了一个定义,即什么是亚洲人,并引申为谁是亚洲人。
这个团体成为了争论的焦点,有人批评它是精英主义,倾向于东亚人的经验,还有人批评它把狭隘的消费习惯视为一种普遍现象。2019年,作家兼评论家张珍妮 (Jenny G. Zhang)在Eater网站上发表了一篇关于珍珠奶茶的长文,她写道,用商品来定义一个人群的文化身份“有种不可救药的疯狂,就像年轻的亚裔美国人对待珍珠奶茶那样”。
在社交媒体上,这种挫折感用一个新的词汇表达出来,叫“波霸自由主义”(boba liberalism),这是一种亚洲内部对喝着珍珠奶茶长大的一代人的贬低。Twitter用户@diaspora_is_red是最先使用这个词的亚裔美国人,据他说,“波霸自由主义”是指那些用流行的文化物品和“追逐潮流的场景”中来定义自己的身份,但缺乏真正参与其亚洲身份的政治立场的人。
这种亚裔不停地谈论《疯狂的亚洲富人》(Crazy Rich Asians,一部电影),将其视为亚裔代表的一种突破,或者发一些珍珠奶茶的自拍来证明自己的亚裔身份,但在其他地方,他们同时又在寻求白人主流文化的接纳,用“波霸自由主义”的自拍来证明自己的亚裔身份。对波霸自由主义者来说,政治就跟选择一种饮料一样,既是一种表演,又是身份认同剧场中的一种文化道具。
三、我成了“波霸自由主义者 白痴女王”
我曾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这个标签被推来推去,但我从未太在意,直到去年10月,我发现它和我的名字连在了一起。我曾为纽约的Grub Street写过一篇饮食日记,在日记中我提到,在许多其他亚洲(偶尔也包括非亚洲)食物中,我喜欢珍珠奶糖棒冰。这篇文章发表几天后,我困惑地发现,一个亚裔美国人在Twitter上链接了这篇文章,标题是“波霸自由主义者 白痴女王”。
诚然,我从不避讳表达自己对珍珠奶茶的痴迷,事实上,格拉布街那篇文章的编辑们还删去了几处提到珍珠奶茶的地方,理由是它过于夸张了。我也为一家主流的、左倾的美国出版物写文章,我确实曾经写过一篇关于《疯狂的亚洲富人》演员吴恬敏(Constance Wu)的简介。
我从没想过,这样的癖好让我成为了一个典型的波霸自由主义者,而且还是白痴女王,我都一把年纪啦,卷入年轻一代关于珍珠奶茶意义的谈判不合适吧?但我的意图并不重要,正如我母亲总是喜欢提醒我的那样,身份不仅关乎你想要表达什么,也关乎你在别人眼中的形象。
“波霸自由主义”的标签让我回想起我在新英格兰读大学的第一年,当时我加入了一个亚裔美国人的校园组织。(波霸自由主义的另一个特征是:过分看重亚洲学生群体。)我在小组会议上遇到的第一个华裔美国人出生在美国,另一个根本不会说中文,他们是生活舒适的中产阶级,父母从事白领工作。
我对我们的活动不太记得了,我被任命为公关代表,这个角色实在是泛善可陈,不过,在一次全校范围的春节活动中,我们一致决定提供珍珠奶茶,作为一种“分享我们亚裔美国人传统”的方式。“回想起来,我挺好奇我们为白人为主的同学提供这种表面上充满异国情调的饮料是否引起了他们的文化好奇心,或者它是否正是那种肤浅的、扁平化的亚裔形象的展示,正如@diaspora_is_red所说的那样:“甜则甜矣,没有内容。”
另一方面,一群大学新生认为,作为一个少数族裔向多数族裔妥协我们的复杂性是生存的条件,这是可以原谅的。作为亚裔美国人的一部分(如果你想这么定义的话),这是一种微妙的心态,既害怕因为失去亚裔身份而被人评论,同时又害怕身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的身份得不到认可。换句话说,把自己倾注到另一个人,同时保持自我的感觉,这种同化是不可能发生的。要从外部判断主要发生在内部的转变是很难的。
我在美国的整个生活轨迹都涉及到文化符号的探索,其中大多数比珍珠奶茶要可怕得多。在我小的时候,我母亲把《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U.S. News & World Report)的大学排名当作圣经一样翻阅,直到它的书页变得又脏又破。她知道精英教育就像文化资本壁炉架上的战利品,积累这样的资本是确保我在这个国家成功的最可靠的方式。
直到几年后,当我完成了她精心为我设计的高等教育后,我才意识到,母亲的勤奋与一种深刻的愤世嫉俗交织在一起,她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和结构性的不平等是不可避免的,她想要在这个世界上获得认可。她会说,我得有多傲慢无知,才会相信体制会改变?最好还是学习游戏规则,然后顺从它。实用主义操练的时间足够长的话,它就会变成一种同谋:一切都只是一种表演,一种对美国扭曲状态的自我弯曲。然而,我母亲来到这个国家的旅程,就是因为相信有改变的可能性才进行的一场赌博。
成年后,当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最无法控制的时候,我就会痴迷地寻找珍珠奶茶。在我和母亲的角色互换的过程中,我就需要更多的糖浆和焦糖牛奶,可能是为了自我麻痹,我对她日渐萎缩的身体有抵触情绪,她的身体每天都在变弱,直到她不得不靠着医院的24小时护理才能活下去。
那天,因为她失去了吞咽能力,给她插了喂食管,我一边喝着红豆和珍珠料的奶绿,一边等着补充的流质食物进入她的胃里。我对她说,你看,我们都有自己的珍珠奶茶。去年3月,当疫情袭击了纽约市,当时还不清楚我能否继续到我母亲居住的医疗机构探望她,我赶到唐人街,抢购防疫食品。一个以前从未吸引过我的彩虹色包装映入我的眼帘:“黑色木薯珍珠,只要五分钟就能做好!”我把它扔进了购物车,希望不会用到。
去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一小包木薯珍珠一直深藏在我的厨房橱柜里,和我收藏的干海带和豆干放在一起。为了度过那可怕、孤独的隔离岁月,我花钱买了珍珠奶茶外卖,常常是一次喝几杯。最近我第一次做内窥镜检查时,在我的肠道里发现了一种神秘的胶状物质。但12月的一个晚上,我来不及点外卖了,但是又很想喝奶茶,于是我翻出了那包珍珠圆子,撕开包装。
里面干瘪的小球看起来像老鼠的粪便,表面粘着白色的粉末。在购买木薯粉的时候,我没有检查保质期,要是我妈肯定会检查一下,我很失望,木薯粉几个月前就过期了。我在谷歌上搜索了食用过期珍珠的危险,从一个名为talkboba.com的网站上的一个条目得知,“如果你食用了过期的木薯淀粉或其他淀粉和面粉,你应该也不会生病”。
那就好,我抓了一把珍珠圆子,把它们扔进锅里,打开炉子。
这些球在水里膨胀翻动,并呈现出一种透明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蜂蜜味。没等它们完全煮熟,我就忍不住舀了一勺,飞快地吞了下去,咽下去很久之后,我还能感觉到它们又黑又粘的热度。
文章来源:《纽约客》
https://www.newyorker.com/culture/personal-history/chronicles-of-a-bubble-tea-addict
作者:范家阳(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