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时报长文报道说，中共政府大力投资国内生产，导致与西方伙伴的贸易关系紧张。但世界能从中汲取什么样的经验和教训呢？
想要评估北京标志性产业政策“2025中国制造”的成效，德国汽车制造商奥迪在中国北方的新电动车工厂，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这条生产线上，来自中国企业的工业机器人——政策的关键目标之一——主导了整个流程。
第一步是一台自动冲压机，将金属板冲压成车门面板。
随后，来自中国企业库卡的800多台机器人将零部件焊接成车架，另一家中国供应商则实现了车轮安装的自动化。
在每个班次中，机器人的数量都超过了人类工人。
“我们原本没打算在中国实现这么多流程的自动化，但中国供应商的定价非常低，”奥迪长春工厂制造工程主管托比亚斯·利贝克说。
中国现在每万名工人拥有的机器人数量已经超过德国。
北京在十年前启动“2025中国制造”计划，目标是主导10个先进产业，希望在“核心基础零部件和关键基础材料”等领域的中国制造业实现70%的国内市场份额，并计划在今年达成这一目标。
除了机器人，这项政策瞄准的其他行业还包括先进轨道交通设备、高技术船舶制造、航空航天设备、电动车以及下一代信息技术。
这一政策不仅对中国制造业，而且对全球经济都是一个历史性转折点。
“2025中国制造”计划导致北京与西方贸易伙伴之间出现重大裂痕，也影响了现代各国政府对产业政策的思考方式。
贸易伙伴批评这个政策的市场份额目标具有重商主义色彩。特朗普在任期内以此计划为理由，发起对中国的贸易战，直接对受益于“2025中国制造”的产业征收500亿美元的关税。继任者拜登也延续更积极的美国产业政策，尤其是在芯片和绿色科技领域。
北京也瞄准了欧盟所专长的行业，包括机床、汽车及高端船舶，加剧了中欧贸易关系的紧张。西方还批评这个政策造成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产能过剩。
但尽管政治上争议不断，欧洲联盟商会和总部设在华盛顿、代表美国商会的荣鼎集团最近发布的两份关于“2025中国制造”的报告都指出，北京已经实现了这个关键目标——把一个曾完全依赖廉价劳动力的制造业，成功推向了现代化。
中国通过一套独特组合：产业政策、补贴及其他国家支持，再加上私营部门的创业精神和在庞大市场中激烈的竞争，使中国制造商在许多产业中迅速提高了国内外市场份额，有些领域甚至追平或超越了外国竞争对手的技术水平。
中国产业政策的战略目标，是打造供应链自主能力，以抵御西方干预，同时让外国日益依赖中国。这一目标本月受到检验。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与特朗普的针锋相对的贸易战中态度强硬。
最终特朗普让步，降低了曾一度高达145%的关税。许多分析人士认为，美国可能意识到其对中国进口的依赖程度过高，不敢冒封锁的风险。
“中国产品出口是武器，”兰德公司中国研究中心代理副主任杰拉德·迪皮波说，“中国通过出口优势，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与美国的平局。从国家安全角度看，这完全契合了习近平的世界观。”
这种出口主导地位，促使世界各国政府开始认真审视“2025中国制造”的影响。他们正在研究北京投入的资源规模，以及这些政策工具是否在其他国家也能被复制。
各国也希望评估，是否需要采取更多措施来应对中国制造业带来的日益增强的竞争威胁，包括采取保护主义政策。
这种担忧变得越来越强烈，因为北京现在正尝试用相同方式推进面向未来的技术领域，从先进半导体和人工智能，到AI驱动设备和仿人机器人。
“世界正在意识到竞争力方面的问题，美国或许是最早意识到的国家，”迪皮波说，“我认为，反弹即将到来。”
“中国制造业现在在全球无人能及，”中国欧盟商会主席延斯·埃斯克伦德说，中国占全球制造业增加值的29%。“所以，如果‘2025中国制造’的目标是让中国成为全球领先的制造强国，那已经实现了。但我们必须意识到，这个成功并非没有代价。”
强国必须拥有强大的制造业，这是中国前总理李克强10年前提出“2025中国制造”时北京发出的信号。
