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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NA讲的故事:喜马拉雅山上的神秘尸骨从何而来,还有人类被掩盖的残酷历史

在喜马拉雅山高处,发现了很多几百年前的人类遗骸。随之带来了令人费解的问题:这些人究竟是谁?他们为什么会在那里?

纽约客杂志的作者,带着这些疑问,走访了很多学者。科学家们对喜马拉雅山发现的人类遗骸进行了基因分析,虽然解开了一 些谜,但是也带来了更多疑问。在这篇妙趣横生的文章里,我们还可以了解到基因科学对考古的帮助,还有冲突。

文章原载于《纽约客》,作者:道格拉斯·普雷斯顿,编译,远奇。

该图片由PublicDomainPicturesPixabay上发布 

湖边的骷髅

湖面宽约一百三十英尺(约40米),深约十英尺(约3米),如一颗镶嵌在岩石和冰碗中的翡翠宝石。(在印度语中,Roopkund的意思是 “形状优美的湖泊”。) 萨克斯和他的同伴们刚刚到达目的地就被暴风雪吞噬,在白茫茫的环境中,他们在布满骨架的湖周围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互相呼唤,差点自己也成了骨架中的一具。

1942年冬天,在喜马拉雅山高处的湖畔,一位护林员发现了数百具骨头和头骨,有的还带着肉。当那年夏天冰雪融化后,透过清澈的湖水,人们还能看到更多的尸骨躺在湖底。湖泊是一个叫路普康(Roopkund)的冰川湖,海拔一万六千多英尺(约4876米),距离最近的人类居住地也要五天的艰辛跋涉才能到达,四周雪山环绕,常年风雪交加。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驻印度官员最初认为死者可能是企图秘密入侵的日本士兵的遗骸。但是官员们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些尸骨明显十分古老。那么这些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会在山里,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怎么死的呢?

1956年,位于加尔各答的印度人类学调查局赞助了几支探险队前往路普康湖进行调查。一场暴风雪迫使第一支探险队折返,但两个月后,另一支探险队成功抵达那里,并带着遗骸返回加尔各答进行研究。当时刚刚被发明、还不太成熟的碳年代测定法判断出这些骨头存在的时间大概在500至800年之间。

印度科学家们对路普康之谜非常感兴趣。有人认为,这个湖是圣人举行自杀仪式的地方;也有可能是13世纪德里苏丹(13~16世纪突厥人和阿富汗军事贵族在北印度伊斯兰教区域建立的封建国家的统称)派来的一支军队的分队,他们企图入侵西藏,但失败了;或者是一群前往西藏但途中迷失了方向的商人;这里可能是圣地,是露天墓地,或者是为了防止传染而用于丢弃疫情受害者的地方。

住在路普康下面的村民对这些骨头有自己的解释,并在他们的在民歌和故事中流传。

这些村庄位于纪念南达·德维的朝圣路线上,南达·德维是印度教中最高女神雪山神女的化身。朝圣之路蜿蜒曲折地穿过特里苏尔山麓,当地人相信女神与她的丈夫湿婆(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与梵天、毗湿奴并称)生活在一起。这可能是印度最长、最危险的朝圣之旅,其中有一段特别危险的路段叫做Jyumra Gali,又被称为死亡之路,这条路沿着路普康上方的山脊蜿蜒而行。

村民们说,很久以前,南达·德维离开家去拜访一个遥远的王国,在那里,她受到国王和王后的冷遇。南达·德维诅咒了这个王国,造成了干旱和灾难,牛奶和大米也都生了蛆。

为了让女神宽恕,国王夫妇踏上了朝圣之路。但是国王喜欢娱乐,他带着一众跳舞的宫女和乐师一起上路,违反了朝圣的禁欲传统。南达·德维对这种世俗的享受感到愤怒,她把舞女们推下了冥界。据说她们被推下去的坑在山坡上还能看到。

根据传说,之后她还降下了暴风雪、冰雹和旋风,把死亡之路上所有的朝圣者都卷进了湖里。他们的骸骨是对那些不尊重女神的人的警告。

美国人类学家威廉·萨克斯1991年出版的《山岳女神》一书中也讲到了这个故事。他现在是海德堡大学的教授,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他在读本科的时候偶然听到了关于湖泊和尸体的故事,就被深深吸引住了。

