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go
繁体
繁体

后马克龙时代,法国左派还有希望吗?

文|Matthieu 世界说

在一位朋友的引荐之下,我有机会见到了法国知名律师让-皮埃尔·梅尼埃(Jean-Pierre Mignard)。目前已经退休的他,仍旧经常出现在法国各大电视台的访谈栏目上,作为嘉宾对法国的时政新闻以及司法事件发表评论。这样的经历也让他自嘲成为了一名“电视律师”(avocat à la télé)。梅尼埃常年笔耕不辍,将自己的感悟与经历相结合,出版过多本著作,其中包括《为所有人的正义》(Justice pour tous)、《罗伯特·肯尼迪:民主信仰》(Robert f kennedy la foi democratique)以及与他人合著的《数据的支配》(L’Emprise des données)。

不过除了这些身份之外,他同样是法国前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 François Hollande)的密友,也是后者四个孩子中两个的教父。他于1972年加入统一社会党(Parti socialiste unifié)并于1984年正式加入法国社会党(Parti socialiste),还多次担任社会党全国代表以及其他党派内部的高级职务。

2022年2月,在法国社会党的代表会议上,奥利维尔·富尔(Olivier Faure)以微弱优势连任第一书记(Premier secrétaire)。然而这一胜利却并没能彻底解决社会党内部的分歧。自2016年年度前任社会党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宣布自己放弃连任竞选以来,社会党走上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下坡路。在2022年的总统大选中,社会党的候选人,现任巴黎市市长安妮·伊达尔戈(Anne Hidalgo)仅仅获得了1.75%的选票。

在随后的立法选举中,奥利维尔·富尔决定与其他几个左派政党联合,共同组成“新人民生态和社会联盟”(Nouvelle Union populaire écologique et sociale NUPES)的选举联盟。然而围绕着与联盟中处在支配地位的极端左翼政党“不屈法国”(La France insoumise)在斗争策略上的分歧,以及社会党未来路线等重大问题上不断产生的异议,左派仍然面临着分裂的情况。

法国左派当前的新选举联盟NUPES / Wikipedia

作为经历过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和弗朗索瓦·奥朗德两任左派社会党出身总统的社会党人,如何理解法国左派的演变,当前法国左派的出路又何在?我与让-皮埃尔·梅尼埃聊了聊。

危机中生存的法国左派

“左派总是在危急时刻出现。”——梅尼埃

二十世纪以来,法国左派一共有四次执政经历:左派联盟(1924.6 – 1926.6)、人民阵线(1936.5 – 1938.4)、密特朗两个七年任期(1981.5 – 1995.5)以及奥朗德的五年任期(2012.5 – 2017.5)。这其中的每一次执政经历都与“危机”离不开关系。

在左派联盟(1924.6 – 1926.6)开始执政的1924年,法国尚未完全走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在战争期间欠下的外债,导致法国的经济面临着严重的困难。与此同时,当时执政的右翼极力镇压工人运动,同时希望战争期间形成的“神圣同盟”(Union sacrée)可以延续,通过煽动和进一步利用反德情绪巩固执政基础。这种政策导向与一战当中法国社会愈演愈烈的不满情绪背道而驰,最终导致左派获得多个政治团体的广泛支持。

人民阵线(1936.5 – 1938.4)的上台则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逐渐席卷资本主义世界的的“大萧条”脱不开关系。这次经济危机给从一战中缓慢恢复的法国经济再次泼了一盆凉水。经济上的不稳定迅速延伸到政治领域,当时法国国内的极右势力趁机崛起,以“法兰西行动”为代表的“联盟”(ligue)性质的组织趁机煽动反政府、反议会运动。1934年2月6日,在当时官商勾结的丑闻被媒体披露后,极右联盟在巴黎组织了数个游行和集会。当天晚上,集会演变成了对当时国民议会的冲击。

