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Lulu Yilun Chen and Coco Liu

中国是如何对马云失去耐心的？彭博的刊发的长篇报道称，虽然蚂蚁集团IPO突然取消让很多投资者震惊，但是之前已经早有预兆。以下为全文，加美财经编译，略有删改，不代表网站立场。

今年10月，当马云在上海出席一个会议时，蚂蚁集团，这家他20年前创立的互联网金融巨头，即将在上海和香港完成规模空前的IPO，金额高达350亿美元。蚂蚁集团上市后，该公司的市值将超过3,000亿美元，马云的个人财富已经高达610亿美元，之后将进一步膨胀，他作为中国首富的地位将无人能敌。

作为中国最大的电子商务巨头阿里巴巴集团控股有限公司的联合创始人，马云在当天的上海外滩峰会上告诉观众，他对要不要发言很纠结，但又觉得这是金融发展“最关键”的时刻。

接下来的20分钟，他对中国政府的监管提出了严厉批评，指其将扼杀中国的创新。这是以直言不讳著称的马云的高光时刻，他的自信的昂首阔步和高谈阔论已经为人所熟知。

但这一次，就像伊卡洛斯(注，希腊神话人物，想用自己做的翅膀飞向太阳)飞得太靠近太阳之后，马云发现自己很快就回到了地球。

自9月以来，中国政府发起了一场各监管部门的协同打击行动，11月阻止了蚂蚁金服的公开发行，再加上严格的新反垄断规则，导致阿里巴巴市值暴跌1400亿美元，17%。

与此同时，张扬的马云几乎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彭博引用一位知情人士消息，截至12月初，随着他的帝国受到监管机构的审查，这位与中国商业帝国迅速崛起关系最密切的人，得到了政府的一个建议，呆在中国。

知情人士说，尽管马云的财富和影响力都受到限制，但他还没有到垮台的地步。彭博新闻在报道中采访的其他官员和高管也是如此。相反，对他的公开训诫是一种警告，表明北京方面对科技巨头的超常权力已经失去了耐心。科技巨头越来越被视为对中国最看重的政治和金融稳定的威胁。

马云，马化腾，还有其他富豪建立的商业帝国，都曾经被誉为中国经济繁荣和国家科技实力的象征，但在积累了数以亿计的用户，并对中国日常生活的几乎每一个方面都产生了影响之后，这些商业帝国现在却令政府怀疑。

牛津大学专门研究中国政治的教授拉纳·米特说，“党试图表明，马不可能大过党，但他们也想表明，中国是一个做生意的好地方，这意味着党需要表明企业家在这里是可以成功的。”

在执掌中国最大的电子商务和金融科技公司的20年里，马云似乎已经掌握了这种危险的走钢丝技巧。在上海的演讲中，他语出惊人的指出中国的传统金融行业是典当行，监管机构不懂互联网，以及全球银行业的老迈。

有一种说法，当时马云清楚地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大量监管，他的讲话被视为试图转移即将到来的监管冲击，最终引发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事件。

首先，世界上最大的IPO，蚂蚁集团上市计划在11月3日深夜宣布暂停，从纽约到上海的金融家全都震惊了。一周后，中国反垄断机构发布了22页的反垄断规则提案，许多人认为这是对马云和其他企业家的含蓄警告，要求他们收敛狂妄自大的态度。

对于蚂蚁集团等涉足金融领域的大型企业集团，以及在线贷款机构和保险公司，也有一些新的指导方针必须遵守。

12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强调了加强反垄断监管的必要性，并提出了防止“资本无序扩张”，外界解读为，这是加强对私营企业监管的信号。

马云的帝国处于危机状态。他的高层管理人员是一个特别工作组的成员，这个工作组几乎每天都与监管机构进行互动。

与此同时，据知情官员透露，包括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在内的监管机构正在权衡，蚂蚁集团应该放弃对哪些业务的控制权，以遏制它给经济带来的风险。他们还没有决定是分拆不同的业务线，分拆线上和线下服务，还是走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IPO被暂停后的首次公开讲话中，蚂蚁集团董事长井贤栋表达了悔意。他在12月15日表示，公司正在认真听取批评意见，并进行“全面的自我检讨”。

阿里巴巴的高管们正在应对反垄断法。分析人士表示，该法针对的是电子商务领域的残酷竞争策略。阿里巴巴的大部分在线交易都使用蚂蚁集团的支付平台，而贷款服务推动了网站的购物。

蚂蚁暂停上市引人注目，但是彭博社报道说，马云的失宠已经酝酿多年。这位曾经当过教师的人创建了亚洲最大的数字企业，代表了白手起家的一代企业家，包括从腾讯的马化腾，到字节跳动有限公司创始人张一鸣和美团王兴等年轻人。为了在中国建立利润丰厚的私人商业帝国，中国政府和强大的外国投资者有时会提出相互矛盾的要求，但他们以往都平衡了这种要求。

