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亨利·姚(Henry Yao)是曼哈顿下东区一家小型军品商店的老板兼雇员，唯一的雇员。他正在考虑这个和黑洞一般的夏天——如果没有游客或行人，一个有魅力的推销员所能施展的任何魔法又有什么用呢。

57岁的姚想坚持下去，他相信这座城市肯定会重新焕发活力。姚又从一位理解他的姐姐那里借了6500美元(约合人民币48000元)来支付房租。

疫情造成的不确定性使他感到痛苦，应该相信希望吗？自己会因此丧命吗？

他的商店，陆军和海军手袋（Army & Navy Bags）的销量也没有好到那里去，甚至在东休斯顿街的人流消失之前也是如此。他对利润率的关注较少，而更注重简单一点的东西：结实的皮包，乐观的服务。

他并没有像隔壁著名的熏鱼店Russ & Daughters那样拥有悠久的历史。姚十几岁的时候就从中国来到这里，在城市里从事过无数的工作，在缝纫厂熨烫裤子、服务员、送皮带扣，最后才在店里工作，并最终接手了这家店。

13年来，他一直是一个受社区欢迎的人物，作为一个小企业主被当地接纳。他喜欢纽约人的直来直去，喜欢任何与棒球有关的东西，特别是大都会球队。

也许你也遇到过这样的姚先生，在餐厅、杂货店、书店或咖啡店里，熟悉的摆设。有人卖给你一片披萨，给你修鞋子，给你剪头发，还记得你的脸。在你的生活里，这是一种让人感觉很舒适的景象。

也许你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也许等他们消失了你会注意到。

这些小企业主和雇员的命运，被一种顽固的病毒牢牢抓在手里。许多人看到自己的梦想被债务淹没，生活陷入黑暗。

据估计，纽约市20多万家小企业中，有三分之一可能永远不会重新开业，他们留下的空白，将令人震惊。

就个人而言，这将意味着无法用数字来衡量的的戏剧性转变，什么样数字能衡量和一个社区失去联系的代价?

“你只是个孩子”

当顾客走进陆军和海军手袋店时，有两件事永远可以肯定：亨利·姚会在那里，他会很友善。

姚没有店员，有时如果他不得不走开，他的朋友就会盯着柜台。除此之外，他每天都要工作，周末也不休息，即使往返位于纽约州北部的家要花四个小时。

第一次来的游客会被姚的魅力弄得措手不及，他会说些恭维的话，然后就开始交流。

“就好像我已经认识他一样，这是一种奇怪的熟悉的味道，”27岁的加布里埃尔·里韦拉回忆几年前遇到姚的情形。

里韦拉是一名摄影师，住在东村(East Village)，很快就发现自己在洗衣日(laundry days)那天来到了这里，和姚一起等着，吃着百吉饼和咖啡，还讲故事。

“他真的很容易让人接近，能谈到一起去，就这么简单，”阿黛尔·希伯杜说，她是位作家，已经认识姚四年了。他们喜欢给对方看有趣的视频，谈论他们的家庭。当28岁的Mx.希伯杜以跨性别者的身份出柜时 ，姚对代词的变化有点晕，但他试图理解这一点（MX是对跨性别者的称呼，在Mr、Mrs、Miss和Ms之外新的说法）。

“我们的生活非常不同，但我接受他，他也接受我，”希伯杜说。

姚天生喜欢讲故事，他的武侠故事让他身边的人着迷。

“你知道我有多厉害吗？”当谈到他年轻的时候，姚喜欢这样开头。“我可以在墙上跑，一步，两步，两步半，翻身，在空中踢三下，然后落地。我没有吹牛！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对吧？”

一些购物者可能会对一名华裔美国人出售美国军事装备感到不适，甚至是种族主义的愤怒。他们会闯进来，大声辱骂，坚持说一切都是垃圾。其他人则有点没有底线地讨价还价。

“不，这些价格很好，”姚会笑着说。然后他会把商品扔到一边，“嘿，你长得真帅！”

能够让对方放下仇视的能力，让姚成为了一位导师级人物，他的商店也成了有闲的年轻人的目的地。

有一个叫雷·孔特拉斯的人，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在街上闲逛。他想以批发价为自己的生意购买T恤。姚不愿让步。

尽管如此，孔特拉斯还是喜欢姚的风度，开始每周都来。他听姚先生谈论生活和他一路学到的东西。孔特拉斯的父亲在监狱里长大，他渴望得到那种他错过了的有启发性的人生建议。

28岁的孔特拉斯说，“亨利总是告诉我要攒钱，不要乱花钱，不要经常参加聚会，要有一个女孩，因为他永远和妻子在一起。”

其他人和姚也有类似的联系，有时那种方式有点让人惊讶。一个高中生，为了给朋友留下好印象，他抓起一把凳子挥舞，不小心打碎了姚的玻璃柜台。姚把所有的东西都录了下来，并想办法让这个青少年承诺提高他的成绩，回报是教他功夫。