事件被看作是法西斯主义对法国议会制政体的冲击,尤其为当时的左翼党派敲响了警钟。当年,法国主要的三个左派政党即工人国际法国支部(SFIO)、法国共产党(PCF),以及激进党(Parti radical)决定联合,以“面包、和平、自由”为口号结盟。1936年5月,随着左派立法选举中获胜,“人民阵线”(Front populaire)政府正式成立。

1936年5月,左派“人民阵线”胜选组阁 / 网络

到了密特朗时期(1981.5 – 1995.5),左派上台执政与当时高居不下的失业率密切相关。在其前任瓦莱里·吉斯卡尔·德斯坦总统(Valéry Giscard d’Estaing)从1974到1981年的七年任期中,中东国家与西方国家之间的紧张趋势导致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法国出现二战后的第一次衰退。而危机所导致的滞胀问题贯穿了德斯坦任期的始终。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法国的“去工业化”进一步加速,工业比值进入下降通道,从60年代占比30%慢慢过渡到80年代末的27%,工作机会流失加剧,失业率上升。1975年,法国的失业率为3%,而到了德斯坦任期后半段的1979年,失业率已经超过5.1%,这一数值也意味着“充分就业”局面的结束。尽管当时德斯坦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始终在自由主义和国家干预主义之间循环往复的他并没能遏制这一趋势。正是在这一情况下,当时的左派社会党候选人弗朗索瓦·密特朗赢得了1981年的总统大选,让左派自1958年第五共和国成立后第一次入主法国总统官邸爱丽舍宫。

至于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第二位左派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2012-2017),他的胜选也和其前任尼古拉·萨科齐(Nicolas Sarkozy)的失败分不开关系。后者尽管目前离开爱丽舍宫已经快十一年,但是仍旧因为十多桩丑闻而面临司法调查。在政绩上,萨科齐2007年就任总统后就遇上了“次贷危机”,他的整个任期几乎都和经济有关。然而在五年的时间内,法国的经济状况都没能取得明显的改观。加之他频出的作风问题,和奥朗德竞选时努力刻画的“平民总统”形象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帮助后者于2012年成功登上总统宝座。

左派的金钱之墙

“左派被金融市场和法西斯主义所击败。”——梅尼埃

在法国左派政党的话语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词汇:“mur d’argent”,直译为“金钱之墙”。这一词汇由法国激进党领袖,在“左翼联盟”执政期间担任国家领导人的爱德华·赫里欧(Edouard Herriot)发明,用来形容金融市场由于担心左翼执政所强加的新的税目以及政府开支增加所表现出的敌意。

1925年谴责左派政府领导下资本外逃行为的漫画 / Wikipedia 

从历史经验上看,法国左派可谓成于危机,败于经济,经济方面的问题成为了历次左派执政的“阿基里斯之踵”。尽管出身中左党派激进党的赫里欧在其执政的1924年到1926年将货币稳定以及政府收支平衡作为其经济方面的目标,然而,当左翼联盟内部的工人国际法国支部提议通过对一战期间获得的利润征税来保证收支平衡时,金融市场对这一计划的敌意还是转化成了对政府实实在在的财政压力。资本外逃,法郎下跌及法兰西银行拒绝进一步上调债务上限,让左派第一次的执政在不到两年后就慌忙结束。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人民阵线时期。1936年上台的人民阵线政府在一开始就颁布了一系列有利于工人阶级权益的措施,主要包括:将每周的法定工作时长由48小时缩短到40小时,每年两周带薪假期,促进工会与资方协商,达成涨薪协议等。在工人阶级因为这些措施庆祝的同时,金融市场却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而发生了严重的危机。仅仅在人民阵线刚刚开始执政的1936年5月和6月,就有相当于当时法国国民生产总值(GDP)3%的资本被转移到其他国家。

人民阵线也始终面临着法西斯主义的威胁。布鲁姆出身于犹太家庭,他担任部长会议主席之后引发了一波又一波的反犹主义浪潮。

此外,国际形势的变化,尤其是具有代理人战争性质的西班牙内战的爆发,进一步削弱了联盟内部的团结。最终,重返部长会议主席位置的布鲁姆由于无法取得参议院的信任,获得经济上的全权,而不得不将领导的位置让给激进派的爱德华·达拉第(Édouard Daladier)。

