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经新闻报道说,经济低迷、债务和绝望是迫使很多中国的中产家庭穿越丛林前往墨西哥边境,希望进入美国的主要原因。
午夜,哥伦比亚卡普尔加纳偏远海滩上漆黑一片,王忠伟(音)甚至看不清自己眼前的双手。海浪拍打着沙滩,大约 20 人坐上了一艘大木舟。这艘船将带他们进入哥伦比亚和巴拿马之间臭名昭著的达连峡,移民们将在丛林中跋涉数日,穿过达连峡到达美国边境。
2023 年 5 月的一个雨夜,32 岁的王将 14 个月大的儿子绑在胸前,妻子坐在他身后。他们 7 岁的女儿和祖父母坐在一起。在两个小时的旅程中,海浪不断将他们的小船推向数米高的空中。
王和妻子抓住船舷,努力用雨衣保持婴儿脸部干燥。所有乘客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坐船花了两个小时,我儿子哭了两个小时。当他哭得筋疲力尽时,我担心他已经没有呼吸了,”王用普通话告诉《日经亚洲》。”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哭声。”
几周后,当王和家人终于到达美墨边境时,他们被墨西哥卡特尔成员用枪指着,要求每人支付约800美元才能通过。移民们不得不脱掉内衣,向歹徒展示他们已经交出了所有贵重物品,然后卡特尔才引导他们前往过境点。
王说,尽管旅途艰险,但 “我不后悔走到这里……我的家人回到中国已经没有希望了。”
2023 年,穿越美墨边境的中国移民人数激增。虽然实际总数难以捉摸,但根据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的数据,去年有超过 3.7 万名中国公民在美墨边境被拘留。这一数字是疫情前几年的 10 倍。
在这些入境者中,有孩子的家庭是一个增长特别快的群体。CBP的数据显示,在2023财年的10月至9月期间,美国边境巡逻人员共遇到6645次中国移民家庭,自2023年10月至今共遇到7081次。而在2022财年,这一数字为1151次。
美国国务院副国务卿库尔特·坎贝尔在四月份举行的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会议上说:”许多中国移民不得不花费巨额资金…..这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但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认为可以公平地说,中国政府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可能对此有些担忧,但我认为他们目前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遏制这一现象”。
坎贝尔说,然而,大量的移民正在 “引起 “美国的 “关注”。事实上,随着11月大选的临近,边境安全和美中关系正在成为拜登和他的对手特朗普之间最热门的两个战场。
据美联社报道,随着紧张局势的加剧,中国在2022年短暂停止了与美国在非法移民问题上的合作,但在今年春天又悄然恢复了遣返非法移民的航班。这个问题似乎让北京感到尴尬,仍然是两国关系紧张的根源。
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发言人 5 月 14 日说:”中方坚决反对美方以非法移民问题为借口抹黑中国。”
专家们说,最近非法抵达美国的中国公民人数激增。联合国汇编的数据显示,2022年和2023年,按净流出计算,年度移民总数增至30多万人,而截至2019年的十年间,年均移民人数约为19万人。2020 年,COVID 大流行,移民人数骤减。
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中国经济政策专家史宗瀚(Victor Shih)说:”一个经济正增长的中等收入国家(中国就是这种情况),出现大量非法人口流出是非常不寻常的。采取非法途径的风险太大了。因此,我认为对他们来说,这确实表明了某种程度的绝望。这很难从纯粹的经济角度来解释,我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与中国的公共政策有关。中国有一个社会安全网,但它非常小… 如果你遭遇健康灾难或就业灾难,政府能帮助你的资源真的很少。”
大多数中国移民历来都选择较为容易的途径,获得旅游签证或进入美国大学就读。但对于越来越多的中国中产阶级来说,这些选择都是不可行的。出国留学费用昂贵,而且随着中美关系的恶化,签证越来越难办。但许多人愿意冒着抢劫、乘船、腐败警察、泥石流和可能死在丛林中的危险,来争取在美国生活的机会。每个移民家庭都有自己的心酸故事。
整个世界都是牢笼
许多在南美旅行的中国家庭都和王一样,曾经在中国过着舒适的生活。经过中国三年的疫情管制政策和房地产市场的崩溃,企业主和公司员工都在挣扎求生。
在对中国的未来,尤其是对孩子的未来失去希望之后,王一家人选择踏上穿越墨西哥的危险旅程。
他告诉日经新闻,回到中国后,”你会看到发生在身边的悲剧,而这些悲剧在新闻中根本不会提及,看看房地产危机吧。银行业危机很快就会接踵而至,在这种环境下,还有什么行业能够生存?”