还有艾迪·赖森比切勒，一个受家教有问题的男孩，已经开始在街头晃悠。艾迪从小就被父亲锁在公寓里，他的母亲和六个兄弟姐妹也一样，这些细节有一天会出现在一部纪录片中。

当时，姚还对此一无所知，对他来说，艾迪只是那个在商店开门前等在外面的男孩，他以为姚没看见，就试图入店行窃。

“你只是个孩子，”这是姚很平静的对他讲的话。最终这个男孩变成了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也成了姚永远不会忘记这一课的一个朋友。

“这确实显示了亨利的人性，因为他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现年22岁的赖森比切勒说。他在一家古董店工作。“他对我一无所知，但他还是很尊重我。”

朋友的帮助

姚从来没有充分意识到他的影响力有多大。他并不知道在Yelp上，关于他会有“小破店里有一个绝对最可爱的男人”的好评。他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慢慢地创建了一个愿意在他需要帮助时会伸出援手的社区。

在7月14日，就在姚认为自己的经营已经最后一个月的时候，命运开始对他微笑。

Mx.希伯杜为姚发起了GoFundMe活动，自己捐了第一笔钱。

姚从未听说过众筹。他被感动了。

一周后，尼古拉斯·海勒来访，他是一位网红，在Instagram上有50万粉丝，被称为“纽约尼科”(New York Nico)，他从里韦拉那里听说了姚的困境。

海勒在自己的个人资料中添加了这个筹款链接，并在帖子中贴出了一张姚穿着他通常穿的蓝白条纹衬衫的照片。姚对Instagram并不熟悉，他在皮包堆成的钉板墙旁，微笑着摆着姿势。

一个小时过去了，外面开始排起了队。

姚的顾客们并没有意识到他可能需要帮助。在疫情造成巨大破坏的时代，当每个人都受到伤害时，很难让人们关注太多细节。但现在他们在这里，在32度的高温下排队，只因为店里的男人能把一次偶然的购买变成了一种人生回忆。

亨利是我见过的最真诚的店主；亨利总是记得我是谁，记得我分享过的故事；我和亨利曾经在双肩包总旁边聊了几个小时；亨利是个宝，他的店是个地标。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周左右，数百人在社交媒体上发帖称赞姚，把他的存货一扫而光，甚至是冬衣。姚忙个不停，满头大汗，微笑着，喜出望外。

筹款飙升至2.5万美元以上。

姚说，“我从来没想过大家会有这样的善举。纽约人有力量，他们是最好的。”

涌来的善款让他的家人感到惊讶，姚至今仍满怀自豪地回忆起，平时沉默寡言的儿子尼古拉斯是如何钦佩地拥抱他的。

“我只是不知道他的心灵能影响到这么多人，”20岁的尼古拉斯后来说。

感谢的芝士蛋糕

姚一直是那种拼命的男孩，参加功夫比赛，为的是给家里赢得米和鸡蛋，有时运气好可能是一只鸡。他是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学习成绩优异，羽毛球、排球都是明星。高中毕业后，他在工厂找了一份每天能挣1角钱的工作。

19岁时，他和母亲离开广东前往纽约，其他的家人随后抵达。尽管担心自己的英语知识不足，但他觉得世界已经在眼前，自己终于有机会了。

五年后，姚庆国成为美国公民，成为亨利·姚。

他开始干体力活，甚至在别人家里做家务，教一群有钱的商人功夫。他在皇后区开过一家一小时照相馆，在布朗克斯区经营过一家礼品店，都不算成功，最终姚去了军品店。

那是2007年，姚已经结婚，有三个孩子，住在皇后区贝赛德的一套两居室合租公寓里。但他每天晚上都和生病的父亲在一起，父亲住在下东区的一个公共住宅区。

姚的母亲几年前就去世了，他的父亲需要输氧机来排除肺里的液体。姚为他跑腿，给他洗澡，睡在他身边，听他喘着气。

当时，姚是一名雨伞销售员，他的客户之一是陆军与海军皮包的老板齐格蒙特·马杰切。马杰切是一名波兰移民，他告诉姚，这个店从1959年起就属于他的家族，并给了他一份工作。

在姚管理店面的情况下，销售额直线上升。给店里供货的罗斯科用一块芝士蛋糕和一块史密斯威森手表表示他的感谢。

几年后，马杰切先生准备退休了，姚先生签下了租约。

“他真的很想念他的商店”

姚接手的时候，亚马逊和网购爆发了，一个没有网站的商店显得不合时宜。

不过，姚还是把价格保持在低位，相信这样能吸引回头客。除去商品、公用事业、财产税、保险和商业费用的成本，有时他在月底只能赚几百美元。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妻子雪莉靠寻找廉价商品和降低生活成本的方式来养家糊口。她紧盯着电费账单，打折购买有凹陷的罐头食品和熟透的农产品，自己给姚理发，让他带着装着酸橙鸡汤的塑料盒去上班，这样他可以小口喝着鸡汤来充饥。

