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月刊的特写,采访了“激进做空者”浑水创始人卡森·布洛克,他曾经因为做空瑞幸咖啡在内的多家中概股而名声大噪。他和其他一些知名的“激进做空者”,将自己视为理性的力量,是市场混乱的终结者。但因其一些做法处于灰色地带,他们成为了上市公司和散户的攻击目标,也引发了监管部门的调查。
2017年,当投资者卡森·布洛克(Carson Block)抵达曼哈顿皮埃尔酒店赴约时,他知道自己要见的是一个冒名顶替者。
在优雅的圆形大厅里,四周环绕着大理石柱子和天蓝色的壁画,布洛克坐在发出邀请的黑发男子对面。布洛克带来的一队安保人员在酒店周围呈扇形散开。在回答了这名男子提出的几个尖锐问题后,布洛克转换了话题。
他举起手机拍摄,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这名操着法国口音的神秘男子在电子邮件中自称是《华尔街日报》驻巴黎记者威廉·霍罗宾(William Horobin)。但布洛克已经联系了真正的霍罗宾,他有英国口音,并了解到他并没有发送那些电子邮件。
根据冒名顶替者的询问,布洛克对他为什么在那里有强烈的怀疑。
从2015年开始,布洛克的对冲基金发布了一系列关于总部设在法国的国际零售商卡西诺集团(Groupe Casino)的高度批评性研究报告。布洛克认为,卡西诺集团派这个人来探听他的下一步行动。
面对镜头,这名男子否认了。他环视了一下周围,露出了尴尬的微笑,但很快就僵住。然后他跑向门口,设法躲过了布洛克的安保团队。
据《华尔街日报》报道,这名男子很快被确认为让-查尔斯·布里萨尔,是一名著名的企业安全和情报顾问,实际上他经常为卡西诺集团工作。(公司对布洛克的报告提出了异议,并否认与皮埃尔酒店的事件有任何关系。布里萨尔没有回应置评请求。)
卡森·布洛克就是为这种对质而生的。他是一名做空者:寻找陷入困境的公司,并押注股价下跌的股市投资者。大多数投资者都看好市场的每一次上涨,而做空者则相反,在其他人都失败的时候获利。
布洛克可以凭一己之力让形势对他有利。他是所谓的激进卖空者,是一种更新、更激进的卖空形式。当激进做空者断定一家公司正走向危险时,他们不会静候股价下跌,而是推动其下跌。
布洛克每年大约会发布五次报告。在推特和电视采访中,他宣布自己的对冲基金浑水资本(Muddy Waters Capital)做空了某只股票,同时他还在网上发布了一份关于此公司的研究报告,通常指控公司存在隐瞒或彻头彻尾的欺诈。
如果股价随之下跌,他就能从中获利。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激进做空者将自己视为欺诈终结者。他们的报告就像研究对手的档案,由文件挖掘、外部来源的情报,以及通常是第一手侦察工作提供信息。
浑水公司雇佣的一名男子,曾经把一块装有秘密摄像头的手表藏在体腔里,偷偷带进了一处高度戒备的设施。在他自己做实地调查的时候,布洛克用假名在新加坡安排了一次会议,并雇了一位化妆师把他自己伪装成一个年长的男性。
他承认,这个诡计完全没有说服力:他画着假皱纹,蓄着棉球一样的小胡子,一呼吸就会飘来飘去,感觉自己像“该死的桑德斯上校(肯德基创始人)”,说话还带着南方口音。
不管他们的方法如何,卖空者经常受到从普通投资者到国会议员,再到马斯克等所有人的谴责。人们普遍认为,这种做法有掠夺性,目的是从那些雇佣勤劳员工并支持经济的公司的失误中获利。
基本上,激进做空者对此的典型反应是竖起中指。在推特上,他们喜欢嘲笑敌人。被认为毫无价值的公司是“shitco(烂公司)”,“零蛋”,“面包圈(零的形状)”。他们一直在抨击马斯克的特斯拉公司,认为特斯拉的定价过高。
我最近在浑水公司位于德克萨斯州奥斯汀的办公室见到了布洛克。46岁的他有一种聪明的兄弟会成员的气质,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不情愿地在成年人面前表现自己。他有后卫的体格,上臂粗壮。在办公室里,他穿着法学院的运动衫,满口脏话,嚼着吃Life Saver薄荷糖,就像在家里一样。