他指的是中国正在放空的房地产泡沫,自 2021 年以来,这一泡沫已经侵蚀了许多中产阶级家庭的积蓄。
悲观情绪在小企业主中尤为普遍。王曾经在南部工业城市温州拥有一家服装厂,向欧洲(主要是法国和意大利)出口女式衬衫。疫情爆发前,他有 30 到 40 名工人,每年盈利约 3 万到 6 万美元。他和妻子生活舒适,有房有车。
但大流行迫使王关闭了工厂,之后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负担。
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普惠金融研究院 2 月份的一份报告显示,由于手头现金不足和缺乏借贷能力等问题,中国超过三分之一的小企业在财务上无法持续,这可能会影响到 1800 万工人的工作。该报告基于对 2349 家小型企业的调查,这些企业大多从事制造业和零售业。
随着青年失业率飙升,为子女提供良好教育的压力越来越大,而教育本身往往又以昂贵的家教为前提,因此,家庭向上流动的梦想正在破灭。
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史宗瀚说,近年来,中国的社会流动变得越来越困难。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民变身成功商人的故事并不罕见。现在,要决定自己的命运要难得多:”对于小企业家来说,要想站稳脚跟并茁壮成长是非常困难的,他们要么必须支付巨额贿赂才能进入政府部门,要么就会受到各种掠夺性行为的影响。”
在2021年关闭工厂后,王成为滴滴打车平台上的一名司机,在那里他结识了其他司机,其中许多人曾经是企业家,”大多从事出口业务”,他说。他有一些积蓄,但经济负担越来越重。
“我每天都有自杀的念头,”他说。”我觉得整个世界就像一个牢笼,没有任何希望。发生的每一件小事都促成了这种想法,我的工厂、大流行病的封锁,无数根稻草压在我身上,让我感到绝望。”
已在洛杉矶生活的哥哥告诉他前往美国的 “徒步路线”。
已经走完这段路程的中国移民的视频给王带来了希望,他相信努力工作可以为他的家人在美国带来回报。他了解到,移民的孩子可以免费上美国的公立学校。随后,王卖掉了房子和汽车,收拾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离开了美国。
追逐希望
来自安徽省宿州市的发廊老板潘孟根(音)今年32岁,他于2023年1月带着妻子、12岁的女儿和9岁的儿子来到美国。
“经济不好,没有公民权利和自由的概念,如果我的孩子在中国长大,他们会迷失方向,”潘说。”我可以看到孩子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他们没有办法超越目前的社会阶层。我们必须离开。”
在宿州,潘和他的妻子经营着一家在当地很有名气的发廊,据潘说,在大流行之前,家里每年的收入超过一百万元人民币(138914 美元)。在这座生活费用远低于北京和上海等城市的三线城市,他一家过着非常舒适的生活。
2018 年,潘正在研究投资移民,尤其是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国家。但就在他全家准备搬家的时候,大流行袭来。
潘的发廊被迫关闭,全家靠积蓄度日。他眼睁睁地看着许多朋友破产或被迫关店以降低成本。尽管中国重新开业后,潘的顾客又回来了,但他仍然很悲观。
日经新闻5 月份对宿州的访问在很大程度上证实了潘的说法。在这座城市,中国经济放缓的迹象随处可见。一排排未完工的混凝土建筑和建筑设备静静地矗立着。一个新火车站于 2022 年底开业,但几乎没有迹象表明生意兴隆。在一家大型商场,一些区域在午餐时间熄灯,似乎没有租户。
傍晚时分,夜市成为城市的主要景点,摊贩们在步行街上摆摊设点。一位在小卖部卖寿司的男子说:”这里是这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但请看我身后。”
这位小贩还说,今年的生意不好做,并指着一家空荡荡的商店说,”这个地方已经关门有一段时间了,但招牌还挂着,因为没人来换。”
潘的家人没有钱通过投资项目移民,也无法获得签证。他也是在抖音和 YouTube 上了解到这条徒步路线的。他认为这是一次冒险之旅,但一位中国博主的视频打动了他。
潘说:”(博主)是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他拄着拐杖在雨林中行走,我心想,如果他能做到,即使非常困难,我们也能做到。”
