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Alan Zheng
每年的1月26日是印度的国庆节之一“共和日”，为的是纪念1950年1月26日印度共和国的成立。当天会有大规模的游行与阅兵式来庆祝。然而今年的共和日却有些不同寻常，除了人们熟悉的，印度阅兵中的摩托车特技表演因疫情问题被取消外，成千上万名农民开着自己的拖拉机闯进新德里。而这正是与2020年9月莫迪推动的新农业法有关。
拖拉机车队进驻首都，农民们爬上红堡插旗
关于印度新农业法的示威游行已经断断续续地持续了进两个月，然而这次的游行不仅是最猛烈的一次，同时也是最非同寻常的一次。26日一早，成千上万名裹着头巾的农民们，冒着寒冬驾驶着拖拉机从四面八方涌入了首都。此时的印度总理莫迪正在检阅部队，而拖拉机车队浩浩荡荡的出现，令印军的阅兵甚至都显得黯然失色。
这些农民们来自哈里亚纳邦，北方邦，旁遮普邦和拉贾斯坦邦等地，在共和日的到来前就已经在首都郊外抗议了两个多月。在许多拖拉机上，农民们悬挂了五颜六色的旗帜，包括印度国旗以及各种农民工会旗帜等。他们突破了警察的路障，冲进了著名的德里红堡，爬上了城墙挥舞着工会的旗帜。农民萨塔帕尔·辛格说道：“我们要向莫迪展示自己的力量，我们不会投降。”
农民工会组织Samyukt Kisan Morcha的发言人帕拉梅杰特·辛格·卡迪尔表示：“我们用自己的拖拉机冲破了路障，也有很多人是走来的，还有一些领袖是骑马来的……成千上万的农民们都已经到达了首都。” 不过，该组织在不久后便宣布退出了游行，指出游行不再是原本计划的和平运动，而是涉及到了反社会因素。
该组织的声明感谢了参与者们的付出，但对于游行中发生的不可接受的现象表示遗憾，希望农民们能够脱离这种行为：“在德里警察总部外，警察使用了催泪弹与警棍进行镇压。示威者们同时攻击了停在那边的警车。” 德里警方发言人阿尼尔·米塔尔表示，德里警方已经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制，但示威者却在预定时间前就开始了游行，并且选择到处破坏与实施暴力，令警方不得不出手阻止。
全印斗争协调委员会发言人，以及示威领导者之一的阿舒托什·米什拉表示，在德里与北方邦之间的边境，警察用催泪瓦斯与警棍将大约2000名示威者赶回，同时在德里与哈里亚纳邦的边境，催泪瓦斯也被用上。
米什拉提到，尽管此前警方批准了拖拉机游行，但设定的上限是不得超过5000台拖拉机到场。结果在游行当日，德里周边地区的数万台拖拉机都参与进了游行，据称动员的拖拉机高达20万台。游行中出现了大量暴力事件，最终导致原本和平的游行演变成了警民冲突。
新法案对农民危害大，直接威胁58%印度人口的收入
印度农民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就要从印度农业的历史与地位讲起。自1947年印度脱离英国并独立后，印度就面临了粮食缺少的问题。在经历了十几年的粮食短缺甚至饥荒之后，印度终于在60年代初研发出了新的杂交技术，提高了小麦与大米的粮食产量。而印度政府为了保护农民的权益，一直为农民们保证一些特定农作物的价格，令农民们可以长期地为下一个农作物周期进行投资。
然而，印度农民们享受的保护却随着莫迪的新法案即将到头。2020年9月莫迪推出了新的农业法律，也就是《2020年农产品贸易和商业法案》，《2020农民价格保证协议和农业服务法案》，以及《2020基本商品法案》。根据这些新法案，印度政府将会允许大型私有企业进入农产品销售市场，且允许农民以任何价格向任何人出售物品。
尽管在新法案推出后，农民将会有更大的自由去进行买卖，但农民们却对此法案表示不满，因为很明显，新规定将会为大公司提供更多压榨农民的空间。尽管在市场需求旺盛的时候农民可以享受高价出售农作物的待遇，但在供给充足的时候则很容易被压价，农民们非常担心大型企业进驻粮食市场后，将会压低市场价格。
58%的印度人都以农业为生活收入来源，农业问题更是印度国内政治最为中心的话题。因此此法案一出，印度国内瞬间一片争议声。印度农民本身就已经面临难处，曾经占印度国内生产总值高达三分之一的农民们，如今仅占印度经济总量的15%。官方记录显示，超过一半农民都负债累累，在2018年与2019年，共有20638名农民自杀身亡。