他下午喝了一杯啤酒,拿割礼开玩笑,在录制他的流媒体节目《Zer0 Fucks Given》时用了不雅的手势。
但是,尽管摆出局外人的姿态,布洛克和少数类似的做空者已经获得了真正的影响力。在独立运营多年后,布洛克得以在2015年成立自己的对冲基金,因为一所常春藤联盟大学的捐赠基金代表在一次会议上找到了他,并很快提供了1亿美元的初始投资。
他还定期在CNBC发表市场观点。
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和司法部已经打击了布洛克及其竞争对手曝光的不当行为。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前委员罗伯特•杰克逊在去年夏天的一次会议上说,“卡森·布洛克发现的欺诈行为,为投资者节省的资金,比我或任何与我担任同样职位的人都要多。”
2022年3月,在浑水公司的一份报告成功立案后,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授予布洛克1400万美元的举报人奖励。
然而,这一最新的荣誉也带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讽刺反转:SEC正在调查布洛克本人,司法部也在调查他。
2021年10月的一个周五上午,布洛克正把年幼的儿子放进车里,突然有三个陌生人走过来,穿着蓝色夹克,背上写着黄色字母——FBI。他们向他出示了一份搜查令,其中授权他们扣押两部手机和一台电脑。
布洛克就这样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一起庞大的刑事调查的焦点。美国司法部正在调查一些知名的卖空者,并对激进卖空者进行特别审查。
这项仍在进行中的调查为一个长期存在的争论注入了活力:激进卖空者是华尔街的英雄,还是坏人?
在过去,卖空者通常更喜欢躲在幕后。如果他们想用一个有力的故事来影响市场,他们会借助媒体。他们会悄悄地找记者,告诉他们可以的公司诈骗信息,甚至会在匿名的情况下给记者带来一份塞满研究报告的文件:如果你给这位科学家打电话,他会告诉你为什么这家制药公司对其产品的说法没有道理。
2000年,投资者詹姆斯·查诺斯在华尔街宠儿安然身上嗅到了不详的气味,做空了此股,并与《财富》杂志的贝瑟尼·麦克莱恩进行了交谈。后者撰写了报道,最终与人合写了一本关于这家能源巨头史诗般衰落的畅销书。
如今的激进卖空者想自己出手揭发。对他们来说,媒体对深入调查太吝啬,太害怕诉讼,太慢。此领域的领先者之一安德鲁·莱夫特告诉我:“我才不会等他妈的《华尔街日报》。”
激进做空者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第一次互联网繁荣时期的消费互联网时代。在硅谷投资人(Silicon Investor)、RagingBull.com和雅虎的留言板上,一些反向投资者会开始打压被过度炒作的初创企业,他们通常使用假名。
这些更有趣、更厚颜无耻的声音赢得了一批追随者,莱夫特也受到启发加入其中。
莱夫特年轻时在锅炉房工作时,曾因诈骗客户而受到处罚。他给容易上当的猎物打陌生电话,向他们推销欺骗性投资。后来,他开始做空那些他曾经在电话中兜售的可疑股票。
在他的简陋网站StockLemon.com上,他用新兴的网络语言撰写评论,引用流行文化和说唱歌词。他最初瞄准的是在网上大肆宣传的低价股,越来越多的目标最终面临监管部门的处罚。
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寻找更大的猎物,并给StockLemon起了一个更有尊严的名字:香橼研究(Citron Research)。2015年,他帮助揭露了Valeant制药公司的丑闻,导致公司股价暴跌,两名与公司有关的高管入狱。
莱夫特欣然接受了作为一个出身平平者闯入华尔街名门的设定。在一份关于Medbox公司的报告中,他写道:“你吸了可卡因才会买这个大麻股票。”
他向这位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发出了挑战:“你的第一反应将是想起诉我。我希望你这样做!”