他和一位朋友来到离路普康最近的村庄湾村,在那里,一位当地的向导同意带领他们去通往湖边的朝圣者小道。这条小径在海拔一万一千五百英尺(约3505米)的高处,穿过森林深处一直延伸到长满野花的草地上。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喜马拉雅山脉,其中有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从那里开始,路线沿着陡峭的山脊线,经过一座古老的石质神殿,神殿上挂满了铜铃和三叉戟,里面有一尊象神甘尼萨的雕像。

然后,在一万五千英尺(约4572米)的高度,翻过一个山口,经过一系列蜿蜒的山路,穿过碎石,最终到达路普康湖。

湖面宽约一百三十英尺(约40米),深约十英尺(约3米),如一颗镶嵌在岩石和冰碗中的翡翠宝石。(在印度语中,Roopkund的意思是 “形状优美的湖泊”。) 萨克斯和他的同伴们刚刚到达目的地就被暴风雪吞噬,在白茫茫的环境中,他们在布满骨架的湖周围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互相呼唤,差点自己也成了骨架中的一具。

筋疲力尽、发着高烧的萨克斯和同伴们勉强回到了湾村,在向导的石屋里休养了十天。但他对这里的热情却丝毫不减。他接着写了一篇博士论文,内容是当地和南达·德维有关的传统。80年代末,他亲自参加了朝圣,是当时唯一的西方人,之后他出版了 《山岳女神》一书。书中描述了喜马拉雅山脉几千年来如何“在印度的文学作品中与著名的朝圣地和强大的苦行僧联系在一起”,以及如何成为追随者们以肉体上的“受苦”来表达对女神虔诚的场所。

2005年,萨克斯出现在一部关于湖泊的国家地理纪录片中。拍摄该片的印度媒体公司建立了一个由考古学家、人类学家、遗传学家以及来自印度和英国研究实验室的技术人员组成的团队来收集并研究这些骨头。

在萨克斯第一次到访后的几十年里,湖泊已成为徒步旅行界的热门景点,于是遗址被破坏了。一些骨头被偷走,还有一些骨头被重新排列成奇特的图案或堆放在山洞里。几乎没有一具骸骨是完好无损的,也不可能分辨出哪些骸骨应该属于同一具遗体,更无法判断它们原本躺在哪里。

大自然加剧了这种混乱,岩石滑坡和雪崩弄乱和折断了这些骨头。不过最近的一次滑坡暴露了一批新的骨头和文物。在一块石板下,队员们发现了一具女性的遗体,双腿弯曲。尸体完好无损,还留有皮肉。科学家们提取了组织样本进行检测,拍摄视频,并收集了骨头和文物。研究小组估计,该地区有三百到七百人的遗体。

科学鉴定迅速否定了大多数主流理论。这些不是一支失落军队的遗骸,因为这些骨头有男人、女人还有孩子。除了一根铁矛头外,没有发现任何武器,也没有马匹的痕迹。这些骨头没有显示出战斗、仪式性自杀、谋杀或传染病的证据。

罗普昆德显然也不是墓地。因为大多数人都很健康,年龄在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同时,研究小组的地理分析也否定了商人在山中迷失的想法,因为他们确定了该地区从未存在过印度和西藏之间的贸易路线,虽然西藏边境仅在罗普昆德以北三十五英里处,但山脉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没有人能从这里到达西藏。

此外,在遗体附近也没有发现任何贸易货物或牲畜。取回的文物包括几十只皮革拖鞋、竹子和桦树皮制成的遮阳伞碎片、贝壳和玻璃制成的手镯。南达·德维的信徒们在朝圣时都会携带遮阳伞,戴着手镯。由此看来,死者很可能是朝圣者。

DNA分析显示,所有受害者似乎都有典型的南亚血统的基因构成。骨头和组织样本被送到牛津大学进行碳年代测定。此时的碳测定远比1956年时更准确。碳测定将他们的年代圈定在9世纪附近。进行分析的汤姆·海厄姆得出结论,这些受害者是在一次事件中丧生的,而且“在几个小时内瞬间死亡”。

