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o Lewis, Eri Sugiura 和 Antoni Slodkowski在金融时报发表文章，日本现在正在处在一个特殊的时代，老一代的小企业主即将退休，他们的后辈们却不愿意继承家业，导致这些承载了日本宝贵技艺和文化的小企业大量消失。

作者们采访了日本多家小企业主，这些企业主讲述了他们如何面对“后继无人”的问题，有些人选择把公司出售，不再插手；有些人选择与新业主合作，留下来做个好员工；也有一些人看到了日本小企业的颓势，并不想自己的孩子继承，可孩子却偏偏放弃了大城市光鲜的工作，回到了家族店里。

在位于神奈川县的餐厅外，大桥智之（Tomoyuki Ohashi）坐在一个低矮的塑料长椅上，他正在等待一辆卡车，运走厨房后面的大型商业冰柜。他说，这是条一去不返的路。35年前，他从父亲手中接过生意，现在，他已经端出了他的最后一碗金枪鱼饭。

他准备最后一次离开餐馆，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去打扰他的儿子，请他来帮忙拆除主干道上的餐厅广告牌，他的儿子是附近横滨的一名上班族，对家族生意没有什么兴趣。他说：“这是一场困难的对话。”过去几年中，父亲、儿子和儿媳之间的争吵时有发生。

大桥智之今年74岁，他们那一代人将日本建成了世界第三大经济体。现在，这代人陆陆续续退休了，这种情况将再次重塑这个国家。他的餐馆是今年即将关闭的数万家企业中的一个。因为没有继任者来接管，这些企业有些会被外人收购，有些会找到家族以外的人来接任，但大多数，会像大桥智之的餐馆一样，直接消失。

根据最近的政府数据，在日本企业主群体中，69岁的人占比最大。长期以来，人口结构对日本迅速萎缩和老龄化的人口构成了巨大挑战。但全国性的继承人短缺问题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了。两年来，新冠疫情的限制加深了人们的紧迫感。许多七十多岁的业主选择加快计划，要么交出企业控制权，要么眼睁睁看着他们珍爱的公司消失。

因此，一些人担心，日本面临着的知识和机构记忆的消逝可能是现代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大桥智之担心，这对国家的影响将是巨大的，因为日本的文化很多都蕴含在企业和企业积累的技能中。国家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任由这种情况发生，以及整个过程导致的父母与孩子的疏远，是这个国家悲哀的来源。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场危机是日本成功的结果。战后数十年强劲的经济增长帮助创造了大量受过大学教育的劳动力。这些年轻一代一直是他们父母的骄傲，但在一个长期强调孝道和家庭凝聚力的文化中，他们背弃家族企业的思想也带来了失望。婴儿潮一代的孩子中，许多已经搬到了城市，他们没有兴趣接管父母在如今人口正在减少的家乡开办的小工厂或修理店。

政府数据显示，每年有超过4万家小公司需要接班人。随着对这一问题的焦虑不断增加，高调的戏剧性事件在公众面前上演。2015年，当家具巨头创始人大塚胜久（Katsuhisa Otsuka）试图将女儿大塚久美子（Kumiko）赶出公司董事会时，他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说，他“生了个不肖女”。久美子最终赢得了这场数月来占据各大报纸头条的战斗，但公司的业绩下滑迫使它在今年年初与一家电子公司合并。

即使在经济利益较小的情况下，家庭剧和争吵也会产生影响。静冈县立大学的家族企业专家落合康宏（Yasuhiro Ochiai）说，没有继承人的公司的负面影响远远超过企业本身的倒闭。小企业往往是当地社区的核心，也是重要的雇主。而且它们经常在供应链中发挥关键作用。他说，由于缺乏继任者而导致的企业关闭，“对处于供应链顶端的大公司也是一个明显的威胁”。

随着危机的加剧，围绕这些小企业派生出来的行业也在增加。国内外私募股权基金已经在日本安营扎寨，他们预期，继承问题会带来大量的收购机会，日本工业的隐秘宝藏突然就可以买到手了。凯雷和贝恩资本等公司在这个赌注上获得了丰厚的回报。2020年，贝恩达成了一项12亿美元的交易，从创始人家族获得股份，并收购了日本领先的养老院运营商Nichii Gakkan。

现在，银行、会计师事务所和其他财务顾问已经重新调整了他们的业务模式，为希望转让业务的公司所有者提供服务。专门进行小型公司并购交易的公司涌现出来，其中绝大多数企业主，需要在他们仍有时间享受销售利润的情况下，将企业以一种还在持续经营的状态移交出去。