卡森·布洛克几乎是意外地进入了这个圈子。他在新泽西州长大,父母有一个是酒鬼(他不愿说出是父亲还是母亲)。学生时代,他和老师顶嘴,考试不及格,还创造了学校留校时间最长的记录。他的父亲是华尔街的一名分析师,负责推销他喜欢的股票。
布洛克做的工作足以让他对整个行业产生怀疑:首席执行官、让公司上市的银行家、公关人员,他认为他们看起来像一群骗子。
他曾就读于南加州大学和法学院;做过银行家和律师;他在中国生活了多年,在那里开了一家自助仓储公司,但以失败告终。
2010年1月,当来到河北省冰雪覆盖地区的一家偏远工厂时,他是一个愤怒的33岁外国人,身负债务,代表父亲去那里,对一家名为东方纸业的上市造纸企业进行尽职调查。
布洛克和一位陪同他的朋友,发现了一家与东方纸业宣称的蓬勃发展的企业没有相似之处的公司。他们认为,通往工厂的乡村道路无法容纳工厂本该产生的卡车运输量。据布洛克说,大楼里充满了蒸汽和滴水,对纸制品造成了明显的危害。据称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原材料库存,是外面雪地里的一堆废纸板。
在中国的公开记录中看到更多危险信号后,布洛克利用信用卡预支款做空2000美元,并以浑水公司的新名义,通过电子邮件向几十位他几乎不认识的华尔街联系人发送了一份残酷的分析报告。
报告称:“我们确信,东方纸业存在欺诈行为”。
整个华尔街都在转发,CNBC也提到了这篇文章。尽管公司否认了这些指控,但其股价在两周内下跌了24%,而且再也没有反弹。
布洛克说,在报告发布后,他完全搞砸了自己的交易,最终赔了钱,但他找到了一份事业。
人们开始联系布洛克,对其他在中国运营的公司表示怀疑,他和一小群合作者开始深入研究。他们很快就盯上了一个更大的目标:木材生产商嘉汉林业。
这家公司有一个著名的支持者:约翰·保尔森,他当时刚刚通过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前有效做空房地产市场而发了财。
浑水公司的报告充满了照片和实地分析,称嘉汉林业“几乎完全是一个骗局”,称其买卖了大量根本不存在的木材。这家市值40亿美元的公司不到一年就破产了,一家加拿大监管机构证实了布洛克的许多发现。
保尔森损失惨重,而布洛克这次赢了一大笔钱——他说,这是一笔“改变人生”的交易。
浑水的总部是一个像阁楼一样的空间,距离德克萨斯州议会大厦和州长官邸只有几个街区,有裸露的横梁和砖块,墙上装饰着嘲笑布洛克者的纪念品。在一间办公室的洗手间里,有一张印有咨询巨头麦肯锡公司抬头的海报,上面写着关于自慰的指导。
在布洛克看来,麦肯锡帮助企业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就像他经常与之对抗的那些精英律师事务所一样。
在一间会议室里,布洛克的一位分析师向我介绍了浑水正在准备的一份报告草稿,条件是我不能透露做空目标。布洛克对防止泄密有强迫症,甚至是偏执,这可能会危及他从重大爆料中获利的能力。
这份文件为目标公司使用了一个代号,一个假的股票代码,以防被窥探。至少有四个人在上面做了大量的注释。
布洛克将自己的工作,描述为“与不同商业模式相结合的调查性新闻”,并试图将激进做空者重塑为“记者型投资者”。在我访问期间,他通过远程视频参加了特拉华州的一场法庭听证会。在听证会上,浑水的律师辩称,根据此州保护记者的法律,浑水基金应受到保护,不受传唤。
这种说法有些牵强。除了试图从一篇文章中获利会让记者不可能保持客观性之外,激进做空者所做的很多事情在新闻编辑室里是没有立足之地的。他们的报道更像是检察官的摘要,而不是新闻报道,几乎没有表达相反的观点。
任何有信誉的记者在发表谴责性的指控之前,都会联系一家公司,给他们一个回应或纠正错误的机会。激进的空头通常不会这样做,因为目标公司可能会搞砸交易。
布洛克和他的竞争对手们还使用了在大多数新闻机构中被禁止的揭露丑闻的策略:秘密工作、有偿消息来源、秘密录音。他们会监视工厂,诱骗保安泄露宝贵信息。布洛克坚持认为,如果你想知道丑陋的真相,你就不能从正门进去。
在去年秋天对电动汽车制造商尼古拉公司(Nikola)前首席执行官特雷弗·米尔顿(Trevor Milton)的刑事审判中,激进做空者使用的边缘手段成为了焦点。米尔顿被判犯有欺诈罪,此后进行了新的审理。
在2020年的一份报告中,兴登堡研究公司的内特·安德森(Nate Anderson)指责米尔顿撒了一系列谎,并披露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在一段宣传视频中,尼古拉的氢燃料电池卡车原型车在沙漠中巡航,但实际上这辆卡车并不是自行行驶的,因为它根本动不了,被拖上了一座山,唯一的动力就是重力。