与此同时,一个由生物考古学家和古生物病理学家组成的团队注意到这里存在两个不同的群体:有“粗犷、高大”的长头人,也有一些“中等身高、轻巧的”圆头的人,他们的头骨穹窿处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浅槽。科学家们认为,这些死者代表了两个人群:一群来自印度平原的高大的婆罗门人和矮小的当地搬运工,他们的头骨上有一个多年来用环绳绕在头顶搬运重物的痕迹。

调查还发现,有三颗或可能有四颗头骨的头顶有压缩性骨折,可能是在死亡时发生的。研究人员指出,“这不是武器伤”,而是 “来自钝圆重物的打击”。喜马拉雅山的这段地区因可怕的冰雹闻名,冰雹摧毁了农作物,破坏了财产。

研究小组认为,大约在公元800年左右,一群朝圣者在罗普昆德上方裸露的山脊上遭遇风暴,被巨大的冰雹砸死。多年来,山体滑坡和雪崩将尸体从陡峭的山坡上滚落到湖泊和周边地区。罗普昆德之谜似乎不仅被解开了,而且当地关于南达·德维愤怒的传说似乎也源于一个真实的事件。

然而,去年,《自然通讯》发表了由三大洲16个研究机构进行的一项新的研究结果令人费解。遗传分析和新的碳测定法显示,罗普昆德遗体中相当一部分属于来自地中海东部某地的人,很可能是克里特岛附近的人,他们在几百年前在湖边消亡。

该图片由Gordon JohnsonPixabay上发布 

基因说出的残酷历史

金布塔斯推测,此前在欧洲,在一个和平的、以女性为中心的、崇拜女神的社会中,男性和女性占有相对平等的地位,当时著名的生育俑就是证明。她认为,来自里海草原的游牧民族强加了一种以男性为主导的暴力、性不平等和社会分层的武士文化,在这种文化中,女性服从于男性,少数精英男性掌握了大部分的财富和权力。

印度是研究古代和现代人类遗传学的理想国家。与世界上许多地方相比,印度在处理人类生物材料方面的文化障碍较少,印度的科学家们热衷于在这个次大陆上进行人口研究。遗传学家已经对数百个活人的DNA进行了采样,使印度成为世界上基因图谱最多的国家之一。

2008年,哈佛大学的遗传学家大卫·莱克第一次前往印度,并访问了位于海德拉巴的一家领先的生命科学研究机构——细胞和分子生物学中心。在那里,他与该中心的主任莱及·辛格和之前主持DNA分析的遗传学家库马拉萨米讨论日后对罗普昆德骨骼进行更详细研究的合作细节。

到2015年工作开始时,研究团队由莱克实验室、海德拉巴实验室团队、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麻省理工布罗德研究所,哈佛大学马克斯·普朗克人类历史科学研究所以及印度人类学调查所的研究人员组成,许多罗普昆德骸骨都运到了这里。

哈佛医学院莱克的办公室是一个极简主义的空间,有一块白板、一张桌子,还有一堵玻璃墙透过路易斯-巴斯德大道可以看波士顿拉丁学校的红砖外墙。莱克是一个四十多岁精瘦的男人,说话声音很轻,但是又快又精准。在自谦的态度下掩盖着极度自信,他敢于颠覆公认的智慧,他的工作招致了一些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和社会科学家的批评。

莱克实验室是美国研究古代DNA的最主要的机构,世界上关于该领域的公开数据一半以上都来自这里。迄今为止,该实验室已经对来自全球各地的一万多具遗体的DNA进行了检测。目前实验室正在进行一个为期五年的项目,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一半,该项目旨在建立一个人类迁徙和多样性的图谱,以便能够深入窥探人类的过去。

这个项目所产生的惊人洞察力,让我们了解到我们是什么物种,我们从哪里来,以及我们对彼此做了什么。在人类基因组中隐藏着不平等、人民流离失所、侵略、大规模强奸和大规模杀戮的证据。在科学的帮助下,死者变成了强有力的证据。

去年,莱克带领一个由百余名研究人员组成的团队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项研究,对伊比利亚半岛约两百七十具古代骨骼的基因组进行了研究。人们早就知道,从公元前2500年到2000年左右,新的艺术和文化风格在西欧和中欧蓬勃发展。考古学家倾向于将这种发展解释为文化传播的结果:人们从相邻部落那里获得了陶器、金属加工和武器的创新,并逐渐接受新的埋葬习俗和宗教信仰。