进入第五共和国后,尽管法兰西银行已于二战战后被国有化,但是随着全球化的到来以及欧盟各国之间联系的逐步加强,“金钱之墙”依旧是左派执政之路上一个过不去的坎。1981年,从密特朗胜选的可能性逐渐升高的六个月之后,相当于当时法国国民生产总值2%的资本流到其他国家,与此同时,利率上升为政府发行国债来扩大支出也增加了困难。从1981到1983年的连续三年里,法国选择将法郎贬值,同样也是在1983年,密特朗总统亲自宣布“紧缩转向”(tournant de rigueur),改变了之前凯恩斯派的经济刺激措施。

“(奥朗德的失误)之后任何人都不应该再犯。”——梅尼埃

左派和金融市场之间的角逐与较量自然也延续到了2012年到2017年的奥朗德任期。在2012年一月于法国北部郊区布尔歇(Le Bourget)发表的竞选演讲中,奥朗德激昂澎湃地讲到:“我真正的敌人是金融界。”这一宣言式的金句也成为了当时吸引法国左派选民选票最好的论据。

奥朗德在竞选期间的各项提议都建立在“社会民主主义”(sociale-démocratie)之上,并且凭着左翼选民的投票最终成为总统。可等到了他真正成为总统之后,他所制定的经济政策却又带着很明显的“社会自由主义”(sociale-libéralisme)特征,推出了一系列有利于企业发展的措施。尽管他当时以降低失业率以及重整国家财政为自己的政策做辩护,可是无论是降低公司的分摊金还是降低国家财政支出,都与他竞选的纲领以及他对选民的承诺有着明显的区别。以至于到了他任期的末尾,不少人开始利用奥朗德竞选时所抛出的这句话来反讽他在任期内不仅没能“控制住”金融市场,反而加强了后者。这也让不少左翼选民对奥朗德以及社会党彻底失去了信心。

马克龙,从左派到右派

“马克龙年轻,但是大脑却已经老了。”——梅尼埃

2014年,进入权力核心圈两年的马克龙在接受采访时公开表示自己是社会党人。等到他离开奥朗德政府并且创立自己的政党之后,在出版的自传《革命》(Révolution)一书中,他又提及自己既属于左派,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至于他自己在2016年4月成立的政党“前进党”(En marche),则希望可以超越“左翼-右翼”之间的党派立场分化,通过组成一个强大的中间派来尽可能的笼络选民。
 

马克龙和他的“前进”党 / 网络

马克龙的这种尝试,在法国政界并不新鲜,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创始人夏尔·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就曾以超越党派的国家利益捍卫者形象,赢得1958年的再次出山机会。在他之后,曾在1965年与他及密特朗同台竞逐的让·勒卡尼埃 (Jean Lecanuet)的口号与马克龙有着出奇的相似:“明天(属于)让·勒卡尼埃,一个新人…一个前进的法国。”

而在马克龙的实际操作中,超越党派的尝试看上去更像建立在“肢解左派”的基础之上。在2017年的总统选举中,他大量吸收了对社会党失望的选民的选票,而在之后的立法选举中,又利用之前社会党在地方的基础,收获了不少原社会党籍议员的支持从而获得了议会中的多数。2022年,他又在某种程度上故技重施,将目光转向了中右翼政党“共和党”(Les Républicains)的选民。

“马克龙离任的时候,法国的状态并不会太好。”梅尼埃说。

根据梅尼埃的说法,马克龙自从2017年上任以来独断专行的执政风格,给他赢得了“朱庇特式的总统”(président jupitérien)的称号。尽管外界通常将此视为一种年轻进取的表现,然而实际上,他这种轻视协商与妥协的执政风格导致了法国内部的进一步分裂,最近的退休改革则再一次体现了这一点。