陪审团在辩护律师的抗议下观看了视频,辩护律师后来强调,安德森奖励了他的消息来源,即尼古拉的一名前承包商。付费消息爆料者有把事情夸大的动机,而安德森在做空赌注中减少了自己的份额,最终获得了60万美元的回报。
安德森表示,对举报人付出的努力和承担的风险进行补偿是合适的,兴登堡公司已经对所有指控进行了审查。
2022年初,安德森在另一个项目上特别有创意。他的团队正在调查一起庞氏骗局,涉及一家名为J and J Purchasing的投资公司。为了与J and J的负责人见面,他们找来了一个有即兴喜剧经验的人冒充潜在客户。
他们在内华达州的一个私人机场会面,乘坐的是兴登堡为这次会面专门包租的一架喷气式飞机,以营造他拥有巨额财富的假象。这架飞机配备了隐藏摄像头和麦克风。
安德森告诉我,当一个朋友第一次提议用飞机作为诱饵时,“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我花了大约五秒钟就爱上了它。”
他没有办法做空J and J,因为这公司没有公开交易,但安德森的公司向美国证交会提交了一份举报人索赔书,如果SEC追回大笔资金,公司就可以得到奖金。
联邦调查局在2022年3月找到了一名帮助实施计划的律师,希望对他在拉斯维加斯的家中执行搜查令时,获得了飞机上的秘密录音。然后,一个治安维持者的故事让位于更严重的事情。
律师马修·比斯利拿枪指着自己的头,走到门口。一名检察官后来说,他向特工挥舞武器,胸部和肩部中弹,然后退回屋内。在长达一小时的武装对峙中,比斯利谈到了自杀,并向联邦调查局的谈判代表承认,他骗走了投资者约3亿美元。
他最终被拘留了。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已经对15名涉嫌参与交易的人提出了指控,法庭文件显示,比斯利正在就可能的认罪协议进行谈判。安德森已将兴登堡的报告提交普利策调查新闻奖。
今年夏天,在曼哈顿举行的一场名为“欺诈节”(Fraud Fest)的会议上,皮肤晒得黝黑的52岁的安德鲁·莱夫特穿着带流苏的白色皮鞋,和一件挺拔的粉色衬衫走上了舞台。
这个一年一度的盛会吸引了对企业不当行为感兴趣的学者、律师和记者,但大部分都是卖空者,因为他们想着能扔出几颗重磅炸弹。
莱夫特向加密货币交易所FTX的创始人萨姆·班克曼-弗里德抛出了一个问题,这是在班克曼-弗里德崩溃的几个月前,但莱夫特嘲笑他是一个狡猾的家伙,在巴哈马假扮成“加密货币届的美联储”。
莱夫特说:“我认为加密货币完全是骗局。”
知名卖空者都出席了。内特·安德森也在场,还有一些不发表研究成果的老一辈大牌人物,比如吉姆·卡拉瑟斯(Jim Carruthers)和做空安然的詹姆斯·查诺斯。布洛克将远程参与会议的最后阶段。
卖空者是一个小圈子,他们互相直呼其名。虽然有一些激烈的竞争,但这个团体因为一个深刻的信念而团结在一起,那就是其他所有人都是腐败或无知的。在这个团队中,查诺斯有点像年长的政治家,他头发花白,在耶鲁大学教书。
但就连他也用一个大家都知道是他的假名账号,在推特上发“LOL(笑死)”和“AYFKM(你他X的在逗我吗)”。
杀人鲸资本的修尔·安达尔,将这个卖空者世界比作《星球大战》中怪诞的酒吧,一个存在于“帝国边缘的外边缘”的“滑稽人物的大杂烩”。
这个俱乐部的常青藤毕业生比华尔街其他地方少,但纹身的人却更多。做空者是在逆历史潮流而行,尤其是全球金融危机以来,这是一个做空激进主义盛行的时代。尽管去年出现了熊市,但如果你放大金融市场的时间轴,图表会向上并向右移动,多头是赢家。
成为卖空者的资格,还涉及疯狂的风险水平。如果你像大多数投资者一样通过购买股票来“做多”,最坏的结果就是赔光你当初投下的钱。做空一只股票,就是借入股票,然后立即卖出。这样做的目的是,以后你可以以更便宜的价格购买这回些股票,然后把它们还给借股者,从中赚取差价。
但在某些时候,你需要采取行动并“掩护”,即回购你所借的股票。因为价格是没有上限的,所以你的损失也是没有上限的。如果你过早做空安然,随着股价飙升,你将面临严重的账面损失。除非你有坚定的信念和庞大的资产负债表,否则你很可能在股市暴跌证明你是对的之前就缴械投降了。
在超级投资者比尔·阿克曼押下巨资做空康宝莱,并发起了一场没有取得成功的公开斗争之后,他宣称,激进卖空“不值得付出脑损伤的代价”。
在欺诈节会议上,像往常一样,有很多关于埃隆·马斯克的讨论。当时,马斯克正试图放弃收购推特,但这一尝试注定失败。在私下里和舞台上,卖空者们都在笑他,因为他将被迫完成一笔不公平的交易。如果卖空者有头号敌人,那就是马斯克。