但是,从这一时期的伊比利亚骨骼的DNA讲述了一个不同的故事,揭示了莱克所描述的外来入侵的“基因疤痕”。

在这一时期的伊比利亚,本地的Y染色体被一种完全不同的类型所取代。鉴于Y染色体只存在于男性身上,是由父亲传给儿子的,这意味着伊比利亚当地的男性血统基本上被消灭了。很可能是新来者对当地的男子、男孩,甚至包括男婴进行了大规模的杀戮。任何剩下的当地男性一定是被征服了,他们无法再生育下一代,或者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配偶选择中当地男性变得非常不受欢迎,以至于他们的遗传资格被剥夺了。

但全基因测序表明,当地人口中约有六成的血统得到了传承,这说明女性并没有被杀害,但几乎可以肯定受到了广泛的性胁迫,甚至可能是大规模的强奸。

我们可以通过思考那些古代伊比利亚人的后裔航行到新大陆时发生的事情,来了解这种恐怖统治,我们有大量的历史记录。西班牙对美洲的征服给人类带来了畸形的苦难——战争、大屠杀、强奸、奴隶制、种族灭绝、饥饿和传染病。正如莱克所指出的那样,在基因方面,结果非常相似:在中美洲和南美洲,大量的欧洲DNA混入当地人口,几乎全部来自欧洲男性。

同样的Y染色体更替也出现在非洲裔美国人身上。在美国,一个黑人的祖先平均有80%左右的非洲人和20%的欧洲人。但是,那20%欧洲人基因的祖先中约有80%是由白人男性继承的—-这是奴隶主对女奴进行广泛强奸和性胁迫的遗传证据。

在伊比利亚研究中,占主导地位的Y染色体似乎起源于一个叫做亚姆纳亚的群体,他们大约在五千年前出现在黑海和里海以北的大草原上。车轮和战马使他们成为强大而可怕的游牧民族。他们向西扩展到欧洲,向东和向南进入印度。

他们说的是前印欧语系的语言,现在欧洲的大多数语言和许多南亚语言都是由这些语言发展而来的。考古学家早就知道亚姆纳亚人的传播,但考古记录中几乎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们侵略的残酷性。莱克告诉我:“这就是古代DNA揭示事实真相的力量。”

它还显示了DNA证据如何打乱既定的考古学理论,并使原本已经被否定的理论重新进入讨论。印欧语系语言来自亚姆纳亚人故乡的观点是1956年由美籍立陶宛考古学家玛丽·金布塔斯确立的。她的观点被称为“库尔干假说”(Kurgan hypothesis),这个假说以分布在欧洲西部与众不同的土堆命名,现在是关于印欧语系语言起源被最广泛接受的理论。

当时,许多考古学家设想的是一个渐进的文化扩散过程,而金布塔斯看到的是 “连续的扩张或突袭的浪潮”。随着事业的发展,她的观点也越来越受争议。

金布塔斯推测,此前在欧洲,在一个和平的、以女性为中心的、崇拜女神的社会中,男性和女性占有相对平等的地位,当时著名的生育俑就是证明。她认为,来自里海草原的游牧民族强加了一种以男性为主导的暴力、性不平等和社会分层的武士文化,在这种文化中,女性服从于男性,少数精英男性掌握了大部分的财富和权力。

来自伊比利亚骨骼的DNA,不能告诉我们亚姆纳亚人取代了什么样的文化,但它却大大印证了金布塔斯的感觉,即亚姆纳亚人的后代造成的破坏比其他考古学家认为的要大得多。即使在今天,几乎所有西欧血统的男人的Y染色体中,都有很高比例的亚姆纳亚衍生基因,这说明当时暴力征服可能广泛存在。

该图片由Clker-Free-Vector-ImagesPixabay上发布 

神秘的地中海来客

到2017年年中,他们得到了明显的结论,罗普昆德的骨头属于三个不同的群体。罗普昆德 A的祖先是典型的南亚人。他们彼此没有血缘关系,基因上也有差异,显然来自印度的不同地区和群体。罗普昆德C是一个有男性东南亚人特征的独立群里。令大家感到困惑的是罗普昆德B组,这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女混合体。他们的基因组看起来不像印度人,甚至不像亚洲人。