其他创新公司旨在为无继承人的公司所有者与愿意继承的非血缘继承者牵线搭桥，Tranbi就是其中一个这样的公司，它是一个“约会应用程序”式的系统。但是，让人们来到谈判桌前并不那么容易。领先的并购咨询公司雇用了完整的销售团队，采用经过计算的最有效的方法。据说，女销售员容易说服餐馆老板和零售商考虑出售，建筑公司老板只愿意和男性经纪人交谈。

“日本并购中心”（Nihon M&A Cente）负责呼叫中心业务的小泊留美子（Rumiko Kodomari）说：“五年前，几乎没有人知道并购活动，企业主不知道我们在谈论什么。有时他们甚至会被激怒，责怪我们在电话中谈论如此严肃的问题。”这些天来，更多的人接受了“并购继承”的想法。小泊留美子说：“不过，能接触到了解这种想法的人还是非常罕见的，几率就跟中彩票一样。”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英国《金融时报》对一系列公司进行了调查，以了解即将到来的危机在日本各地发生的情况。他们的故事表明，那些花了一辈子时间建立自己企业的人，在交易达成的那一刻，虽然悲伤，却也如释重负。对一些人来说，这结束了对迫在眉睫的破产的担忧。对其他人来说，这意味着要学会放手。对所有人来说，它的意义都远远超出了个人的成败。

新井制造：当顶梁柱突然离开

2019年9月，新井武（Takeshi Araie）去世，没有指定继任者，他与兄弟们经营着的制造公司陷入了困境。新井武是一位传统的日本经理人，是他那一代老板中的典型代表，少言寡语，不太与员工分享他的客户以及新井制造公司制造的零件的用途。公司没有计算机化的系统来管理库存或订单流程。一切都在新井武的脑子里。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与他的弟弟雅幸（Masayuki）讨论过日常运作和财务问题，雅幸在70多岁时继承了公司。更糟糕的是，事实证明，公司正处于严重的财务困境中，25万美元的个人担保贷款随时都有被收回的危险。雅幸说：“我真的不能违抗我的哥哥，但又不能插手他的事务，所以我一直待在厂里，对财务和管理却不甚了解，后来我才发现我们陷入了深深的困境。”

新井的前身成立于1956年，主要生产工业零件，后来又把业务拓展到工业传送带领域。二战后日本的重建正是靠着这些小型制造公司奠定了基础。

但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随着资产泡沫的破灭和通货紧缩对企业利润的侵蚀，新井的财富与它的家乡加贺（日本海边一个白雪覆盖的度假胜地）的财富一起缩水了。加贺曾经是企业聚会的热门目的地，但由于日本企业削减了这种奢侈的开支，加贺的旅馆酒店渐渐变得破旧不堪。加贺的人口在2000年达到8万人，预计到2040年将只剩下一半。

在雅幸努力拯救新井的过程中，他得到了当地政府支持的“继承中心”的帮助，继承中心是日本为帮助小企业生存而设立的一个部门。这种办公室现在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在截至2021年3月的财政年度，他们成功地为1379家小公司和继任者牵线搭桥，比六年前增加了十倍以上。雅幸回忆说：“我们最初被告知，我们将不得不等待大约两年时间才能匹配到合适的继承人，我很担心，因为我们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后来，通过继承中心计划，雅幸在2019年底第一次见到了57岁的山下贵彦（Kimihiko Yamashita）。山下个子瘦小，曾经是一名飞机引擎专家，他穿着红色夹克，戴着双层口罩，山下说雅幸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工匠，60年来一直是这家工厂的支柱”。他还使用了monozukuri一词，它是制造的同义词，表达对“制造”工艺深深的敬重。两人交谈后，山下利用政府计划借钱购买了新井的股份。公司的贷款现在也由一个政府支持的实体担保，因此，新的接任者无需承担个人风险。

两年多过去了，山下在新井工厂的简陋办公室看起来仍然和日本各地成千上万个类似的家庭经营场所一样，灰色的办公桌、文件柜和低矮的椅子。在远处的角落里，墙上挂着一个小型神龛。当山下阐述他的愿景时，一名员工经常进来使用桌上的显微镜。

山下的第一个举措是将员工人数从11人扩大到16人，因为没有另一个“超人” 来接替雅幸的工作。山下在六个月内花了大约30万日元（2519美元）用于招聘广告和寻找新员工。他说，传授雅幸的知识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我们不能做到这一点，公司肯定会垮掉。”

尽管如此，山下认为，日本的继承问题并不是因为没有人可以接管像新井这样的公司，而是因为这些公司面临巨大的成本压力。在我们相处的两个小时里，他接听了三个商业伙伴的长电话。