长期以来，马云一直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反体制、推倒保护国有企业的高墙的反叛者。一次又一次，他在混战中变得更加坚强。他的公司与许多有权势的实体发生了冲突——从国家支持的巨头到行业监管者——其中许多人现在正盯着他的帝国。

马云最初被认为是一个阿里巴巴背后的网络零售天才，阿里巴巴与美国最重要的电商公司之一EBay展开竞争，并成为中国最大的公司的过程中击败了后者。

但是，当他创造了第二个商业上的庞然大物时，却让他陷入了困境。

17年前，蚂蚁金服（后来的蚂蚁集团）在岌岌可危的环境下诞生，当时中国还没有批准私营企业从事金融业务。以硅谷的贝宝（paypal)为榜样，马云创建了如今无处不在的支付宝服务，用来支付从贷款到麦当劳送餐等一切费用。

在两年前的世界经济论坛上，马云回忆道，在创业之初，他要用诸如“如果有人必须坐牢，我就去”这样的承诺，来鼓励员工。

支付宝兴旺起来了。该公司2013年推出的快速支付在用户中大受欢迎。这项服务有效地创建了一个连接200家中国银行的支付平台，简化了在线支付程序，将在线购物的成功率提高了三分之一，达到90%，巩固了蚂蚁金服在数字支付领域的主导地位。

蚂蚁的成功激怒了传统的银行。

马云在2017年中，“我们不一定有兴趣通过收购一家银行来改变它。但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追赶他们，他们改革了，当一只老虎跟着你时，你能跑得比你想象的快得多。”

接下来，他设想了一条能在中国受到严格监管的国有金融领域“掀起波澜”的业务线。蚂蚁金服创立了货币市场基金余额宝，账户上只需要1元的余额，允许随时方便的提款。

余额宝于2013年推出，这是他建立一个更透明的金融体系的目标的一部分，它将颠覆银行。多年来银行一直在吸纳廉价存款，赚取丰厚的净利息利润。

他再次安慰员工说，“你们要专注于完成工作。如果有人必须坐牢，我就是那个人。”

这场赌博得到了回报。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公司管理的资产增至人民币1,000亿元(合153亿美元)，注册用户达3000万。余额宝继续积累2,700亿美元的资金，一度成为全球最大的货币市场基金。

被马云再次激怒的银行召开了紧急会议，讨论遏制蚂蚁金服扩张的策略。中国中央电视台著名评论员在博客上攻击蚂蚁，称其为“吸血鬼”和“金融寄生虫”。

很快，由于担心国有银行会因存款外逃和央行可控范围外的巨额资金流动而陷入困境，监管机构匆忙介入，遏制资金流入。

马云发表了一份简短的公开声明，指责银行在存款方式上侵犯了人们的自由。但他低估了中国国有企业的力量，这些企业对监管机构的恳求，导致出台了限制蚂蚁金服活动的规定。

中国央行前行长周小川在2016年说，作为影子银行，蚂蚁金服的资本金要求比传统银行要低。他在与时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主席的克里斯蒂娜•拉加德对话时表示，“所以你知道，这给了很多其他公司跟随的信号。我想我们迟早要对这个问题进行研究，建立一个更加平等的竞争。”

马云的副手彭蕾在担任蚂蚁金服首席执行官时，曾说服该公司接受监管机构。蚂蚁金服将重心转向在金融机构和数亿支付客户之间扮演中间人角色。这个平台目前为20多家资产管理公司销售共同基金，并与约200家银行合作发放贷款。

就在余额宝在国内掀起波澜之时，阿里巴巴正在纽约制造新闻。2014年，阿里巴巴在纽约完成了当时全球规模最大的IPO。上市首日，该公司股价飙升了38%。在阿里巴巴上市后不久播出的CBS新闻采访中，马云说他与当局打交道的方法是“永远不与政府做生意，要和他们相爱，但不要和他们结婚。”

到2015年1月，马云与中国政府本已冷淡的关系再创新低。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发布了一份报告，指控阿里巴巴窝藏可疑商家，销售假冒商品，甚至收受贿赂和虚假广告，称该公司面临“诚信危机”。

这份严厉的报告是在马云出席瑞士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之后发布的。马云在论坛上表示，除非北京在调查恐怖主义或其他犯罪，否则他不会与北京分享用户数据。

此前一天，一封写给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的信出现在阿里巴巴的官方微博账户上，信中抱怨政府检查员执行标准不一致，而且没有给商家足够的时间回应指控。愈演愈烈的争端令投资者感到不安，导致阿里巴巴股价暴跌。