顾客们经常建议姚也做网购和网站。但他负担不起网站需要的库存，也没有时间和空间。

更重要的是，他的生意靠的是个人互动，给你展示背包上的铃铛和哨子，当面保证质量，亲切对顾客感叹，“你在开玩笑吗”，或者，“你让我很高兴”。

当一些非关键商业不得不关闭了几个月时，姚每天开车送女儿希拉里去上班，她是一名药剂师，经常和孩子们玩扑克，看棒球，沉思。

25岁的希拉里说，“他真的很想念他的商店，你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一点，他的精神就靠和人们说话撑着。”

10年前，姚举家搬到了纽约州北部的瓦平杰斯瀑布镇。在那里，他又开了一家军品商店，这家店位于高速公路旁的商业街。他27岁的女儿阿什利负责，正好打平。

曼哈顿的这一地段有着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仍然是最好的赚钱机会。同时，姚也喜欢下东区的活力，以及他在这里开创的生活。

当零售店最终获准重新开业时，姚出现在东休斯顿街，站在他那满是灰尘的橱窗外，橱窗里摆着小帽子和飞行员眼镜，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回来了，感觉真好，商店还开着，我们每天都能见到他，”隔壁Russ & Daughters的总经理约翰娜·希普曼回忆说。“我只是很高兴我们的生活中仍然有他。”

不可能的一年

12月的一个周三上午，10点刚过，姚就来到了商店，拉起了钢质安全门，绿色的外墙早已贴上了喷漆标签。他裹着着秋裤和运动裤，一件马球衫，两件毛衣和一件背心。但是，像往常一样，他换上了棕色的人字拖，因为他的脚已经跑的很暖和。

店里只有一条很短的走廊，里面塞满了包包、帽子和夹克。日光灯照在铺在破损瓷砖上的垫子上。

开了暖气，姚查看了前一天的信用卡收据，只有229美元。他把这个数字记在一个红色笔记本上，自从他来到这里，就一直留着这个笔记本。第一天，2007年9月1日，金额是550美元。

当时的租金是现在的一半。

“昨天我们赔钱了，”他说。但他要开始为每周的商品订单开出496.94美元的支票。

姚说，库存是一场碰运气的游戏。商品必须看起来很齐全，提供各种各样的商品，更不用说所有的衣服尺码了。最近，一位顾客要用他的信用卡买了一件中号外套，但没有存货。

“这很糟糕，”姚说。他担心的是会有连锁效应，你买不起足够的商品，就会失去顾客，就会倒闭。

他的妻子得到了一份银行出纳的工作，还享受了他们以前从未享受过的医疗保险，这对他们的婚姻有帮助。姚身高1米75，身材苗条，头发有一点点灰白，他说自己很健康，尽管他每天要抽10支烟——销量不好的时候会抽更多——而且还处于糖尿病的“边缘”。

上午11点左右，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对一双绿色手套感兴趣。

“来吧，试试看，你会喜欢的，”姚坚持说。“只卖10美元，但很耐用。”

这是当天的第一次销售。

15分钟过去了，又有一位顾客走进来。他又高又壮，没有打招呼。他凝视着陈列在玻璃上的狗牌。“那些锁链——你们没有黑色的吗？”他问道。

姚没有，所以，他试图换个话题，“你的飞行夹克在哪里买的?”

“布朗克斯的一家商店，“那人态度粗暴，不愿意闲聊。

但姚一直在聊天。

他说，几十年前，他把布朗克斯的一家商店转租给了多个卖家，在市中心经营一家礼品店时赚了足够的钱来支付租金。九个月后，他在一场电气火灾中失去了一切。

姚提到了他的兄弟姐妹，说自己担心他们会发现他的过去。

这个人很感兴趣，他问，“那是什么，骄傲吗?”

姚先生点了点头，“愚蠢的骄傲。”

“这就对了，”那人说。“有时候你得把它放在你的口袋里藏起来。”

他们谈论布朗克斯，熟悉的街道，过去的工作，他们的孩子。

姚在店里长时间的工作意味着，他不是什么都能看到家里的一切。都过得太快了。男人摇了摇头，他的女儿18岁。

“我记得她学走路的时候，”他说。

外面开始下雪了。大约45分钟过去了。

“亨利，”那人在离开前说，他清晰地念出那个名字，把它铭刻在记忆中。“亨利。我会记得你的。”

这一天随着零星的交易慢慢过去，收盘时总共425美元。虽然不是很好，但姚很感激7月份的销售和GoFundMe的支持，尽管他知道自己不能指望再得到这样的支持。

明年1月，他将重新评估自己作为店主的未来。目前，他并不太焦虑，毕竟已经度过了难以想像的一年，这让他很有信心，明白对自己工作的热爱，和更多人建立了联系，巩固了和社区的关系。

毫无疑问，像姚这样拥有如此财富、如此扎根于城市一角的人，肯定能坚持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