他在一次激烈的交流中对着电话那头说：“你知道我们不能以这种价格继续生产！”打电话的人要求生产一个需要30分钟才能完成的零件，报价为50日元（0.42美元）。山下说：“所以我问他：如果30分钟是50日元，那么1小时就是100日元：你会为这样的价格工作吗？”

为了提高利润率，他已经开始接受建筑行业更大、更复杂的零件订单。山下说：“如果你提高价格，向你下订单的人就会减少，但最终结果是一样的，因为它释放了资源，可以做更多创新、增值的工作。”

山下还说了另一件他希望能帮助新井扭亏为盈的计划：一个3D打印的鲜绿色咖啡豆研磨机，这是他的工程背景与新井的技术相结合的结果。他希望将公司转变为产品制造商，而不仅仅是零件制造商。他说：“像我们这样的公司拥有技术，没有这些技术，日本的‘制造业’就不会存在。我们必须首先帮助这些公司，然后再去寻找能够继承它们的人。”

元气乌冬面：生存和繁荣

近30年来，岩崎良三（Ryozo Iwasaki）在日本的工薪阶层中默默无闻地工作。然后，在他50岁出头的时候，他离开了他担任土木工程师的建筑公司，去了面条学校，然后在东京巢鸭区建立了元气乌冬面——一家传统乌冬面餐馆。

巢鸭区像一个由小餐馆和酒吧组成的迷宫，深受下班后人群的喜爱，是岩崎创办新企业的完美地点。没过多久，他的乌冬面的美味就传遍了这个并不缺乏高级餐饮的城市。不出数年，元气出现在备受尊敬的Tabelog（餐厅排名和评论网站）的首都100家最受欢迎的乌冬面店名单上。到2020年，岩崎已经在爱好者中建立起了强大的粉丝基础。然后，他的房东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元气所处的建筑楼将被出售，用于重新开发。

东京的城市景观总是在不断地改变，它的城市风格也是如此，因此，这个城市永远都在拆毁和重建的过程中。许多企业都要面对这样的问题，那就是得找到一个新的开张地点。

对于68岁的岩崎来说，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继承人的问题，这件事情感觉就像一个信号，告诉他是时候放弃了。无论他的面条在美食家中的排名有多高，在他60多岁的时候要获得10年的银行贷款来搬迁的想法令人生畏。同时，他的两个儿子都有自己的事业，没有精力充沛的年轻继任者来接手这份工作。

眼看乌冬面就要到头了，岩崎甚至开始与建筑业的一个雇主取得联系，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一名退休的土木工程师的服务。他还开始告诉忠实的顾客，他们最喜欢的乌冬面日子已经不多了。客人很不高兴，恳求他探索一切可能的途径，让他的厨房继续营业。确实出现过一个买家，但这笔交易最终没成。

六个月后，岩崎坐在东京高档的代代木区新开的元气店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往南几百米是前首相安倍晋三的家，往北差不多相同的距离是日本首富、优衣库创始人柳井正的家。午餐时间刚刚结束，一大批晚上用的鸡蛋正从前门被吊到闪闪发光的金属厨房里。空气中弥漫着玉米油的味道，岩崎用它来炸元气的招牌菜天妇罗。

岩崎告诉我，元气的救赎最终来自其众多粉丝中的一个。八久玲香（Reika Hachisu）是一位36岁的企业家，她经常作为日本各地餐馆的最后继任者而出现。她碰巧是元气的超级粉丝。每当玲香经过这家店，她都发现那里总是排着长龙，雨天都不例外。她开始对乌冬面馆进行研究，甚至去了西南的四国岛，据说那里是日本最受欢迎的美食发源地之一。

在元气即将搬出旧楼的一个月前，身为餐厅运营商奥托公司（Otto）首席执行官的玲香来到了谈判桌上。交易在第一次会议后不久就完成了，由在全国经营20多家餐厅的奥托公司负责从寻找搬迁地点到雇用员工的一切事务。重要的是，玲香还同意岩崎本人留任。

这不是她第一次合并。上一次，她也雇用了前老板，但在员工招聘上出现了冲突。玲香说：“员工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与岩崎一起，她分享了她关于如何发展元气的想法，包括计划在同一品牌下至少开设五家乌冬面分店。

他们还讨论了如何教导年轻一代成为乌冬面厨师，以及技术方面的问题，例如如果他们扩大连锁店，汤和面是否应该在中央厨房制作。玲香希望岩崎能在这里待得越久越好，无论他想以什么身份。玲香说：“比如说，在每个元气的分店品尝乌冬面并提供建议，这是一项重要的任务，只有他能做。”

