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时报详细报道了高盛希望进入中国市场的规程，尤其是和政府背景深厚的中国知名金融家方风雷的恩怨。

2000年代初，汉克·保尔森频繁前往中国，为当时他担任首席执行官的高盛寻求进入中国金融市场的机会。

高盛的高层认为，保尔森最终达成的协议将只是一个短期安排。

当时的想法是，与拥有丰富党内高层关系的大陆投行家方风雷结盟仅会持续几年，直到这家华尔街公司可以直接在中国拥有证券和投行业务。

然而，这个安排却持续了近二十年。在这段时间里，经济利益主要流向了方风雷，让高盛开始希望尽早结束合作。

“我们租用了他的名号，但最终选择了一个试图坑我们的人。”一位前高盛银行家说道。这位银行家提到，保尔森曾称赞方风雷“非凡”，并称他是“一个天生交际家”。

随着高盛即将收购一家期货经纪公司，完成在中国的业务布局，《金融时报》详细梳理了这次高盛很少公开讨论也基本不在在投资者沟通中提及的“冒险经历”。

通过采访十多位方风雷的伙伴和银行家，以及查阅数百页文件，《金融时报》展示了方风雷如何深度嵌入高盛的中国业务，并迫使高盛为完全拥有业务付出远超预期的代价。

保尔森与后来的中国副主席王岐山在1998年会面。王岐山当时是方风雷的导师。

高盛在一份声明中表示，“在与方风雷的本土公司高华合作了成功的19年之后”，目前公司已成为“中国领先的国际投行和证券品牌”。

方风雷曾对官方媒体表示，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或如何评价我”。

他未直接回应《金融时报》关于其与高盛合作，或后来在他共同创立的私募股权基金厚朴投资内部争议的置评请求。

但这场纠葛展示了，即使是大型跨国企业，在中国运营也面临重重困难，尤其当合作方与中共高层关系密切时更是如此。

这也为大量寻求在中国经济奇迹中分一杯羹的西方银行和投资者敲响了警钟，特别是在中国对经济控制日益加深的情况下。

目前，方风雷管理着规模达150亿美元的厚朴投资，并已击退对他控制权的挑战。

近期，他活跃于中国的各类会议中，依靠自己在世纪之交推动中国多家国企上市的声誉。

“对外资投资者来说，中国依然具有吸引力。”年初在香港的一次聚会上，他向外资募资第四支超过十亿美元的基金时说道。“中国当前的局势为投资者提供了一个机会，一个非常罕见的机会。”

方风雷在中国动荡的时代成长起来。

他是政府官员的儿子，成长于北京，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送往内蒙古的一家农场劳动。

在军队服役一段时间后，方风雷在国家岗位上逐步晋升，期间结识了具有广泛人脉的王岐山，并将其视为导师。

王岐山当时是中国首家投资银行——中国国际金融有限公司（中金公司）的董事长，于1995年任命方风雷为副首席执行官。

两年后，方风雷主导了现为中国移动的公司40亿美元的上市。

在这个过程中，方风雷并没有将国际承销业务交给持有中金股份的摩根士丹利，而是引入了高盛，迅速成为这家美国银行打入中国市场的重要人物。

在当时已任北京市长的王岐山的加持下，双方制定了合作计划。

首先，高盛出资6200万美元，通过补偿在海南一破产券商中损失的账户持有人，以“展示其对中国证券市场的承诺”。

当时王岐山曾担任海南的党书记，这也为高盛释放了一张券商牌照。

随后，高盛向方风雷及其五位下属提供了1亿美元贷款，其中一位是他的秘书。他们成立了三家投资公司，并与联想集团的最大股东联想控股共同创立了北京高华证券。

之后，高华证券与高盛成立了合资公司——高盛高华证券（GSGH），高盛支付了3200万美元，获得外资允许的最高持股比例33%。

高盛在香港和纽约的律师团队拟定了数百页的合同，供方风雷及其合伙人签署。合伙人承诺将他们的高华股份作为1亿美元贷款的抵押，并向高盛授予这些股份和其他业务股份的购买期权，一旦中国监管机构放宽外资持股规定，高盛便可行使这些期权。