罗普昆德研究小组成员计划对这些骨头进行各种测试。DNA测序将显示受害者的祖先,以及他们之间是否有亲属关系,而碳年代测定法用于判断他们的死亡时间。研究人员还将测试疾病,并分析骨头的化学成分,以确定受害者的饮食和他们可能在哪里长大。在无菌条件下,海德拉巴的科学家在长骨和牙齿上钻孔,制成一种粉末。这种粉末被装进小瓶送往哈佛大学、印度、美国和德国的其他实验室。

一根古人类的骨头里充满了DNA,但在多数情况下,其中99%以上的DNA不是人类的,而是数十亿微生物的DNA,这些微生物在尸体分解过程中繁殖。要从这些大量的微生物残骸中挑出极小部分的人类DNA,需要一个极其精细的化学过程,而且被污染的风险很高。经手过遗体的人身上残留的DNA分子会毁掉整个样本。

莱克的实验室有一个“洁净室”,用于提取和处理人体组织中的DNA。工作人员要经过一个更衣区,在那里换上完全干净的衣服,穿上靴子和头罩,戴上两副丁腈手套(内层的手套用胶带在手腕处密封在衣服上),戴上发网,面罩和塑料防护罩。洁净室保持正压,使气流向外,以遏制空气中的DNA进入。

在房间里接触到任何东西后,必须脱掉外面的一双手套,换上新的一双手套,以防止DNA从人体表面转移到样本表面。每当房间里没有人的时候,就会有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以消灭杂散的DNA。实验室有人的时候会把紫外线灯关掉,因为它会灼伤人的皮肤和眼睛。

在参观的时候,一位技术人员正在处理一节来自比利时古罗马人的骨头。她从一个小小的DNA箱子中取出骨头。是一个内耳中的螺旋形空腔,称为耳蜗。嵌入耳蜗的骨头是人体中密度最大的,也是古代遗迹中保存DNA的最佳来源。如此古老的DNA会被分解成短链,之后需要获得足够的序列。

这是个复杂的过程,其中之一是将样本放入一台机器中,产生聚合酶链反应,将片段复制到10亿次。实验室并不对整个DNA分子进行测序,因为其中大部分是重复的、没有信息的,但会绘制出大约100万个关键位置。

莱克曾请他实验室的一名研究生艾德·哈尼负责罗普昆德项目。她的职责是分析罗普昆德项目的DNA,召集全球团队汇总结果,并作为主要作者撰写论文。(此后,她在基因公司23andMe担任博士后研究员)。

到2017年年中,他们得到了明显的结论,罗普昆德的骨头属于三个不同的群体。罗普昆德 A的祖先是典型的南亚人。他们彼此没有血缘关系,基因上也有差异,显然来自印度的不同地区和群体。罗普昆德C是一个有男性东南亚人特征的独立群里。令大家感到困惑的是罗普昆德B组,这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女混合体。他们的基因组看起来不像印度人,甚至不像亚洲人。

莱克告诉我说: “在世界所有地方中,印度是人类多样性采样最多的地方之一,我们在印度对三百个不同的群体进行了采样,甚至没有任何样本接近罗普昆德B。”

哈尼和莱克开始探索罗普昆德B群体的祖先,将基因组与欧洲、亚洲和非洲的数百个现今人群进行比较。最接近的匹配是来自希腊克里特岛的人。

“如果说这些人是完全来自克里特岛,那就错了,”莱克说,“非常详细的分析表明,他们并不完全匹配,但他们显然是爱琴海地区的人口。”

罗普昆德B组占了测试样本的三分之一以上–三十八个人中有十四个人。由于湖边的骨头没有被系统地收集,这一发现暗示了地中海群体的总数可能相当大。三百人的三分之一,也就是罗普昆德人死亡人数的最低估计是一百人。

尽管结果看起来很奇怪,但它还是与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和哈佛大学实验室对同一人的骨胶原分析结果相吻合,这个研究是为了确定他们的饮食。

饮食信息存储在我们的骨骼中,植物根据它们在光合作用中固定碳的不同方式,会产生两种化学信号中——C3或C4。一个吃C3食物(如小麦、大麦和大米)的人,其骨骼中的碳同位素比例会与吃C4食物(小米类)的人不同。

果然,通过对罗普昆德人骨胶原的分析发现,在他们生命的最后十几年里,罗普昆德人A吃的是C3和C4的多样化饮食,是印度大部分地区的典型饮食;罗普昆德人B吃的主要是C3饮食,是地中海地区的典型饮食。