大约十年前,卖空者开始瞄准特斯拉。在他们看来,这家公司不过是另一个稀奇古怪的科技“故事”,由轻信的投资者和粉丝所支撑。认为一家初创企业能够通过销售数百万辆电动汽车来击败老牌汽车制造商的想法,是一个白日梦。
而且,特斯拉当时正在烧钱。2017年,查诺斯表示,他认为这只股票“毫无价值”。
大多数知名的卖空者都曾在某个时候做空特斯拉。多年来,马斯克一直以独特的态度回应,认为卖空应该是非法的,并称卖空者是“想让我们死的混蛋”。
2018年,马斯克开玩笑说,“一个世纪以来对做空的最大打击”即将到来,双方的不和升温。几周后,他在推特上表示,将特斯拉私有化的“资金已经到位”。股价不出所料地上涨,但私有化最终没有发生。
莱夫特赔了钱,并就这条推文提起了诉讼,声称马斯克做出虚假陈述违反了证券法。
布洛克告诉我:“我认为埃隆是个罪犯。”
马斯克与SEC达成了和解,或者用他的话说,这个机构是“做空者致富委员会(Shortseller Enrichment Commission,和美国证交会的缩写相同)”。
尽管布洛克对马斯克很反感,但多年来他得出的结论是,这位大亨比任何人都更擅长“上市公司游戏”。马斯克深知在一场“正义”的战斗中,团结粉丝和投资者对抗敌人的力量。还有什么比卖空对冲基金更好的敌人呢?
最近几个月,特斯拉终于出现了做空者长期预测的暴跌。不幸的是,大多数人已经绝望地平仓了。在2020年和2021年,在崇拜马斯克的散户大力帮助下,特斯拉的股价飙升,让做空者损失了大量资金。
马斯克高兴地宣布了一项新产品:特斯拉牌的红色缎面“超短裤(short shorts,讽刺卖空者)”。
粉丝的蜂拥使网站瘫痪。
在疫情最严重的那些年,卖空者很艰难。政府向经济注入数万亿美元以支撑经济,使市场飙升。做空者认为是“面包圈”的公司,反而在泡沫中捞了一笔。布洛克认为这简直荒唐:虚假的加密阴谋猖獗,新冠正在杀死数以万计的人,“市场正在撕裂!”
一件定制的运动衫挂在浑水公司的墙上。上面写着,2020年: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然后出现了GameStop。在Reddit论坛和其他社交媒体上,散户辩称,华尔街专业人士低估了这家电子游戏实体零售商等公司不起眼的股票。其他用户高兴地指出,这些股票被严重做空,这就提供了一个机会:如果有足够多的人联合起来哄抬价格,就可能引发#MOASS——空头挤压之母。
在空头挤压中,价格飙升会导致恐慌的卖空者通过购买他们所欠的股票来平仓,这只会进一步推高价格。
Reddit上的网友蜂拥而出,将GameStop和其他被做空的股票价格推到了难以想象的高度。他们称自己为“堕落者”,把自己塑造成市场上的乌合之众。
莱夫特试图反击,告诉GameStop的买家,他们是“这场扑克游戏里的傻瓜”。暴徒从他身上碾过。他在交易中损失了8位数。
他说,他和家人在半夜被黑客攻击、威胁短信和恶作剧披萨快递淹没。马斯克已经是许多堕落者的偶像,他在推特上发布了一个Reddit这个板块的链接,并引用了他们的黑话,“Gamestonk!!(注:Stonk是拼写错误的Stock(股票),这个说法带有自嘲意味)”
Reddit用户把卖空者描绘成人民公敌,这招奏效了。加州众议员马克辛·沃特斯在GameStop事件发生后宣布展开调查,她表示:“必须阻止从事掠夺性卖空、损害其他投资者利益的私人基金。”
对于卖空者来说,这是荒谬的。
他们刚刚在一场协调一致的空头挤压中等死。他们是坏人吗?莱夫特一直认为自己是华尔街机构歌利亚面前的大卫。现在他成了歌利亚(注:圣经故事里的人物,牧童大卫战胜了巨人歌利亚)。
2021年1月29日,在做空GameStop遭受打击几天后,莱夫特在网上发布的一段视频中,宣布无限期退出激进卖空活动。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巧合随之而来,尽管当时没有公开。在他录制视频几分钟后,联邦特工对莱夫特在贝弗利山的房子执行了搜查令,没收了他的电子设备。
据布洛克说,莱夫特打电话给他,听起来很震惊。莱夫特告诉他,一大群特工都在他家,政府要他和几十个卖空者就某些股票的所有通讯。名单上包括浑水公司。
9个月后,FBI出现在布洛克家的车道上。
布洛克和莱夫特都告诉我,他们什么都没做错,而且很失望,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莱夫特说:“我甚至不知道我在什么事情上是无辜的!”