虽然潘的收入即使在北京这样的城市也算是很高的,但由于中国政治日益动荡,消费支出持续疲软,他担心最终会失去一切。
缺乏社会安全网是日经新闻采访过的许多中国移民的共同担忧。潘和王都说,他们从来不知道有谁失业后还能领到失业救济金。他们的大多数朋友和家人都不相信社会保障。他们的收入就是他们的一切。
王认为,他的家人不如趁着还有点钱的时候离开,重新开始。
史宗瀚说,”与大多数发达国家相比,中国官方预算的社会保障总规模在国内生产总值中所占比例很小,但即使和很多发展中国家相比,也是很小的。在这一分配范围内,中国政府将社会福利以外的其他事情,如国家安全和国内稳定放在了更优先的位置。”
王说,如果中国希望人们留下来,就必须彻底改革社会福利和教育体系,以满足每个人的基本需求:”人们为希望而活,他们需要有希望,教育不能解决不平等问题,但至少可以让人们站在一个更加平等的起跑线上,给人们带来希望。”
但是,史宗瀚认为,中国政府并没有什么动力去解决这个问题。他说:”外流移民对中国政府来说是一种安全带。如果你不喜欢中国发生的事情,那就让这些人离开吧,他们不再是中国政府的问题了。”
史宗瀚解释说,会有一些 “次要影响”,比如一些移民在海外变得 “政治活跃”。他说:”但我认为中国政府对此并不太在意。这不是国内威胁。”
值得冒险
在没有刺激政策或政府帮助的情况下,疫情过后的中国企业不得不削减成本以维持生存,这意味着更多的工作和更少的薪酬,甚至裁员。工人们要承担后果,一些年轻工人宁愿在丛林中冒险。
33 岁的余(音)和 27 岁的谭(音)是夫妻,他们于 4 月初越过边境。余是一家国有企业的汽车修理工,谭在南京一家海鲜公司工作。他们离开的原因是他们的工资在过去一年中被大幅降低,以至于无法负担生活费用或房贷。
“大流行之前,我们也加班,但还可以忍受,”谭说。”现在我一直在加班,没有自己的时间,而且我的工资还在减少,自去年 10 月以来减少了约 70%。”
他们有一个朋友已经通过步行的方式来到了美国,说洛杉矶的生活要好得多。这对夫妇希望找到更好的工作,但希望成家立业是他们来美国的主要原因。
这对夫妇总共向一家福建 “移民中介 “支付了约 5 万美元,以便将他们从南京带到美墨边境。余和谭此前曾试图从香港前往开罗,然后自行前往基多,但被航空公司和机场工作人员阻止,因为他们说,任何试图飞往基多的中国人都涉嫌非法移民。
据谭称,那个机构知道哪一班航班允许中国乘客搭乘,利用这些信息,他们得以成行。
利用抖音、TikTok、YouTube 和 Telegram 等社交媒体平台,中国移民在南美形成了一条信息流。前方的旅行者向后方的旅行者提供最新信息,告诉他们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谁可信,谁不可信。蛇头或人贩子的联系方式在信息群组中共享。
据日经亚洲采访的中国移民称,一旦抵达美国,他们的家人一般会在拘留中心短暂停留。但时间长短差别很大,余和谭在抵达美国一天后就被释放,但王的母亲却被关押了一个多月。家庭、妇女和儿童通常会被送到圣地亚哥由国家资助的酒店。政府的公共汽车将移民从拘留中心送到酒店,他们在院子里等待安顿。其他移民(其中很多是单身男性)则被送到交通广场,在那里他们可以乘坐公共汽车前往另一个城市。
四月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上午,许多新近抵达的中国人聚集在洛杉矶郊区蒙特利公园的一个小广场上。
已经适应了新生活的王,为中国移民组织了一次志愿者活动。他让人们排队领取捐赠的食物和饮料。余和谭来帮助他们的朋友,同时也享受阳光,并与一位排队等候的年长上海妇女聊天。在广场上的一栋旧办公楼里,潘和一位同事正在免费理发,一位男子和他的儿子坐在等候椅上,一边和潘说笑,一边讲述他们长途跋涉南美的经历。
在场的许多人都说,他们带了足够的积蓄来买一辆二手车,并在找工作时租了几个月的公寓。许多人说,他们的孩子如愿以偿地开始免费上公立学校。通过利用自己的网络和社交媒体账户,许多移民找到了工作,通常是在服务行业。有些人在挣扎,有些人却在开始走向自己的新生活。
潘在尔湾一家华人经营的美发沙龙开始工作,尔湾是橙县迪斯尼乐园以南的一个高档规划社区。经过一年通过朋友和社交媒体培养客户的工作,再加上他在中国做发廊老板的经验,潘成为了这家发廊的经理。现在他的月收入已超过 1 万美元,他轻松地笑着说,妻子最近又生了一个儿子。
在等待 2026 年移民法庭开庭的日子里,一家人过得很好。
潘说:”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