在研究过程中,莱克实验室将其骨粉样本进行了分装,将一部分送到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碳14年代实验室。没有让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直接从海得拉巴提取样本,是为了确保两个实验室的研究对象是同一个人。

碳14测定的结果让人十分意外:在罗普昆德似乎发生了多次大规模死亡事件。罗普昆德A群的个体可能在公元700年到950年之间的三次或四次事件中死亡,而来自地中海的罗普昆德B群则可能在一千年后的一次事件中死亡。由于碳14检测难以测定1650年至1950年之间的时间,因此这次死亡事件可能发生在这一时间段内的任何时候,但18世纪的可能性稍高。唯一的东南亚血统人种罗普昆德C也是差不多时间死亡的。

18世纪这个时间点非常出人意料,哈尼和莱克起初以为可能是打错字,或者样本被污染了。哈尼把调查结果写在了由其他27位科学家共同撰写的一篇论文中。她告诉我:“我们希望在论文发表后,有人能提供信息,比如一些历史学家或了解在喜马拉雅山消失的欧洲旅行者的人,帮助我们确定在罗普昆德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威廉·萨克斯得知这个结果时,他感到难以置信。他曾在湖下的山村里,与南达·德维的信徒们相处多年。妇女们认为自己是女神记忆的守护者,萨克斯记录并翻译了许多她们的歌曲和朝圣的故事。他觉得,如果近几个世纪有一大批外国旅行者在罗普昆德死亡,那在民间应该会有一些记录。尽管新的研究让人感到意外,但罗普昆德A组的研究结果与之前的并不矛盾。

萨克斯告诉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字,民间故事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如果他们不是来朝圣的,完全没有理由去那里。”

一群十八世纪的希腊人在印度教朝圣的想法似乎很牵强。更简单的解释是,这些罗普昆德B的骨头在存放时不知怎么搞混了。他说,“很有可能这些骨头被污染了。”

研究人员只是单纯地相信它们的出处,“他们实际上并没有亲自收集它们 。”

四十年来,他一直着迷于该地区的生活方式,他觉得科学家们的观点有所欠缺。“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骨头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关于人类和宗教信仰的故事。”


白人在约8000年前压根不存在

他提到了“白人”的起源,目前普遍的说法,这是指来自欧洲和西亚部分地区的浅肤色人。他和大多数科学家一样曾假设,白人代表了一个稳定的血统,在数万年前就已经遍布欧亚大陆西部,并建立了一个相对同质的人口。但他的研究表明,就在八千年前,至少有四个截然不同的欧洲人群体,他们之间的基因差异就像今天的英国人和中国人一样,有些人的肤色是棕色的。正如他在邮件中所说的那样,“白人在约8000年前压根不存在。”

许多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对基因学侵入他们的领域感到不安,并对其简单粗暴的确定性表示怀疑。“我们没有学过细微的东西,”莱克向我承认说:“人类学家和基因学家是两个群体,说着不同的语言,正在试着互相了解。”

对人类起源和种群间差异的研究总是容易被滥用。残酷的优生学历史仍然给基因学蒙上了阴影,这个领域对白人至上主义者和其他希望支持种族主义观点的人来说,具有无限的吸引力。尽管半个世纪以来,基因学家们已经拒绝了人类在绝大多数特征上存在巨大遗传差异的观点。

基因科学在质疑种族主义生物学理论、以及确立种族类别是不断变化的社会结构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些社会结构与基因变异不一样。不过,一些人类学家、社会科学家,甚至一些基因学家对任何探讨人群之间遗传差异的研究都深感不安。

莱克说,种族是一个人为的范畴,而不是生物学范畴,但他坚持认为,“不同种群之间的实质性差异 ”是存在的。他认为,科学地调查这些差异并非不合理,尽管他自己并不进行这种研究。

“不管我们是否喜欢,人们都在测量群体间的平均差异,”他说。“我们需要能够清楚地谈论这些差异,无论它们是什么。考虑到我们所处的科学现实,否认实质性差异的可能性对我们来说是不可取的。”

