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捷生 美国华人杂谈
有朋友探问,笔者上一篇杂谈《古墓派传人眼中的美国》提到的是什么人。答曰:那不应是关注重点,思想文化界在关注什么,那才是焦点。
又说到前后约一年的在群经历。我本闲云野鹤,惯于独来独往,不喜抱团。但那个群知识人成堆,除了故旧,其他群友大都久闻其名。毕竟自己离乡已久,连风朝那边吹都不晓得,这正是重履故土的幽径。
隔岸观战,群情鼎沸
我入群时间节点,凑巧赶上连串大事件。头一波是BLM抗议风潮,前文已经写过。接下来是2020大选,群里热闹非凡,那是故土知识人第一次深度介入美国选举——指感情投入。
远方思想文化界的自由派知识人大比例挺川,民主选举不管支持谁都正常,全凭各自价值判断。美国不也有七千多万选票投给川普吗?问题在于大选揭晓,这才是辨别每个人民主素养的时刻。
川普悍然拒认败选,群里离奇流言大盛,反智反常识。有一位曾在美研修宪政多年的知名法学家忍不住说:这些搜索一下就知道不是真的。得到的回复是:反正真假难辨,兼听则明嘛!
然而,这些群友并非兼听,而是偏听。人总喜欢接受倾向于相信的信息,哪怕经不起推敲,听来也称心顺耳,舒筋散结。诸如“开出选票超过美国选民的人头数”;“多米尼投票机作弊”;“冒名顶替、死人投票”;“美国陆军在德国搜获远端作弊系统的证据”……越传越惊悚。那位宪政法学家后来就退群了。
毕竟是荟萃各界知识精英的微信群,当然不乏智者。但面对狂欢式高分贝挺川声浪,他们多洁身自好,既不受“群情”鼎沸裹挟,亦避免与之发生摩擦。
有一位德高望重、被尊为“先生”的女长者,曾任社科院美国研究所所长、《美国研究》主编。在故土,她不懂美国还有谁懂?我晓得她认同前述那位法学家,赞许他通晓美国宪政。她错愕的是,为何在德国没有搜查权的“美国陆军”荒诞故事,居然有人信!
这位贤者不在群里,也不愿介入美国大选话题讨论。正因为她懂,才倦于与人纠缠。由此可见,即使知识界,彼时激情也取代了理智。
只不过,至此我尚能理解一边倒的“群情”,毕竟隔岸观选,自己心仪那个落败,难免气不顺。川普言之凿凿指对方作弊,还能不是吗?
须知美国自乾隆皇帝时就有选举,两百几十年都没有舞弊,如今忽然有了。我虽不信,难保别人不生疑窦。小布什说过,川普走法律程序是其权利。只不过,川普团队提出几十宗选举诉讼,都被各州各级法院驳回。走完程序了,还信不信法治?
以我所见,“群情”依然被阴谋论主导,期盼川系律师鲍威尔释放出她所预言的“大海怪”。却左等右等不见踪影,大海怪都要寂寞死了。
那些都翻页吧,谁都难免判断失准。到了1.6国会山暴乱这个时刻,每个人的是非观都面临更严峻考验。事态至此,关于“群情”我就不再评说了。
无需证据的阴谋论
说回美国,大选甫见分晓,情绪波动谁都会有。但跟着川普拒认选举结果的,不再有七千多万。美国民众见惯云起云落,要为某个偶像赴汤蹈火死磕那些人,你以为他们能代表这个国家?
正因为1.6暴乱把美国人看傻眼,才让中期选举川系人马纷纷“扑街”。众议院的1.6事件特别调查委员会已公布了大量事实、证据和最终报告。这事没完,特别检察官杰克·史密斯正在司法调查川普推翻大选的刑事责任;乔治亚州大陪审团也一直对所有干预和颠覆选举结果的非法行为进行刑事调查。当然媒体也没闲着。
最近华盛顿邮报发现,川普团队并非都是朱利安尼、鲍威尔那样搞怪作妖的“小丑”(川普女婿库纳什形容),还是有人干正经事的。大选后,川普团队付费60万元,委托“伯克利研究小组”(Berkeley Research Group)验证左右胜负的六个战场州之选举结果,分别是亚利桑那、乔治亚、密西根、威斯康星、内华达、宾州。
这个研究小组都是没有党派色彩的专业人士。他们逐一验证川普团队提出的各种假设,包括“非法移民、重复投票、机器篡改、选票收集、地址变更、选票寄到闲置地址依然收到邮寄选票、选民投票率异常、出生日期异常、死人投票”等等。
要质疑大选结果,交给专业人士去核实,这才是认真踏实之举。尽管川普团队里的选举专家已经告知败局已定,但找外间独立机构来确认一下,有何不好?