岩崎说：“有各种形式的继承人。有些人犹豫不决，不愿意卖掉自己的生意而被公司雇用。”他对自己的决定很满意，他笑着说：“我在制作乌冬面时没有压力，但现在确实让我感到压力，我需要达到销售目标，否则我就会被解雇。”

Ikomaya：父子间的别扭

1995年1月17日，神户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当时这个强大的西部港口城市遭遇了一场大地震，6000人死亡，32万人被疏散。对于井上和夫（Kazuo Inoue）来说，他的家庭酒类商店 Ikomaya（酒店成立于1935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幸存了下来）是地震后发生的成千上万个改变生活的故事中的一个。

当井上到达他位于毗邻神户的芦屋富人区的商店时，他发现每一瓶清酒都被打碎了，它们的残骸与城市颤抖时被掉落的瓦片混在一起。Ikomaya店内一片狼藉，但与它周围的破坏相比，至少它还站在那里。随着痛苦的城市重建工作开始，井上也开始了酒店的重建工作，他使用从附近海滩上拖来的浮木和其他废旧材料进行重建，当时12岁的儿子良治（Ryoji）在一旁看着他。

在这一时期，神户周围有一种普遍的重生精神，井上将目光投向了根本性的变革。

几年前，他被诊断出患有一种肠道疾病，医生说是不治之症。井上没有接受命运，而是采取了严格的饮食习惯，只吃糙米、有机蔬菜和天然食品，他说这种饮食习惯使他活了下来，他决心与世界分享他的经验。当Ikomaya重新开张时，它已经成为了一家食品店。

在接下来的20年里，这种转变发挥了作用。现年74岁的井上回忆说，他听到顾客通过食用他的食物克服了自己的疾病时，他就感到非常高兴。但他很快看到，巨型超市和电子商务的崛起带来了巨大影响。他说：“虽然顾客一开始会来到我们的商店发现产品，然后他们会转移到大量打折的地方进行第二次购买。”

这一认识使井上改变了他的继承计划：他尽一切努力引导良治不要接管生意。他鼓励小男孩学习、与朋友一起玩耍。井上说：“我不想让他感受到我父亲每天要求我帮助他准备商店时的感受。”

有一段时间，他的计划看起来是成功的。良治毕业于日本最好的公立大学之一，他的父亲说服他加入一家在东京证券交易所著名的第一板块（最近改名为黄金板块）上市的公司，那是一家跟索尼、丰田、松下一样的大公司，是工作稳定、工资体面、且受人尊重的白领工作的代表。

两年前，当现年39岁的良治要求继承他父亲的权利并接管商店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井上不仅感到困惑，简直感到震惊，井上说：“我一直很羡慕坐办公室的人，在这家店里，我没有固定工资，没有奖金，没有带薪休假。”最重要的是，Ikomaya最近的生意很不好，井上告诉良治他不同意儿子继承这家店。

儿子说他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知道Ikomaya正处于亏损状态，不过他承认，当他父亲给他看财务状况时，“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糟”。Ikomaya已连续八年出现赤字。但他还是说服他的父母，他应该辞去工作，并在Ikomaya经营即将10年之际，努力保持它的活力。

良治为自己能做出正确的决定而感到自豪。他把财务决策权从他父母几十年来一直倚重的一位年迈的税务会计手中拿了回来。他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支出，以便在必要时，他可以在没有收入的情况下生活长达两年。来自他父母（尤其是他母亲）的反对比他预期的要强烈。但他拉拢了妹妹作为一个重要的盟友，当他离开芦屋去大城市工作时，妹妹很想念他，于是加入了说服父母的阵营。

经过几个月的讨论，继任者们赢得了胜利。良治在2021年10月接管了他父亲的生意。他承认在刚开始时他感到焦虑，他说他没有零售背景，但这反而使他能够“以不同的方式看待问题”。他还计划在食品店晚上6点关门后，把店内的一个厨房当做酒吧出租。

井上仍然在店里花了很多时间。良治笑着说：“我们每天都会发生各种小冲突。”良治负责管理库存，但父亲经常在没有通知他的情况下扔掉蔬菜。当良治尝试将产品陈列在不同的货架上时，井上会默默地把它们放回去。他承认：“对于良治接手生意的想法，我还是没有完全从心底接受。”

自从良治成为家族中Ikomaya的第四代继承人后，他的收入已经减少了一半以上。他的故事可能是对日本主流叙事有所不同，但他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满意，良治说：“在我的生命中，这是我第一次做了与父亲的期望不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