这项计划的官方说明在导言中写道：“世界强国兴衰的历史和中华民族奋斗的历史反复证明，没有强大的制造业，就没有国家，就没有民族。”
北京交通大学国家经济安全研究院院长李孟刚说，这项政策的目标是推动中国从“制造大国”向“制造强国”转变。
这个计划不仅比以往的产业政策更全面，还设定了详细的市场份额、自给自足和技术发展的目标。
这个战略动员了很多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威权体制中才更容易实现的工具。到2017年，已有近800支国家引导基金设立，总规模达2.2万亿元人民币，用于支持重点产业。
荣鼎集团的数据显示，2018年至2022年，鼓励创新的税收优惠年均增长28.8%；享受额外抵扣和减税的企业比例从2015年到2023年增长了四倍多。2015年至2020年间，政府引导基金的投资增加了五倍以上。
中国企业在国家支持下收购海外公司以获取外国技术，国有企业被重组为在电信、航空和智能制造领域的国家冠军企业，而具有创新潜力的中小企业也获得大量政府资助。
外国企业的市场准入受限，被迫与本地公司成立合资企业，并在汽车制造、民用航空、电信等领域进行技术转让。
“中国能实现‘2025中国制造’目标，外国公司发挥了关键作用。”欧盟商会的报告这样指出。
最成功的领域是那些需要大量资本的产业，中国企业可以通过国家主导的银行体系轻松获得资金，以及那些能够从中国巨大市场中受益的行业。私营部门的参与也受到鼓励，激发了竞争。
“我认为中国的创新主要出现在私营部门，”兰德公司的迪皮波说。
外国公司被激励在中国本地化生产，进一步推动北京建立本土供应链的目标。荣鼎集团的研究显示，尽管美国对中国的出口停滞，但在中国设立的美国子公司的销售额却持续上升。
“中国在减少对进口的依赖方面非常成功，但在减少对外国公司的依赖方面则不太成功，”荣鼎报告的合著者卡米耶·布伦努瓦说。她指出，很多外国公司在中国是本地化运营，而非用于出口。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中国成功的重要组成部分，”布伦努瓦说。
荣鼎集团根据四项指标对“2025中国制造”所瞄准的各个产业领域进行评估：减少进口依赖、降低对外国公司的依赖、实现技术领先和具备全球竞争力。
其中只有两个产业——先进轨道交通设备和电力设备——在这四项指标上表现强劲。
另外五个行业在某些指标上表现良好或一般，包括机器人、机床、农业机械和电动车。而新材料、航空航天设备、生物医药和高性能医疗设备的表现则较弱或不稳定。
但行业内不同子设备的表现差异可能很大。
例如，中国为高端数控机床设定的市场目标是，到2020年国内企业市场份额达到70%，2025年达到80%。目前，中国在低端数控机床已实现自给，在中端机床上超过目标，但在高端领域，中国企业的市场份额只有约15%。
电动车市场是另一个成功领域，从2015年占汽车整体市场的3%，预计今年将超过一半。同时，外国车企在中国汽车市场的份额在2025年前两个月已跌至31%的历史低点，自2020年以来已丧失三分之一的市场份额。
但一些领域仍面临挑战，例如民用航空，今年国内飞机市场的10%目标未能实现；半导体虽然在进步，但依然落后。中国的航空市场仍由波音和空中客车主导，最先进的芯片仍来自台湾。
“现在中国制造的飞机，其实是西方飞机的外壳换了中国金属而已，”行业咨询公司AeroDynamic Advisory总经理理查德·阿布拉法说，中国航空航天产业仍依赖外国发动机。
中国欧盟商会的报告也与荣鼎集团给出了相似的技术领先评级，先进船舶制造、先进轨道设备和新能源汽车得分最高，其次是农业机械和电力设备。
但衡量这个计划的表现是否符合中国的目标，还不能真正反映核心意图，北京智库默克斯首席经济学家曾克林说：“这忽略了‘中国制造’真正要实现的目标，那就是成为制造业超级大国。”
不过，中国制造业的快速发展也带来一系列问题——不仅对中国自身经济，也对全球造成影响。批评者认为，一个主要弱点是常常会导致市场严重扭曲。
地方政府领导人的政绩与经济增长挂钩，因此他们积极响应中央新政策，引进受补贴的产业。
结果就是大量重复建设，以及在国家支持和激烈竞争推动下的产能过剩——这对消费者来说是好事，但却影响企业盈利能力和地方财政。