这种安排的意图，是让方风雷的团队成为高盛股份的“代理人”。保尔森在其著作《与中国打交道》中将GSGH描述为“一个高盛持有33%股份，但拥有完全运营控制权的合资企业”。

方风雷担任高华和GSGH的董事长，并被纳入高盛合伙人。其他五位股东也在公司内部担任职位。

2004年，保尔森派遣高盛合伙人彼得·麦克唐纳前往北京，成为高华证券的首位首席运营官。

麦克唐纳回忆道：“中国的监管者和银行家希望看看我们如何从零开始建立一家券商。高盛向我们提供了所有系统、技术和智力支持，但我们的名片上印的是高华。”

“一旦高华获得中国证券监管机构的牌照，高盛实际上就能够和自己合资，”一位知情人士表示。这两个实体共享一个办公地点，并因多数股权由中国人持有且由他们占据董事会席位，因此能够为高盛获取全套金融服务牌照。

这家美国银行实际上获得了两家公司的操作控制权。高华和高盛高华证券的员工使用高盛开发的IT系统，聘用由高盛人力资源部门负责，与高盛中国以外的同事平等合作，并在公司内部晋升，尽管他们从未正式成为高盛的员工。

高盛在中国建立了一个只部分持股的业务体系。

高华声明称，高盛为两家公司带来了技术和专业知识，但中方“独立且自主运作”。

高华还表示：“并不存在高盛将我们当作代理人的问题。”

2007年，方风雷退出了高盛中国业务的日常管理，创立了厚朴投资，这是中国首批由本地人运营的私募股权基金之一。高盛向他首支基金投资了3亿美元。

然而，方风雷仍然是两家实体的重要股东和董事长。2012年，北京的政策制定者将外资持股证券公司的上限提升至49%，高盛高管因此安排了一小组人员在北京与方风雷会面。

金融行业的许多人认为进一步放宽持股限制即将到来，高盛的代表们认为，只需几周的谈判就能达成完全控股的计划。

根据2004年签署的合同，高盛希望支付的价格基于一个复杂的购买期权公式，预期的年净回报，为方风雷及其合伙人获得几百万美元。相关文件和知情人士透露，这一计算方式当时的目标是实现合理的收益。

然而，中国的合同法尚未充分测试，且任何交易都需中国监管机构批准。这使得方风雷的参与不可或缺，尤其是此时他的盟友王岐山已成为习近平的反腐沙皇，而他的另一位好友周小川则身居中国央行行长之位。

方风雷开价是2.5亿美元。“这对他来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致富机会，”一位熟悉方风雷的人说道。

另一位谈判知情人补充道，“如果你不给他钱——他不会消失。”

高盛的银行家对此犹豫不决。

“我们本以为结构设计足够让我们掌控公司，但事实证明这完全无关紧要。”一位参与谈判的前高盛银行家说。

银行曾尝试引入新伙伴或重新开始，但绕不过方风雷的障碍。他们把目标定在2014年底，届时原始的1亿美元贷款到期，他们认为这会提升谈判优势。但最终没有达成协议。

高华代表方风雷否认在此期间曾有任何谈判。

当高盛试图延长1亿美元贷款时，中国外汇管理局告知他们不会批准。方风雷转向招商银行，获得了以高华股份为抵押的6.06亿人民币（约合9840万美元）贷款，并用这些资金还清了高盛的贷款。

“我们的保障彻底消失了，”一位前高盛银行家回忆道，“我们陷入了僵局，情况非常糟糕。”

