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政策》杂志刊文：除非欧盟领导人接受欧洲大陆在防务问题上能自力更生，以及美国人放弃作为全球警察的角色，否则欧洲对美国的依赖将继续下去。不过，这两个前提应该都很难实现。

自乌克兰战争以来，俄罗斯军队的弱点一直很显眼。俄军人员和装备遭遇了惊人损失，莫斯科无力为军队提供足够的装备，甚至无法供应其部队；还出现了军队指挥权的多次转移：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最新选择是总参谋长瓦列里·格拉西莫夫。

这些现象，都戳破了俄罗斯军队所谓的不可战胜的神话。

叶夫根尼·普里戈津的瓦格纳集团，是一支活跃在索莱达和巴赫穆特等关键战役中的私人雇佣兵。这支私兵部队与俄罗斯国防部长谢绍伊古，以及俄罗斯军队最高指挥部之间的权力争斗，表明了俄国高层人士之间存在着深刻而持久的摩擦，而普京指望着他们掌管战争和获取胜利。

尽管如此，从入侵开始到现在近一年来，仍然有许多人认为俄罗斯是一个军事强国，是一个可怕的威胁，不仅是对乌克兰，而且对整个欧洲而言也是如此。这样的感受和认识，仍然是欧洲国家从俄罗斯不断入侵邻国中得到的教训，普京最新入侵的乌克兰，是欧洲国土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国家之一。

有一种错误的观念，推动人们接受了这一假设，即：欧洲在没有美国的帮助下根本没有能力保卫自己，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之后，美国在欧洲的军事存在必须加强，其实现在已经加强了。

这种信念在华盛顿和欧洲的最高决策层中普遍存在，芬兰总理马林最近在去年12月重申了这一信念。

欧洲经济上富裕且技术上先进，但实际上毫无防御能力的这种评估，在冷战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令人信服的的，苏联对西欧拥有巨大的常规军力优势，其主导的整个东欧——构成了由苏联领导的华沙条约组织的一部分，苏联军队在此进行着前沿部署。仅仅在东德就有超过30万苏联军队驻扎。 当时，欧洲的经济也正在复苏。

然而今天，这样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

让我们参考一般用于比较各国军事潜力的标准指标，如：国内生产总值、人口、国防开支和技术进步水平。这些指标都表明，俄罗斯远远弱于由27个成员组成的欧盟，潜在的力量平衡无可争议地有利于欧洲。

自冷战结束以来，俄罗斯的经济总量从未超过欧洲GDP的15%，2021年，俄罗斯总额1.8万亿美元的GDP只相当于欧盟17万亿美元的一小部分。

论及技术，俄罗斯在全球技术最先进的国家排行榜中名列第44位，随着精通技术的俄罗斯人离境以逃避军事征召，如果排名进一步下降一点也不奇怪。俄罗斯人口规模是欧盟的三分之一，在这些人口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没有离境的适龄俄罗斯男子，正在被征召入伍并在前线死亡。

今年1月，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克·米利将军说：俄罗斯的伤亡人数“大大超过10万”，而挪威国防部长埃里克·克里斯托弗森估计，这一数字已接近18万。

公允地说，普京的侵略战争一打响，人们就不能责怪美国官员此前经常担忧欧洲面临的威胁。从纸面数据上看，俄罗斯军队看起来是一支庞大的、能征善战的部队，可以在几天内攻克基辅。当时知名评论家和美国中央情报局都做出了如此的预测。

根据一些评估，在2014年至2019年期间，俄罗斯军方每年至少花费1500亿美元，试图改装、重建和现代化其军队，如果从军事现代化努力启动的2008年开始计算，那么相关花费会更多。

由于上述原因，俄罗斯军队甫一进入乌克兰境内，拜登政府便发誓要保卫北约的每一寸领土，并向欧洲增派了2万名美军，使总数达到约10万人。有更多的F-35战斗机驻扎在英国，而防空系统被派往意大利，美国在波兰的军事基地成为了永久性基地，这是在联盟东翼的第一个此类举动。

然而，在与顽强的乌克兰打仗近一年后，俄罗斯的军事力量正在变得枯竭，乌克兰给普京的部队造成了严重的装备损失和伤亡。在美国提供的超过270亿美元的军事援助，以及英国和欧洲提供的数十亿美元的援助下，乌克兰在11个月内给俄罗斯军队造成的损失，超过了苏联军队在阿富汗近10年战争中的损失。尽管欧洲国家最近加大了承诺力度，但这些军事援助当然大部分来自英国和美国。

俄罗斯军队的装备损失是惊人的。超过1600辆坦克、1900辆步兵战车和290辆装甲运兵车被摧毁、损坏、俘获或遗失。在美国和几个欧洲盟国的持续压力下，德国终于批准向乌克兰转让首批14辆豹式2型坦克，现在俄军的此类损失有可能大幅增加。