“我们已经看到过这些‘繁荣—崩溃’的周期，”中国欧盟商会的埃斯克伦德说，他提到太阳能和电池产业。“政府会出台政策引导……然后大家都一窝蜂地去干同一件事。”
他指出，电动车产业正是其中一个例子，112家制造商中，只有大约3家实现盈利。
“我们看到的浪费，规模巨大到惊人，”埃斯克伦德说。
也有人质疑“中国制造”是否与中国制造业的成功直接相关。
卡内基梅隆大学经济学家李·布兰斯特特和上海科技大学的 郦光伟，在2015年至2018年间搜索了中国上市公司财报中是否提到“2025中国制造”（由于这个计划在与美国关系中变得政治敏感，北京在2018年左右就不再公开提及）。
两人写给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的一篇工作论文指出，虽然少数公司披露了与计划相关的补贴，但“几乎没有统计证据表明，这些公司在生产效率、研发支出、专利申请或盈利能力方面有所提升”。
兰德公司的迪皮波也表示，中国缺乏数据有时使得判断产业政策的有效性变得困难。
“这就像是一个黑箱，你知道政策计划是什么，也大致了解政策支持的投入，看得见产出，但中间的因果关系却不清楚，”他说。
其他中国学者则认为，产业政策为中国带来了明显成效。
北京交通大学的李孟刚表示，“某些领域的技术领先构成了中国参与全球竞争的基础，也契合全球发展趋势。在这些领域，我们会继续坚持产业政策。”
但他也认为，产业政策需要优化。比如，市场份额目标在推动产业扩张中起到了作用，但也可能导致产能过剩和资源错配。
未来的政策将更注重提高整个产业链的附加值，而不仅是规模扩张，重点将转向研发、专利质量等指标，以“避免盲目扩张，引导长期竞争力”，李孟刚说。
分析人士指出，中国经济偏重向供给侧注入资源，也带来重要的宏观经济后果，使中国对投资的依赖超过消费。
随着中国房地产泡沫破裂，供给侧导向的产业政策，使中国越来越依赖外部需求来消化庞大的工厂产能。
“中国应该升级……推进‘2030中国市场’战略，”摩根士丹利中国首席经济学家邢自强说。“这意味着应重点扩大消费市场，深化社会保障改革，为农民和流动人口建立社会安全网，从而释放中国高储蓄背后的预防性动机，以更可持续地促进消费。”
他说，这也有助于缓解中国与美国、欧洲和发展中国家之间因中国贸易顺差（去年接近1万亿美元）而日益紧张的贸易关系，“通过这样做，中国可以为本国和全球公司提供更大、更强、更有韧性的国内市场。”
荣鼎集团的布伦努瓦表示，虽然中国制造业仍将保持活力，并可能受益于人工智能的推动，但过去十年产业政策的资金投入规模空前，未来十年难以复制。
高债务水平、财政赤字和大量亏损企业正拖累中国财政状况。她说：“北京为短期收益牺牲了经济增长、生产率，甚至可能牺牲了长期创新能力。”
尽管存在这些问题，但中国并没有任何放弃产业政策的迹象。相反，习近平正加大力度推动以“新质生产力”为口号的科技领先目标。
北京交通大学的李孟刚表示，这是“2025中国制造”的深化版本，但更强调技术创新。
下一个重点领域是仿人机器人，尽管一些分析人士担心，这一技术的关键突破仍需多年，目前的商业化应用仍非常有限。
今年，中国计划设立一支规模1万亿元人民币（约合1370亿美元）的国家支持风险投资基金，用于投资仿人机器人和其他政策重点领域。
5月，多部委联合出台政策，引导银行贷款和保险资本进入这些战略行业，这是习近平推动打造“科技强国”的一部分。
北京经济技术开发区副主任梁靓表示，该区域正在设立机器人等技术领域的投资基金。
“每个地区都会有自己的投资基金……以加速发展，”他告诉《金融时报》。
奥迪的利贝克说，在长春工厂测试的一款中国企业的仿人机器人技术很有前景，不过“人类外形”还可以优化。
“我们不想要两个手臂的机器人，我们想要四个甚至五个手臂，”他说。
布伦努瓦表示，面对中国坚定推进产业政策的态度，许多长期以服务业和消费为重的国家正面临艰难抉择。她说，那些受到中国出口竞争冲击的行业，需要某种程度上的保护，以应对中国通过补贴和产业政策获得的优势。
“中国的市场扭曲如此严重，以至于全球范围内都难以实现公平竞争，”她说，“必须设立更高的贸易壁垒来保护新兴产业。许多发展中国家就是这么做的，我认为在某些领域，比如清洁技术，我们现在也处在同样的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