在梅尼埃看来,“让几百万人上街,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

根据法国内政部的统计,从一月以来的几次全国范围内反对退休改革的示威游行已经数次突破了百万人大关。而从3月7日即将开始的“无限期罢工”(grève reconductible)则有可能让法国陷入停摆。诚然一直以来,历任法国政府都将改革法国的退休体制看成一块烫手的山芋,然而马克龙在此次改革前曾经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与工会开展协商,但最终由于他在推迟退休年龄这一问题上不肯让步,最终协商“无疾而终”。
 

今年以来,由于反对马克龙推动的退休制度改革,法国已爆发多次街头抗议和罢工运动 / 网络

在梅尼埃看来,马克龙在执政上过度注重其个人意愿,而忽略了法国一直以来的历史传统以及民意。同样也是在退休改革上,马克龙似乎并没能将法国从二战结束之后的“既得社会权利”(acquis sociaux ,但法国左派倾向于使用conquis sociaux,来强调这些权利获得过程中艰辛)纳入自己的考量。法国人一直引以为傲的社会保障系统、以再分配为基础的退休系统以及法定劳动时间并不是停留在纸面的法规,其背后往往是数年以来工会与政府以及资方之间艰难角力之后所取得的成果。这些制度也因此有着强烈的象征意义。

对于梅尼埃这样的左派人士来说,粗暴地将其中的一些内容以“不符合当代要求”为理由直接一笔勾销,同样是一种独断。

而经过他第一个五年任期之后,极右党派的总统候选人玛丽莲·勒庞(Marine Le Pen)选举势头愈劲,其党派在国民议会中的议员数量已经达到了87人,成为了议会中的第二政党。这样的趋势也让不少法国的政治评论观察者担心,如果马克龙不能在剩下的时间内找到新的发力点,极右可能会在未来入主爱丽舍宫。

左派的未来

“梅郎雄至少让人意识到,左派仍旧有希望。”——梅尼埃

极右的阴影笼罩着法国政坛,这种压力更随着马克龙在2027年后无法再次参加总统竞选而变得更加实际。如果目前以马克龙为代表的中间派丢掉了马克龙这样具有号召力的领袖,散成一盘沙的政坛是否还能够抵御极右的冲击?

在自称是社会民主主义者的梅尼埃看来,目前的左派面临着两个任务:巩固票仓以及寻找有号召力的候选人。

第一步已被让-吕克·梅朗雄 (Jean-Luc Mélenchon)完成。梅郎雄在2022年的总统大选第一轮中以21.95%的得票率位居第三,无缘第二轮投票的最终角逐。但尽管如此,这一得票率仍旧为他将自己塑造成左派的候选人提供了合法性。在总统大选的两轮投票之间他就向其他左翼政党发出号召,组建选举联盟以期在立法选举中获得优势。
 

当前法国左派领军人物之一让-吕克·梅朗雄 / 网络 

尽管在最近有关退休改革的国民议会审议过程中,以梅郎雄为领袖的不屈法国提出了海量修正案来阻挠和拖延议会对政府草案的审议,不仅引来了政府层面的批评,还引来了工会领导人以及其他左派盟友的反对。但毫无疑问的是,未来梅郎雄依旧将会是法国左派的代表人物,他的动员能力以及其率领的不屈法国仍然会在法国政坛继续制造话题。

梅尼埃认为,“梅郎雄尽管很吵闹,但他的存在让人们至少意识到左派在法国并没有消失。”但对于刚刚重返社会党的他来说,左派的未来不一定会出现在社会党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政党,“如果社会党想要重新崛起,它需要重新找出有号召力的领袖。”

至于目前他眼中有机会成为总统的左派人士,梅尼埃向我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自不屈法国的弗朗索瓦·鲁凡(François Ruffin) 。除了和之前两位社会党总统名字一样之外,他也和前两者一样宣称自己信奉社会民主主义。当然,他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一个真正的社会民主主义者,眼下谁也没有数儿。(责编 / 张希蓓)

(声明:本文为《世界说》授权转载内容,版权归《世界说》所有,未经授权和许可,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任何形式使用。违反上述声明者,本网将依法追究相关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