司法部的调查早在两人得知调查存在的几年前就开始了。他们都表示已经向政府提交了数万页的记录。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在接受司法部调查时与记者交谈。尽管布洛克和莱夫特可能永远不会被起诉,但他们生活在随时可能被捕的威胁之下。布洛克的两名同事也收到了搜查令,还有至少一名激进卖空者也是,他是布洛克的一名员工(内特·安德森尚未收到传票或搜查令,目前也不是调查的重点)。
尽管布洛克处境危险,但在长达数小时的采访中,他很少拒绝回答问题。他详细描述了他的方法,和正在受法律审查的交易。
他说,联邦特工当着他年幼的儿子的面传唤他是“不可原谅的”。他说,他怀疑他的命运掌握在政府“可怕的人”手中。
面对针对众多知名基金的大量传票,他和莱夫特将调查解释为对整个做空激进主义实践的攻击,布洛克带头进行了反击,他向我抱怨说,他的做空同行们没有更积极地为自己辩护。
几十年来,与做空报告作斗争的上市公司,通过指控他们做出虚假或误导性陈述来反击,这些陈述可能构成证券欺诈或诽谤。布洛克和莱夫特都因其发表的言论被起诉过无数次。
但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修正案的保护通常会占上风。司法部目前的调查采取了一种不同的方法,这项调查的风险比民事诉讼高得多。据知情人士透露,调查正在调查围绕发布空头报告可能存在的协调行为,寻找市场操纵或其他交易不当行为的迹象。
调查的重点是交易活动,而不是报告的内容。至少在这方面,检察官们从一个不同寻常的资料中得到了一页: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37岁教授约书亚·米茨(Joshua Mitts)的研究。
米茨看起来很年轻,不像教授而像学生。他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带着鼻音,拥有金融和经济学博士学位。他的著作表达了一系列观点,包括对卖空的支持。
但他最为人所知的是一篇名为《做空与扭曲》的论文。他在2018年6月以预印本的形式发布了这本书,很快就成为了这个问题的公众声音。
根据交易数据,他得出的结论是,当做空报告之后出现暴跌时,原因往往不是所谓的欺诈或管理不善被披露。相反,他认为,这种下跌更典型地是由一些可疑的适时交易所引起的,这些交易使股价“机械式暴跌”了。
米茨指出,那些似乎提前知道报告内容的交易员,进行了高杠杆的空头押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押注触发了其他人的自动交易,从而加速了下跌。根据他的解释,在短期暴跌期间,价格并没有反映真实的供求关系。
相反,这是少数人玩弄制度的结果。
这一理论正是目标公司想要听到的。他们总是面临股东的诉讼,指控他们掩盖卖空报告中指出的不当行为。米茨的研究可以让他们在法庭上辩称,股东的损失是别人的错。
米茨开始做一些咨询工作。他第一次接触的是科罗拉多州一家投资农业用地的小公司Farmland Partners。公司因一份卖空报告导致其股票被抛售39%而陷入困境,并聘请米茨帮助起诉这位化名作者。
几个月内,米茨就为几家因被激进做空而与SEC会面的公司提供了建议。他在一篇专栏文章中写道,“上市公司正受到操纵性卖空者的攻击。”
布洛克在推特上与米茨针锋相对,提议进行一场辩论。他认为米茨的指控是疯狂的,并没有证明卖空者在操纵市场。他旁听了米茨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一门课,并与他坐下来讨论他的方法。
然后,米茨成为了一家公司的顾问,这家公司在布洛克做空后试图抹黑他。布洛克认为这是一种背叛。
不到一年,米茨也开始为司法部提供建议。Farmland Partners起诉的做空者昆顿·马修斯后来也受到了政府的审查,并被司法部官员多次问询。调查人员将调查范围扩大到更大规模的卖空网络,包括布洛克和莱夫特。司法部聘请米茨作为这方面的专家。
