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詹涓 美国华人杂谈
1月20日，当我来到德州本德堡县（Fort Bent County）的司法中心，参加有关反对SB147提案的抗议活动时，我在现场感受到了身为华人可能面临的敌意。
当上百人举起标语抗议这项意欲挑起反亚裔仇恨的法案时，一些反抗议者开始与人们对质。一位白人妇女说：“我也是移民，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这项法案不是排外，也根本没有歧视你们华人。如果你们真的爱美国，就应该支持。”紧接着一个中年男子用手指戳着一位抗议者说：“你们不要老是拿种族歧视当借口，这是保护我们自己的家园。”当他说“我们自己的”几个字时，说得特别重，似乎是在强调，周围这一群亚洲面孔不是“自己人”。本德堡是美国多元化程度最高的县之一，也是美国南部亚裔美国人比例最高的县，几十年来一直较为稳定地倾向于民主党，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地方，华人仍然能通过一项提案和周遭的反应，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排斥。
这条引发激烈对质的提案其实早在去年11月就被提出，原本并不为人关注，但在今年1月15日，德州州长格雷格·阿博特（Greg Abbott）发了一条推特，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阿博特在推文中称：“德州立法机关提交了一项法案，禁止中国、伊朗、朝鲜和俄罗斯的公民、政府和实体在德州购买土地。我会签署的。这延续了我在此前签署的一项禁止这些国家威胁我们的基础设施的法案。”
一些为该法案开脱的说法称，为了保护本国公民以合理价格购买房产的需求，加拿大等国也限制海外公民购买房产，但一个巨大的区别是，这些国家是限制一切外国公民和实体购房，其目的是在一定时期内调整供需，从而平抑房价；而德州拟议中的法案专门针对四个国家的公民和实体，包括已经在美国工作和定居的合法居民，将来自特定国家的人视为假想敌，将国家之间的经济竞争与政治对立放大为对其国民的歧视性待遇，主张来自一些国家的居民不再受美国的宪法保护，政治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更加令人不安的是，在阿博特的博文下充斥着叫好声，热评第一位提出了如何处置已经合法购买房产土地的问题，而接下去的多数评论称“没收”，“拿回来建铁路”。宪法保护的私有财产权，似乎已经被抛在了一边。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部分华人甚至也支持这项法案。一些在德州已经获得美国公民身份的人表示自己乐见其成，毕竟他们买卖和投资房产的能力似乎未受到提案影响，甚至可能因此少了一些竞争者。受到最近奥斯汀和休斯顿接连不断的抗议影响，提出该法案的议员也做出退让，表示将进行修订，确保绿卡持有者和永居申办者也能够获得与美国公民同样的权利。
然而，身为美国公民或绿卡持有者的身份就能独善其身吗？毕竟这项提案释放着强烈的“敌国人在德州是永远的外国人”的信号，任何长着东亚面孔的人最终都可能在它激发的种族歧视浪潮中受到波及，在遭到针对华人的袭击时，掏出美国护照或绿卡能管用吗？
这条法案目前在立法阶段仅仅走在第一步，但在共和党控制着州长、州务卿、司法部长和议会两院的德州，最终获得通过并交由州长签署，也并非不可想象的事情。即使法案无法通过，它折射出的汹涌民意也足以让人担心，美国的下一部《排华法案》是不是已经离华人不远了？
一条涉嫌违宪的法案
这条法案由共和党参议员洛伊斯·科尔霍斯特（Lois Kolkhorst）于2022年11月14日提交，名为SB 147法案，禁止四个国家的外国政府、相关实体以及这四国的个人在德克萨斯州购买房地产。
有必要注意一个细节，法案的原文为real property，在英美法系中它指的是不动产，因此包括了房产、土地和依附于土地上的一切财产权。一些维护该法案的中文媒体称州长阿博特推文中说的是“土地”，因此影响范围极其有限，法案因此有其合理性，但提案的条文远不止于此。
可以看到，它的内容非常简短，两条主要内容都是提出要对德州的房地产法做出修订。
第一条是提出要改掉该州房地产法案中Sec.5.005中外国人购房的条款，原条款于1984年生效，明确规定“外国人拥有与美国公民相同的不动产和个人财产权。”在美国境内，非公民（包括合法移民和无证移民）拥有与公民大部分相同的权利，而且最高法院长期存在的先例禁止大多数州法律歧视非公民。对于这个问题，专家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重大争议。该法条就是与上述宪法精神相一致的。