2018年,莱克出版了一本书《我们是谁,我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讲述了遗传科学如何彻底改变我们对物种的理解。在他将书中的材料作为专栏文章在《泰晤士报》上发表后,六十七名人类学家、社会科学家等在BuzzFeed(一家美国网络新闻媒体公司)上签署了一封题为 “如何不谈论种族和遗传学” 的公开信。

这些学者抱怨说,莱克 “了解古代和当代DNA并不代表他也了解人类群体的文化、政治和生物学含义” ,莱克在使用 “种族”和 “人口”等带有偏见的术语时,“严重地误解和曲解了人们的认识”。

莱克的实验室现在有一个伦理和外联官员雅格·森地,他的工作是与一些文化研究团队合作,了解并回应他们的敏感问题。

拥有科罗拉多大学人类学博士学位的森地解释说:“我们正在将基因研究映射到考古文化中,我们如何从基因上定义一个群体并不取决于他们如何从文化上看待自己。我们不想怀疑别人的信念,但我们的研究也不受这些信念所左右。没有唯一的答案。你需要从一开始就进行沟通。”

莱克承认,遗传学家在讨论他们的工作时需要谨慎。他说,大多数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都欢迎遗传学家提供的见解,尽管“有一小部分卢德派(工业革命时期无法接受新事物而捣毁机器的参与者。)想打破我们的机器”。

在我们的谈话中,莱克强调,遗传学家的发现总是出乎意料,而且往往会打破成见。他说:“我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自己的偏见和期望是错误的,这应该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告诉自己的关于过去的故事往往与现实大相径庭,我们应该对此抱有谦卑之心。”

他提到了“白人”的起源,目前普遍的说法,这是指来自欧洲和西亚部分地区的浅肤色人。他和大多数科学家一样曾假设,白人代表了一个稳定的血统,在数万年前就已经遍布欧亚大陆西部,并建立了一个相对同质的人口。但他的研究表明,就在八千年前,至少有四个截然不同的欧洲人群体,他们之间的基因差异就像今天的英国人和中国人一样,有些人的肤色是棕色的。正如他在邮件中所说的那样,“白人在约8000年前压根不存在。”

公元前500年左右,据说希腊卡里安达的旅行家克莱斯穿越了印度次大陆的部分地区,并顺着印度河航行。在他的著作中(仅从二手资料中了解到),克莱斯称印度河为 “Indos”,次大陆的英文名称就来源于此。

公元前326年,此前曾横扫过现在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地区的亚历山大大帝入侵印度。他的军队穿越印度河平原,最远到达比斯河,然后折返。尽管希腊文明的衰落最终结束了这个地区与希腊的直接接触,但希腊对该地区的影响持续了几个世纪。

罗普昆德的研究人员认为,也许在印度可能有一个部落或一个群体是希腊人的后裔。亚历山大在他征服的一些领土上留下了指挥官和士兵,其中很多人都留下来了。巴基斯坦北部的卡拉什部落的成员,声称自己是亚历山大士兵的后裔。这是鲁德亚德·吉卜林(英国作家、诗人)的短篇小说 《将成为国王的人》的灵感来源。

卡拉什人是一个独特的民族,他们有自己的语言,信奉万物有灵的古老宗教。基因研究表明,卡拉什人起源于西欧,一项有争议的研究发现他们有希腊血统。

然而,莱克的团队经过调查发现,卡拉什人的现代基因特征与罗普昆德B并不相似。在公元前两个世纪,印度北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部分地区形成了印度-希腊王国,这是希腊世界最东部的国家。但是,罗普昆德B又不像现在生活在那里的任何人口。

难道罗普昆德B来自于印度的一个未取样的人口,是希腊人或相关群体的后裔?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来到印度这块领土上的这群移民从未与南亚人杂交,并保留了他们的基因遗产。但罗普昆德B的遗传学,没有显示出隔离或近亲繁殖的迹象,也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还有一个强有力的事实是,罗普昆德B人的饮食习惯更符合地中海而不是印度。种种证据指向了唯一一种结论:他们是来自地中海的旅行者,不知何故到了罗普孔德,在那里他们死于一次可怕的事件。

然而历史学家,南亚和希腊历史的专家和喜马拉雅登山史的权威们说,在近几个世纪里,没有证据表明在1950年之前有一大群来自地中海东部的人员,有男有女的,来喜马拉雅山旅行。

自研究报告发表以来,对这一谜团研究最热衷的是一位刚退休的考古学家斯图尔特·菲德尔,他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古美洲人从亚洲到新大陆的迁徙。