同时，抗议者指出莫迪新推出的法案早就有过前车之鉴。印度东部的比哈尔邦曾在15年前颁布过类似的法律，最终导致的结果却是灾难性的。当旁遮普邦的农民们能够以每100公斤25美元的政府规定价格出售大米时，可怜的比哈尔邦农民却只能在自己的市场上以100公斤16美元的价格出售。在如此先例的影响下，农民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走出家门抵制莫迪的新法案。
应对农民抗议，为何强人莫迪如此“力不从心”
许多人认为，莫迪对于此次抗议的应对失误，来源于莫迪从未在任期内经历过如此大规模的示威活动。当然，莫迪的任期内也曾经历过多次抗议活动。例如，古吉拉特邦的帕特尔社区曾经在2015年发起抗议活动，要求政府配置职位配额。该活动持续了四年，直到最终决议通过。并且，德里的穆斯林女性曾经发起过对《公民身份修正案》的为期数月的抗议。该抗议持续了几个月。
然而，上述抗议活动都没有本次的农民抗议来得更猛烈，规模也更小。民权活动家帕尔敏德·辛格说：“过分自信导致了莫迪的应对此次抗议活动的失败，他缺乏处理大规模抗议活动的经验。我不觉得莫迪真正意识到了情况如何，他根本不了解旁遮普邦的抗议活动。”
而此次农民示威活动也暴露了印度更深层的问题。阿育王大学历史学家马赫什·兰加拉让表示，农民们的愤怒反映了旁遮普邦与哈利亚纳邦等地陷入了更大的收入危机，而这样的危机在近50年以来一直都处于日益上升的状态。
参与本次活动的主要参与者——旁遮普邦农民，曾是政府定价销售农产品的最大受益者。正是因为政府保证小麦与大米的价格，以及政府为其精心打造了农产品销售结构，才导致了旁遮普邦在农业上取得的成功。可是如今小麦与大米的生产过剩导致库存泛滥，农民收入停滞，地下水资源也陷入枯竭，都令旁遮普邦农业陷入困境。再加上莫迪的新法案，令旁遮普邦的农民们最终忍无可忍。梅塔表示：“旁遮普邦无法从一个富裕的农业社会转型为一个可持续农业与工业化的社会环境。”
同时，此次农民抗议也与以往印度的农民抗议大不相同。在英国殖民时期，农民抗议经常会演变为与殖民者的暴力冲突。然而自从印度于1947年独立后，尽管对于农作物价格下跌等问题，农民抗议也时有发生。然而像是如今的40家农民工会联合起来，号召将近50万农民集体抗议的情况却从未发生过。
兰加拉让认为，莫迪政府应对农民运动的失败也来源于印度高层社会长期以来与农民的距离甚远，对农民的了解不足，导致对抗议活动的错误预判。印度人对于农民的刻板印象普遍为：半文盲，没文化，干活勤恳，却忽略了农民群体的多样性。因此，当印度社会惊讶地发现农民们此前居然能够做到井然有序地组织抗议活动，甚至在抗议时吃起了比萨——这一被认为是中产阶级的食物时，社交媒体上甚至开始怀疑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农民。
而出现这一现象，也正是暴露了尽管印度农民数量庞大，但城里人与农村人的隔阂依然非常之远。正如兰加拉让所说：“印度农民们在这次运动中与中产阶级几乎无异，他们说自己爱这个国家，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基本权益才走上街头。”
对于莫迪来说，如何处理农业法问题将会是他的头等大事。自第二次上台以来，莫迪政府一直在饱受考验。印度在莫迪的任期内，经历了诸如经济不景气，社会冲突扩大，歧视性法律被抗议，以及在疫情期间的失误，都令人们对莫迪的能力提出了质疑。如今的农业法则更是令莫迪尴尬不已，地位被严重动摇。
莫迪第一任期的表现其实也并不优秀。在他2014年接任总理后，很多人曾期待莫迪将会带领印度经济步入快车道。可惜事与愿违，印度的上一次经济健康增长8%已经是2016年的事了，此后的印度经济就一直处于下滑趋势。莫迪曾参考过中国的经济增长模式，以及大搞“印度制造”运动以便吸引外国投资者前来印度兴建工厂，却远远没有达到自己曾经宣布的目标。在2019年的选举中，多亏莫迪大打国家安全与民族主义牌才保证了连任成功。