而现在这条法案提出，要对“外国人”做出除外规定，部分外国人不再能跟美国公民拥有相同的权利了。
第二条提出要在该州房地产法案中有关外国人购房的条款后面，加上一个Sec.5.0051的尾巴，具体规定有四种外国个人或实体将禁止购买或以其他方式获得德克萨斯州房地产的所有权。这四个国家分别是中国、伊朗、朝鲜和俄罗斯，包括这些国家的政府实体；总部设在这些国家或由这些国家的政府直接或间接持有或控制的公司或其他实体；由这些国家的公民个人拥有或持有或主要控股的公司或其他实体；上述四国的公民。
从法理上来看，这两条规定已经涉嫌违宪。自由主义智库卡托研究所（Cato Institute）的移民专家戴维·比尔（David Bier）对《休斯顿纪事报》表示，禁止移民购买房产与宪法相悖。
比尔说：“假设这适用于美国的非公民，这是荒谬和违宪的。非公民受宪法保护，他们的财产权不能被剥夺。”
而从影响范围来看，它显然构成了种族歧视。该提案专门针对四国和其公司和公民，这跟当年《美国法典》在涉及外国人的章节中，唯一拿出一章《排华法案》完全针对一个特定国籍或族群，又有什么分别呢？
法案的背景是什么？
科尔霍斯特来自德州一个农村选区，她本人与丈夫经营石油公司，得到的政治捐款也多来自于农牧业。她提出，自己的法案是为了“保卫德州”。
“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我们必须保护德克萨斯州，”科尔霍斯特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已经预先提交了SB 147，禁止中国、韩国、俄罗斯和伊朗等外国实体在德克萨斯州购买房地产。”
为什么要针对这些外国实体？在12月一份新闻稿中她说：“过去几年，越来越多的德州人对主要由中国利益集团收购的土地感到震惊。一些外国实体越来越多地拥有德州的土地，这让许多德克萨斯人非常不安，并发出了危险信号……通过这项法律提供了一些基本的保障措施，以确保德克萨斯人继续控制德克萨斯的土地。”
她所指的事件是此前有新闻称，自2016年以来，中国富翁孙广信陆续在德州购买了13万英亩土地，这片土地距离美国最大的空军飞行员训练基地瓦尔佛德县劳克林空军基地仅几英里。这名商人和他在美国的公司GH America的副总裁斯蒂芬·林赛（Stephen Lindsey）对News 4 San Antonio电视台表示，该公司购买土地是为了建设风电场，而且风电场已经通过了联邦监管机构CFIUS和国防部的安全审查。
据《财富》杂志报道，在当地业主和环保主义者得知了风电场的计划时，他们最初发动了一场保护当地河流的运动，但运动迅速政治化，一些批评者声称，一家中国公司控制的风电场如果连入本已陷入困境的德州电网，将有可能给电网带来巨大破坏；一些人推测这些涡轮机将用于收集有关附近空军基地活动的军事情报。
其结果是，德克萨斯州立法机构一致通过了《孤星州基础设施保护法案》，该法案禁止与外资公司签订与德克萨斯州关键基础设施有关的所有合同或协议。该法案专门包含了针对中国、俄罗斯、朝鲜和伊朗投资的条款，禁止上述国家的企业、实体和公民投资德州诸如德州电网、供水系统、网络安全和废物处理系统等关键基础设施。州长阿博特于2021年将其签署为法律。
科尔霍斯特和阿博特说，目前提出的禁止这四国实体和公民购买德州房地产的法案，只是“孤星州基础设施保护法案”的后续，但从法案内容来看，更像是巨大的跳跃（或“倒退”）。2021年的这套法案只是针对基础设施投资，前提是合同涉及“关键基础设施”，并向外方提供对“关键基础设施”的远程访问或控制，而且对于通信和网络安全行业，美国商务部也在2021年颁布了额外法规，涉及上述这些国家外加委内瑞拉，目的是保护美国基础设施安全。而现在的提案则扩大到了德州各种类型的房地产，限制范围增加到这些国家的公民，性质和目的均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威胁还是夸张？
包括科尔霍斯特和其他众多共和党人都表示，要尤其小心外国投资者在美国购买农田，尤其是军事基地附近的农田，因为这可能对美国的国家安全和粮食安全构成影响，可能导致外国控制粮食生产和粮食价格。还有少数共和党人认为，中国投资者炒高了美国单户住宅的价格。但他们的担忧有事实支撑吗？
在德州的房地产提案前，2022年10月，美国众议院共和党人呼吁对外国在美国农业用地的所有权和投资进行联邦调查。议员们特别指出，这些外国投资，包括来自中国的投资，可能会对美国的国家安全构成威胁。
他们指出，根据美国农业部（USDA）的数据，从2010年到2020年，外国对美国农业用地的所有权和投资几乎翻了一番。截至2020年底，外国个人和实体持有3760万英亩美国农业用地的权益，占美国所有私人持有农业用地的2.9%和所有土地的1.7%。