在布洛克和其他做空激进分子看来,这表明政府与美国企业之间存在可疑的亲密关系。在他们的解读中,公司并没有多少成功的把握,让监管机构去追究那些让他们难堪的卖空者。随后,一位常青藤名校的学者为一系列不断升级的法律攻势提供了支持和知识基础。
布洛克在推特上称米茨是“对卖空者之战的排头兵”。他认为,见不得人的公司,利用米茨错误的想法来推进他们的议程,而米茨成功地获得了司法部的信任。
在欺诈节上,在论坛上播放的一段采访录音中,米茨反驳了布洛克详细列出的批评。布洛克随即出现在屏幕上。他将米茨的言论比作“管理层被揭穿后的典型反应”,引得卖空者们哄堂大笑。
布洛克说,米茨的学术研究“完全是一堆屎”。布洛克还指控这位教授学术造假,并向哥伦比亚大学人力资源部门写了一封投诉信。大学没有对米茨采取行动。在布洛克进攻期间,他反而被授予终身教职。
米茨告诉我,他的目的和动机被严重歪曲了。他说,如果他对政府官员有所帮助,“我对此感到非常自豪。”
但他不认为自己是任何排头兵,“一个法学教授指挥联邦调查的说法,听起来很荒谬。”
他还质疑一篇学术论文会让法官找到可能的理由授权搜查令的说法。事实上,著名的前联邦检察官埃里克·罗森(Eric Rosen)将搜查令描述为来自政府的信息,“我们有强有力的证据表明,犯罪发生了,而你是其中的一部分。”
究竟是什么让司法部对布洛克和莱夫特产生了这样的看法,目前尚不清楚。
到目前为止,布洛克已经积累了一种似乎很容易释放的力量。2017年,当他参加香港的Sohn会议(Sohn Conference,对冲基金届的年度会议)时,他经常被一群记者尾随,市场狂热地试图猜测他将在台上宣布什么新的做空目标。
很多人猜错了;那些甚至不在他关注范围内的股票也大幅下跌。当他透露了自己的实际目标是香港一家家具制造商后,这些股票立即反弹。
2020年,当布洛克在接受CNBC采访时宣布做空eHealth公司时,电视台在屏幕上将实时股价图表放在他的脸旁边。股价在一分钟内下跌了15%。
仅仅是布洛克做空的事实就足以重创一只股票,让他无论自己的主张对不对都能获利。人们普遍认为,交易员们已经开发出一种算法,在他的推特和网站上搜索有关股票行情的新消息,以避免(他做空后)投资者争相退出。
由于市场现在基本上是计算机与其他计算机交易的舞台,高频和其他算法交易者可能会加剧股价下跌。当股价超过触发股东“止损指令”的阈值时,抛售会引发更多抛售。布洛克是对的吗?这无关紧要。
当做空者的行动被证明是站在正义一边时,庆祝它是很容易的。当布洛克揭露嘉汉林业充斥着欺诈行为时,全世界都从中受益。但许多空头报告产生了一个更混乱的结果——最初的股价跳水,随后围绕作者的指控在市场上,有时在法庭上争论了几个月。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做空的激进分子早已不在了:他很可能在第一天,也就是他促成的股市崩盘期间,就把自己赢的赌注兑现了。
布洛克自己也不否认,他在一份报告发布后就开始平仓,以此作为管理风险的一种手段。
在这种情况下,做空激进主义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快速致富的计划。以Farmland Partners为例。做空者马修斯最终在和解协议中承认,他在报告中存在严重错误陈述,但他和其他做空者仍从最初的下跌中获利。
Farmland Partners首席执行官保罗·皮特曼告诉我,如果立即卖出,“你不是因为发现了一家上市公司的一些负面信息,而是在自己制造的恐慌中抛售股票。”
Farmland事件引起了人们对另一种未公开宣传的做法的关注:一份做空报告的作者,往往只是一场协调行动的参与者之一,而最大的参与者通常是隐身的。
马修斯是在一家按月向他支付费用的对冲基金Sabrepoint资本管理公司提醒他注意这只股票之后,才将目标锁定在Farmland上的。在皮特曼看来,马修斯是个“受骗者”,Sabrepoint才是真正的主谋。(Sabrepoint坚称,他们没有付钱让马修斯发表报告,只是让他做研究,并否认有任何不当行为。)