德国的决定为其他国家，如波兰、芬兰、挪威、荷兰或西班牙，向乌克兰提供一些各自军队已经装备的豹式坦克铺平了道路，这些坦克远远优于俄罗斯的T-90或T-14“阿玛塔”坦克。后者问题重重，甚至还没有被部署到乌克兰的战场上。

在东部和南部挖好防御阵地的俄罗斯军队，将很快面对在移动装甲战方面拥有巨大优势的乌克兰军队，因为豹2坦克的强大能力包括热成像和精确的观瞄系统。豹2坦克有不同的版本，在欧洲各地服役的有2000多辆，豹2只是欧洲先进国防工业的一个例子，在政治意愿的支持下，欧洲的军工业可以变得更大。

鉴于欧洲在资源方面的巨大优势，欧洲没有理由不能组织起对俄罗斯的有效防御。那么，是什么因素阻止了欧洲这样做呢？

部分答案与美国政策有关，也和华盛顿对自身在世界扮演的角色的看法有关。

自二战结束以来，美国领导人一直试图领导欧洲盟友，那么作为必然的结果，他们对欧洲在国防方面实现更大程度自给率的任何举措，都不屑一顾。美国官员反对包括1998年英法倡议在内的提高欧盟军事效能的努力，以及在此20年后促进欧洲军备联合发展的努力。

正如美国智库布鲁金斯学会最近的一项分析所指出的那样：“欧洲希望在不提供足够国防资源的情况下，实现（脱离美国的）自治；而美国则希望在不削弱北约和美国政治影响力的情况下，让欧洲国家增加国防贡献”。

美国政府称其赞成一个强大的欧洲出现并不是虚情假意；美国只是没有补充说明，也希望欧洲人继续依赖美国的保护，甚至在涉及美国安全问题上的偏好时要顺从美国。

欧洲可以在美国主导的北约框架外发展自给自足的军事能力，而这一构想在华盛顿长期以来一直不被看好。在2000年12月对北约国防部长的最后一次讲话中，美国国防部长威廉·科恩警告说，如果欧盟建立一个被他称之为竞争性的、多余的国防组织，北约“可能成为一个历史遗迹”。

近二十年后，在欧盟于2017年组建了一个合作防务项目的联合基金后，当时一位美国国防部的高级别官员评论说：这些计划不得分散北约目前的注意力。当时负责国际安全事务的国防部首席副部长助理凯蒂·维尔巴格说：“我们不希望看到欧盟的努力将需求或军力，从北约拉到欧盟。”

尽管欧洲各国政府更经常地跟随美国的领导，但他们并不自动遵循美国写好的剧本。他们注意到了这些警告，乐于接受并扮演作为依赖者的角色。毕竟，如果能指望一个超级大国成为外部保护者，并且在国防上的花费大大减少，为什么不接受这个交易呢？

这种安排根深蒂固，不易改变。自1949年北约成立以来，美国对欧洲的安全保证就一直存在。多代欧洲领导人已经内化了这样的信念：美国的领导地位是不可替代的，没有它，欧洲大陆就无法获得安全。即便欧洲自己早已成为一个经济和技术强权，能生产一系列先进武器装备。 

同样的正统观念，即欧洲如果没有美国的保护就会受到威胁，在美国的外交政策机构中也是一种长期存在的福音。此外，这一观念也与无处不在的说法一致，即如果没有大量的美国海外军事基地来维持全球秩序，世界将陷入混乱。

1998年美国国务卿马德琳·奥尔布赖特关于美国是“不可或缺的国家”的妙语，至今仍被外交政策界的名人重复或转述，而这样的世界观早在她任职之前的时代里就有了。

有鉴于此，普京侵略乌克兰的战争加强了这一常识，这不应令人感到惊讶。俄罗斯的帝国野心再加上欧洲的弱点，使得美国有必要对保卫欧洲大陆作出无限期甚至更多的承诺。

但事实表明情况恰恰相反。因此，美国和欧洲的安全关系已经逐渐脱离了现实基础。如果要改变目前的关系，欧洲需要的并不是更多的资源，而是更大的政治意愿和自信。美国则必须抛弃以下原则，即美国别无选择，只能充当欧洲的永久且卓越的保护者。

这样的转变还没有出现在地平线上。只有当美国和欧洲的外交政策专家修改他们原先的假设，并就当前跨大西洋安全关系的过时属性，进行诚实的、基于事实的战略讨论时，这种转变才会发生。

一个新的安全安排，一个适合这个时代的安排，可能包括由美国人和欧洲人轮流担任北约在欧洲的最高盟军指挥官（译注：自1951年至今，共计20任欧洲盟军最高司令一直是美军高级将官，并兼任美军欧洲司令）；让欧洲独自承担在北约东翼部署的责任；持续增加欧洲的国防开支；在军备生产方面大大加强全欧合作，以避免重复和利用比较优势。

这些变化将需要时间，但现在就可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