高华称借款方“行使了向第三方寻求新贷款的权利，高盛对此表示支持”。

这场操作使得复杂的定价公式失去意义，双方进入了商业谈判的漩涡中。

“我们来回兜圈子，”银行家回忆道。

方风雷并不急于妥协。公开文件显示，他和其他高华高管和董事（包括在高华领薪的高盛高管），每年平均获得3000万人民币的薪酬和奖金。

一旦高盛的贷款偿清，方风雷也完全掌控了高华的财务。从2014年起，他开始将高盛中国业务的利润以分红的形式分配出去。

到2022年底，高华已向由方风雷、他的团队和联想控股控制的公司支付了15亿人民币。

高盛没有从中获得任何份额，因为它在高华没有股权。据知情人士透露，方风雷的五位合伙人也未从这些分红中获得资金。

高华表示，2022年之前支付的所有分红都用于偿还招商银行的贷款，而后续的分红则被再投资于公司的业务中，“仅有少部分按股东持股比例分配给所有股东”。

另外五位股东声明，方风雷并未个人收取这些分红，他们“多年来一直与方风雷保持平等和谐的合作关系”。

2019年，在北京进一步开放金融行业之后，高盛最终与方风雷达成协议。根据《金融时报》看到的文件，高盛并未直接收购高华，而是以8850万美元购买了高盛高华证券的多数股权。

随后，高盛又支付了额外费用，将部分业务单元从高华转移到高盛高华。据知情人士透露，业务迁移在2023年2月完成。

“方风雷留下了高华及其所有牌照，但人员和系统都已转移走了，”知情人士称。

高华报告显示，到2023年底，公司拥有18亿人民币的实缴资本、储备金和未分配利润。

高华表示，高盛的收购“完全依据最初的协议和后续的重组协议，以商业基础进行”，还称，“最终价格是双方在充分自由谈判基础上达成的，反映了近二十年的辛勤努力。”

方风雷同意在2023年1月将高盛中国业务的最后一块——一家名为乾坤期货的金融期货经纪公司，出售给高盛，高华随后宣布将转型为高净值个人的财富管理平台。

乾坤期货的交易价格尚未公布，但熟悉方风雷的人表示，他不会以低于高华投入的3.01亿元人民币的资本出售公司。

与此同时，方风雷在厚朴投资中也陷入争议。

2018年，他招募了在德意志银行中国部门和中国工商银行担任高层的张红力（又称李张），后者在中国精英圈中关系深厚。

方风雷为吸引张红力入伙，给予其厚朴的大量股份，但不久后两人关系破裂，方风雷逐步边缘化张红力，并计划重组厚朴，将未来的利润和分红转入一个新成立的基金会。

对此，张红力与厚朴首席执行官Lau Teck Sien（刘德贤，掌控公司银行账户）在2021年发起董事会夺权行动，在一次员工会议上宣布他们将接管公司。

“方风雷当时震惊不已，”一位与方风雷交谈过的人说道。

几天后，三名“面相凶狠的壮汉”及一名自称方风雷“特别助理”的男子，出现在厚朴位于香港35层的办公室。据《金融时报》看到的Lau Teck Sien发给方风雷的信件所述，这些人声称计划“接管”公司。

信件附带的办公室监控截图显示，特别助理与三名壮汉出现在厚朴的前台。厚朴香港团队中的一名成员向警方报案，警方记录了一起发生在中环康乐广场8号的“与四名男子的办公室纠纷”。

在公司微信群中，Lau Teck Sien告知员工，为了人身安全，他们应暂时在家办公。

“大家小心！这实在是太可恶了！”张红力补充道。

2023年6月，方风雷与Lau Teck Sien私下和解，后者辞职，张红力则独自留在公司。

“我以前是工行副行长，但我两次被摆了一道，先是方风雷，现在是Lau Teck Sien。”张红力向一位朋友抱怨道。

几个月后，他被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拘留。11月14日，张红力在杭州法院出庭，对在工行期间收受贿赂的指控表示认罪，国家媒体对此进行了报道。

厚朴表示，公司仍是一家蓬勃发展的组织，拥有“公认的成功记录”和“一支经验丰富的管理团队”。

公司还称，张红力在公司任职时间较短，公司“果断采取行动，保护公司利益”。

随着王岐山在2023年3月卸任国家副主席，退出公务生涯，方风雷则频繁往来亚洲各地出席会议，并与他的新助手、女婿寒刚（Gunther Hamm）一同筹集新的厚朴基金。

高盛在一份声明中表示：“我们将继续巩固这一独特地位，并在中国发展我们的业务，追求长期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