为了控制危机，马云至少三次拜访监管机构，包括在中国证监会内部会议上发表讲话。在信中，他承认有必要加强监管，并以阿里巴巴不是“大到不能倒”的理由恳求监管机构。

工商监管机构心软了，在当月晚些时候发表了一封信函，称某些官员的观点与政府不一致，从而结束了冲突。

这一插曲增强了投资者对马云驾驭监管水域能力的信心。有一段时间，他似乎在与监管部门的斗争中找到了正确的平衡。2017年在接受采访时马云说，“当你进入一个没有明确规定的新领域时，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们说，‘嘿，我的工作是监管，而不是创新。那是你的工作’，我们有过可怕的经历，但我们学会了如何与监管机构合作。”

今年9月，在蚂蚁集团（以前的蚂蚁金服）IPO前夕，这种平静再度被打破。投资者排队购买这一金融服务巨头的股份，当时中国各银行正牺牲利润来支撑受到疫情重创的经济。

随着上市计划的不断推进，蚂蚁集团的估值达到3150亿美元，监管机构推出了一系列协调政策以遏制其发展，北京方面突然停止了首次公开募股，而这一计划本来可以宣扬中国独立于美国资本市场。

香港大学金融学教授、亚洲国际研究院院长陈志武表示，“党监管一切，包括私营企业，尤其是私营金融企业，这并不新鲜，因为……中国的宪法已经明确规定了这一点。但许多私营商人并没有把这当回事。最近发生的蚂蚁事件为我们敲响了警钟。”

11月2日，就在蚂蚁集团计划上市的前几天，马云和他的高管们被传唤到北京的中国主要金融监管机构，接受警告。

上市第二天就暂停了。

中国已经成立了一个联合工作组，负责监管蚂蚁集团。工作组由金融体系监管机构——金融稳定与发展委员会、中国央行的多个部门和其它监管机构牵头。工作组经常与蚂蚁集团联系，收集数据和其他材料，研究其重组，并为行业起草更多规则。

尽管蚂蚁集团没有得到关于改革的具体指导，但收到的首要信息是，该公司需要重新考虑业务，遵守新规定，并遵守针对经营多个金融行业的企业集团的、日益严格的审查规定。

在此过程中，蚂蚁金服将需要数十亿美元的额外资金，而且可能会失去运营其小额贷款平台的两张牌照之一。花呗和借呗，蚂蚁最赚钱的业务——截至6月份拥有约1.7万亿元的消费信贷——将在银行和其他机构中找到不太愿意合作的伙伴，因为监管机构批评这种关系让传统银行承担了所有风险。

金融机构被要求报告它们与蚂蚁金服的联合贷款情况，一些机构已经在寻求缩小这一风险敞口。中国银监会主席郭树清在12月的一次会议上说，“金融科技是赢者通吃的行业。利用数据垄断的优势，大型科技公司往往会阻碍公平竞争，追求超额利润。”

郭树清承诺“鼓励创新，同时加强风险控制。”

蚂蚁金服自己负责与监管机构打交道的工作小组(包括董事长和首席执行官)，几乎每天向官员们提供最新情况，以加强沟通。高管们正在等待有关在线贷款的最终指导方针，并准备对保险和财富管理等行业进行进一步监管。

熟悉监管思路的人士表示，预期中的变化降低了蚂蚁金服在2022年前重启IPO的可能性。知情人士说，公司高管仍然乐观地认为，他们将再次能够安抚监管机构，继续前行。

没有哪个科技巨头，能在不与监管机构发生冲突、或越过监管机构不断变化的路线的情况下在中国取得成功。王兴在美团之前的创业企业，类似于推特的饭否，因被指责煽动新疆暴力事件而于2010年被关闭。

2018年，字节跳动的张一鸣关闭了他的首个大热应用内涵段子，这是一个看似无害的应用，被认为有太多低俗笑话。北京几乎冻结了腾讯的游戏帝国，因为《王者荣耀》这个游戏让青少年上瘾。

自监管机构停止蚂蚁上市后，马云就再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演讲，这与他之前的喷气式飞机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阿里巴巴一年一度的光棍节购物盛典上，他与妮可·基德曼轻松交流，甚至出现在自己的好莱坞风格的银幕作品中。

注，在西方新闻故事中，“喷气式飞机 ”是指代国际上富翁群体的术语，那些为了参加普通人无法参加的社会活动而周游世界的富人。这个词源自富豪们坐着喷气式飞机从一个时尚或异国情调的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生活方式。

作为金庸的忠实粉丝，马云三年前主演了一部短片，饰演一位功夫大师，以李小龙式的方式将世界顶级武术大师逐一打败。然而电影的最后，他却被中国警察骂了一顿，说他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想当第一，谦虚的马云俯首道歉。

这部电影意在展示马云幽默的一面。但它也让人们明白了一个难以忽视的事实，中国最富有的商人之一将永远在政府之下。

北京一家咨询公司的安德鲁·波克说，目前的打压只是提醒，”你可以成为有钱人。你可以拥有一家强大的公司。但你必须遵守我们的规则。”

他补充说，他只是惊讶，为何马云过了这么久才被惩罚。

原刊于彭博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