然而，中国投资者不怎么爱在美国买农地。加拿大投资者在美国持有的外国土地中所占份额最大，为1240万英亩，占所有外国投资的32%，其次是荷兰（13%）、意大利（7%）和英国（6%）。
相比之下，中国所有者仅持有美国私人农田的 0.5%。即使将范围扩大到包括非农业土地，中国所有者持有352140英亩的美国土地，在外国持有的土地中所占的比例仍然不到1%。
具体到德克萨斯州，外国人拥有470万英亩土地，主要由加拿大投资者拥有。
中国在买美国农地方面表现并不突出，那么在买房方面呢？2022年1月，共和党参议员候选人J.D.万斯（J.D. Vance）表示，中国人买独栋住宅，导致首次购房者在竞争中举步维艰。
万斯说：“一些国有投资者，通常拿着中国的钱进来——黑石拿了很多中国的钱，出价比那个家庭高出20-30%，这就结束了那个年轻家庭的买房梦。”
“我们必须做出决定，”他接着说。“我们是更关心中国的钱，还是更关心我们自己人民的未来？”
但根据2022年全美房地产经纪人协会（National Association of Realtors）的报告，在2021年3月至2022年3月期间，在针对美国房地产的外国买家中，中国投资者占6%。最大的外国买家来自加拿大和墨西哥。需要指出的是，这份报告中所说的“外国买家”包括了两类人，一类是住在美国境外的外国人（下图深蓝色A类），这类人不是美国常住居民，买房对他们不是刚需，因此买房更有可能是投资或投机行为；一类是持有绿卡的新移民和持有像H1-B等职业签证的非移民（下图浅蓝色B类），这类人多数已经有在美国长期生活的经验和计划。从统计中能看出，非美国常住居民的购房比例较低，这意味着投资类型的外国“炒房客”也可能并不像一些政客猜想或暗示得那么多。
如果认为外国投资者推高了本地房价，立法者确实有可能禁售，但应该一视同仁，针对所有投资者。就在今年1月1日，加拿大特鲁多政府出台了《禁止非加拿大人购买住宅物业法案》，旨在通过禁止所有外来者在其10个省购买物业来平息住房危机，该禁令暂时执行两年，而且有除外条款，持有加拿大永久居留证、临时工作许可证、以及在此前几年在加拿大报税并实际居住的留学生与难民，均可获得例外。
可以看出，加国的立法初衷跟德州提案是完全不同的。加国认为国外投资者的到来导致本国物业供应更加紧张，因此除了真正在这里生活的刚需购房者，所有外来者都暂时不买房，这样可以通过市场之手调节供应；而德州则是宣称中国、朝鲜、伊朗、俄罗斯政府为不友好国家，并在没有可靠证据的情况下，暗示来自这些国家的公民都有可能替原籍国政府从事不正当的工作，因此不配享有受宪法保障的权利，除了推出这些居民当作排外和歧视的祭品，赢得右翼选民的喝彩，这种摆出强硬鹰派姿态的提案又能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
下一步是什么？
虽然这个过度宽泛的立法看起来是在挥起大锤砸向并不存在的目标，但民意已经在那里了。
根据右翼的“捍卫德克萨斯自由政治行动委员会”去年10月在登记的共和党选民中进行的民意调查，82%的人同意“德克萨斯州应该禁止中国政府或中国公民在德克萨斯州购买土地。”只有10%的人认为不应该。
网民甚至相信法律可以溯及以往，中国公民公法购置的房地产也可以被收回，在阿博特的推文下面，可以看到几乎所有评论都支持禁售，甚至支持编个理由将房地产没收，“宣布这土地是野生动物保护区就行。”这样的态度，几乎已经是把外国投资者非人化——他们的权利不值得保护，他们的财产可以任意处置。
对于这样的后果，许多在德州的华人已经有了冷静的认识。在奥斯汀的一场抗议活动中，居民彭盛（音）对《奥斯汀美国政治家报》说，这次集会不仅仅是为了抗议SB147，而是为了对这类可能会进一步激起对亚裔仇恨和暴力的提议发出警告。彭先生说，即使你是美国公民，只要你看起来像中国人，你就无法免受歧视。
“这对美国没有好处，”彭盛说。“这已经是一个分裂的国家。这将进一步加深分歧。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这不是政治游戏。这关乎人权。这关乎整个社会。”
除了德州，佛罗里达州州长罗恩·德桑蒂斯也已经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他将考虑禁止中国实体在该州“吞并”房地产。如果德克萨斯州通过该法案，其他州的立法机构可能会效仿。到了那一天，华人面临的可能不是搬离某个州，而是一个无处藏身的美国。现在，是全体华人联合被排挤的其他国家居民共同行动的时候了，因为，“这关乎整个社会”。
（声明：本文为《美国华人杂谈》授权转载内容，版权归《美国华人杂谈》所有，未经授权和许可，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任何形式使用。违反上述声明者，本网将依法追究相关法律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