像这样的合作关系在商业中是公开的秘密,通常情况下,它们甚至更加直接。一个激进的做空者如果没有足够的资本来充分利用他的想法,通常会与一个“资产负债表提供者”联系,这是一个更大的对冲基金,它进行大规模交易,并给作者一部分收益。
布洛克在职业生涯早期有一位幕后支持者(他曾提前向几家基金出售过一份报告)。现在,除了发布自己的报告,浑水还是其他积极做空者背后的资产负债表提供者,但没有公开。
目前尚不清楚,如果没有虚假陈述,这些行为是否可以被解释为非法。但政府可能会提起诉讼,指控做空激进分子本质上犯有“反向拉高出货”的罪行。
如果你吹嘘一项投资,而你自己的意图是出售,你可能会被指控犯罪:你传播了一种欺骗性的意见,试图操纵价格。现在将这个场景倒过来。想象一下,有一只股票的价格是10美元,而一位积极做空者公开宣称,这只股票最多只值2美元。如果他开始以每股7美元的价格回购股票,理论上说,他不是对市场撒了谎吗?
如果你真的相信这只股票值2美元,为什么不等它跌那么多的时候再买呢?
对于这种想法,布洛克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果世界真有这么多合理解释就好了。像许多做空者一样,他长期以来一直把自己视为理性的力量,一个抓住市场的人,然后说,这家公司在向你兜售一个童话故事。快跑吧。
他的激进行为源于一种理想主义信念,即如果他能证明一家公司做错了什么,市场就应该做出回应。
但随着市场与经济现实的脱节,布洛克的理想主义已经凝结成一种虚无主义。当然,他认为,如果一家价值2美元的垃圾公司真的能涨到2美元,那就太棒了。但如果一群Reddit的堕落者决定把它的股价带到月球上(指做高股价),就因为“哈哈哈,什么都不重要了(孤注一掷)”,你怎么办?
他的逻辑是,当你在一个混乱的多人电子游戏中操作时,你需要以某种方式保护自己。
对于做空者来说,米茨或许还有美国司法部生活在一个梦幻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做空者不知怎么地找到了控制视频游戏的方法。
他们说,如果你认为做空激进主义是一个快速致富的计划,你可以试试。你会知道这也是一个快速变穷的计划。
布洛克说,去年夏天,他在一笔交易中损失的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原因是一个史诗级的糟糕时机。他做空了太阳能公司Sunrun,正准备第二天发表报告时,参议员乔·曼钦出人意料地宣布了一项将推动整个太阳能行业发展的立法协议。Sunrun的股价飙升,布洛克来不及退出,浑水公司损失了8位数。
他说:“我们被曼钦耍了。”
在布洛克的世界观中,你所能做的就是接受混乱,并不断寻找优势,无论你发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荒谬境地。
他向我讲述了2020年初浑水公司发表了一篇关于瑞幸咖啡的深度报告时发生的事情。瑞幸咖啡在中国拥有数百家门店,当时正在与星巴克展开竞争。这个分析报告利用了超过1.1万小时的视频监控,和超过2.5万份客户收据得出结论,公司的一些销售数字是伪造的。(瑞幸后来承认这是真的。)
布洛克的团队成员没有做过研究或写作,但在抽查了报告后,他们认为内容是可信的,并在推特上发布了出来。股票开始下跌。几小时后,安德鲁·莱夫特在推特上说,尽管他“尊重浑水”,但他的观点恰恰相反:他是瑞幸咖啡的买家。
轰隆一声,股价反弹。关于瑞幸咖啡的真相在一段时间内并不为人所知,但就当时而言,这支股票已经成为了两个人的玩物。财富的输赢取决于推文。
这是场闹剧,但你又能怎么办呢?布洛克笑得很开心,像个孩子。
他笑着说:“去他的安德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