而正如此前所说，由于庞大的农民群体，农业一直以来是印度最为重要以及最为敏感的话题。这也是为何在宣布农业法并导致农民抗议爆发后，莫迪拼尽了全力来应对此事并尽其所能安抚农民，莫迪所属的印度人民党也主动放弃了此前不与反政府示威者沟通的立场，展现出了其愿意倾听农民群体声音的态度。
莫迪与印度人民党对此事的紧张，来源于2011年至2013年的反腐败运动。这场运动最终直接导致了当时执政党的下台，以及推动了印度人民党的上位。而如今为了表达对农民的支持，印度至少20多个党派（甚至包括印度人民党的盟友）都选择在此问题上站在了农民一边。因此，政治观察家们目前正密切注视抗议动态，以及莫迪政府将会如何处理此事，因为这将直接影响到印度人民党在2021年中期的地区选举。
抗议活动的未来：暴力活动将导致莫迪政府更加强硬？
自2020年11月下旬以来，已经有超过10万人抗议该法律。恼火的农民们在新德里的边界周围静坐，封锁道路并建立了临时营地，甚至直接在路上或是自己的拖拉机上睡觉。农业专家德文德·沙尔玛对此评价道：“印度的收入不平等现象日益严重。农民们越来越贫穷。然而政府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只知道疯狂剥削底层人民的钱财。农民们只是在要回本属于自己的权力罢了。”
此前莫迪在看到了农民抗议示威的力量后，也做出了妥协，提议修改新法律的某些部分。尽管印度政府已经与30多个农民工会的领导人们进行了11轮会谈，但结果依然无济于事。1月初时，印度最高法院也进行了干预，宣布将暂时搁置三项有争议的农业法案，并要求成立一个四人组成的调解委员会，以帮助双方进行谈判。
然而，农民们并不愿意吃最高法院这一套。农民工会领导人指出，最高法院选出的四名成员已经公开表示过对新法案的支持，与他们谈判纯属浪费时间。因此，工会领袖们断然拒绝了法院指示的调解委员会并坚持抗议，事情的解决也因此变得遥遥无期。
如今，抗议活动已经从新农业法延伸到了印度农业的一系列问题上，包括土地减少，农产品价格波动以及国家的立法集中化。阿育王大学政治系教授普拉塔普·巴努·梅塔如此评价到：“本次抗议活动不仅是一次伸冤行为，而更是暴露出了民众对政府的信任缺失。”
不过，发生暴力事件却是组织抗议活动的领袖们没有想到的，也将很可能会导致农民与政府双方关系更为紧张。很多人都认为，26日发生的暴力事件将会导致反作用，令莫迪放弃进行更多的妥协，转向更加强硬的态度。
印度政府某部长表示，政府在暴力事件发生后将不太可能提出新的谈判条件或者任何新的条件：“目前，我们的重点在于如何维护社会秩序。内政部长阿米特·沙赫正在密切关注局势，现在做出任何与农业法有关的政策决定都为时尚早，但可以肯定，26日发生的事将会迫使我们重新考虑之前的立场。”
印度人民党发言人辛格在近日的讲话中说道：“农民工会在26日彻底背弃了政府对他们的信任。他们当时曾经保证过游行会被妥当地监管，且不会有人携带任何武器。然而如今看来，他们完全没有遵守曾经的诺言。”辛格称政府对农民们的态度一直都非常友好，最高法院也在看到农民们的诉求后对法律进行了搁置，但很明显某些势力依然在中间搅局。
农民工会方面也普遍对事后的发展感到悲观，并表示如今的抗议活动已经逐渐失控。一名资深工会部长表示，莫迪政府可能会在暴力事件发生后重新考虑他们的农业法，但几乎不可能会直接废除三项法案。另一名部长表示：“暴力活动已经彻底摧毁了农民抗议活动本身和平的属性，抗议的神圣性被彻底破坏……农民们本身都保证将会遵守警方的指示，和平进行游行。然而26日的暴力事件，标志着如今的农民工会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农民抗议活动的控制。”
不过，这将不会是抗议活动的终结。日前，网上的农民运动领袖们表示，大批农民将会再接再厉，在2月1日国会举行预算会议的时候步行前往印度议会进行抗议。目前仍不知道在26日的暴力事件之后该活动是否还会进行，不过领袖们一直在呼吁示威者们减少暴力行径：“要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占领德里，而是要赢得这个国家民众的心……如果我们保持和平，我们就赢了。如果我们变得暴力，那么莫迪就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