菲德尔说:“我讨厌未解之谜,在1700年或1800年左右,由希腊岛民男女组成的队伍参加印度教朝圣是无稽之谈。这是因为,第一,在那个时候,印度北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希腊社区的记录,第二,没有欧洲人在那个时期皈依印度教或佛教的记录。”

他给哈尼和莱克发了一连串的电子邮件,提出了地中海理论的替代方案。菲德尔认为,罗普昆德B族的线粒体DNA系和Y染色体在希腊群岛的人口中很少或不存在,但在亚美尼亚人和高加索其他民族中比较常见。

他的首选假设是,罗普昆德B族是亚美尼亚商人。亚美尼亚人在17、18世纪广泛地游走于西藏、印度和尼泊尔,从事珍珠、琥珀和麝香的贸易。印度几个大城市都有亚美尼亚人的社区,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几个世纪前。菲德尔说: “他们可能和一些主要的印度教党派混在一起,试图跟他们做生意。”

他注意到在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推测这些旅行者是被图格人杀害的,图格人是一个抢劫和杀人的邪教组织,其在英属印度的可怕名声让后世有了“暴徒(thug一词来源于图格人Thuggees)”这个词。

据说图格人混入旅行者或朝圣者群体,取得他们的信任,然后在偏远的路段抢劫和谋杀他们。“图格人会带着孩子离开,”菲德尔说,“罗普昆德B人口全是成年人。骨架周围没有任何金子,受害者身上没有戒指、项链或脚镯。谁把这些东西取走了?而且他们被扔在了水里。图格人会把人扔在水里。”

莱克和哈尼并不接受菲德尔的基因解释。莱克给他回信说,所有罗普昆德B的DNA“与现代和古代的亚美尼亚人极其不同”。而且学者们越来越多地认为英国关于图格人的报道是不准确的或刻意丑化的,反映了殖民主义者对他们所占领的国家的恐惧和不理解。还有一些历史学家甚至质疑图格人是否真实存在过。

该图片由David MarkPixabay上发布 

尾声

印度教朝圣者有时会光着脚、衣着单薄地去喜马拉雅山的圣地,作为一种精神上的挑战。以这种方式还能完成朝圣之旅,是女神眷顾你、希望你生存的标志。

然而,莱克和菲德尔都认为,萨克斯关于骨头可能只是被弄混了的怀疑是不成立的。如果骨头七零八落地来自一个管理不善的储存区,那就不会有罗普昆德B遗骸所显示的年龄、类型、饮食和遗传学的一致性。这些数据会变得很凌乱且无规律。此外,即使这些骨头被证明是被贴错标签的,那就有了另一个谜团:一堆十八世纪的希腊骨头是如何进入印度的储藏库的?

目前,罗普昆德还保留着它的秘密,但最终仍有可能找到答案。上述研究的合著者、生物考古学家维纳指出,2003年,她和她的同事去收集骨头,高原反应迫使她折返,罗普昆德太偏远荒凉了,根本无法进行系统的考古调查。迄今为止,所有被研究的骨头都是胡乱捡来的,这种有缺陷的取样方式往往会使结果出现偏差。

她认为,仔细的发掘,或许能解开谜团,尤其是能摸清湖水本身的情况。湖水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结着冰,所以湖床上躺着的骨骼和文物不会被掠夺者发现,它们一直都是安全的。她说:“在湖里面,你可以得到更多保存下来的骨头与软组织,如果他们中真的有希腊人,我们应该能找到一些希腊时期的文物或工具什么的。

那南达·德维呢?新的研究确定,多个群体隔着几个世纪识别都死在湖边。大家都死于冰雹吗?维纳认为,一场冰雹很可能导致了其中一次大规模死亡,但大多数人很可能是因为暴露于严寒中而死。

根据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进行同位素骨骼分析的艾施·娜雅的说法,印度教朝圣者有时会光着脚、衣着单薄地去喜马拉雅山的圣地,作为一种精神上的挑战。以这种方式还能完成朝圣之旅,是女神眷顾你、希望你生存的标志。

换句话说,大部分的罗普昆德死者可能就和文章开头提到的险些丧命的萨克斯一样,当时他还是个大学生,在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跌跌撞撞地寻找他们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