于是这个“伯克利研究小组”悉心研究,包括计量经济学者在内的十多个精英级别的专家共同撰写报告,未发现有舞弊,找不到证据显示川普胜选,还记录下许多反证据。报告得出结论,尽管有少数几个州有个别异常和取巧情况,但概率之低微,根本不足以影响谁胜谁负。
前面说过,人总是易于接受自己心目中相信的东西;反过来,总是倾向于拒绝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即使那是真相与事实。川普团队本来做对了一件事,却不能接受它的结果。这个独立研究小组在2020年12月向川普和白宫幕僚长梅多斯报告结果,梅多斯第一反应是怀疑调查结论,川普也继续宣扬大选被窃。
当时的司法部长巴尔显然不知道有这个调查报告。但几乎与此同时,他主动向媒体表示,没有发现舞弊证据,他将“大选被窃”斥为“胡扯”(bullshit),随之挂冠辞职。
总之,那60万元打水漂了,这个独立调查报告也从未向公众公布或呈交法庭。要注意,这份证据充足的报告是在12月间完成的,但它没能阻止1.6国会暴乱发生——因为川普希望暴乱发生。
此时梅多斯反应有所不同。据白宫高级助理哈钦森的证词,梅多斯对即将发生的事态“感到紧张害怕”,还对她说:“事情会变得很糟糕!” 白宫高级律师西波隆当日见到1.6骚乱恶化的趋势,他绕室彷徨,悲叹:“我们将被指控犯有一切可以想到的罪行”。他试图让梅多斯进谏,让川普做点什么。梅多斯答:“你也听到川普怎么说了,他认为彭斯该死,不认为那些人(暴乱者)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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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彭斯以“行政特权”拒绝特别检察官杰克·史密斯的传票。梅多斯呢?无论如何,他的政治生涯已经完结。如果外间对他还有一点念想,那就是梅多斯会不会否认和驳斥他的高级助理哈钦森的多番证词呢?到现在,他都没有。
在美华人的特殊部落
又说到美国华人的政治取向。2020大选,华裔选民超过六成投给拜登,但为何在简体中文圈,给人印象似乎是挺川声浪更高?
再说一遍,华人投票给谁都属正常,重要的是参与。然而,是否接受民主选举结果,是否接受宪政和法治,则是民主素质的试金石。
挺川华人和数量大大缩水的拒认选举结果的华人,多来自特定地域。美国华人成分很复杂,来自大清国的第一代华人及其子孙后代;民国时期的移民及其后代;港台移民及东南亚华侨移民,以上组合占了美国华人一半多。而来自特定地域的华人移民增长最快最多,但依然占不到一半。
这部分华人新移民并非都挺川,但要承认其中一些群体形成了某种部落。龙应台一篇文章写道,她接触到这些来自特定地域的去国者,他们的篮子里装满的东西,除了故土还是故土。
显然,他们对美国本土的认知,仍然被故土记忆所左右,那俨然精神主轴。所谓美国价值,只配用他们心目中的尺子来量度。他们憎厌专制,却非以民主来刮骨疗毒,而是以折辱和打击他们所诅咒的东西来划线。比如,他们不喜欢某个强人,却推崇另一个强人,只要后者能羞辱前一个强人。他们憎恨某个恶人,却认定恶人自有恶人磨。哪怕川普是恶人,那正是天选之子。
换言之,他们支持谁,并不是以对美国好不好来取舍,而是以对故土有何影响来划线。不独这些在美华人部落如是,不少远方体制外知识人亦作如是观。
美国华人投票绝大多数都出于个人判断与选择,但占华人比例并不大的某些部落却不是。他们代表某种团体意志,人数不多,但有着相当组织能力,可以放大他们的声音。大选前后像野火般的政治谣言,大多由这些部落制作和推广。不排除他们相信其中一些流言,但更多属荒诞不经。他们明知是假的,但只要能打击对手,何必求真?
当然,另一因素是保守主义价值和一些华人的固有价值较少违和感。包括故土知识人,他们之自由派身份认同,主要是出于对抗专制强权,而非对自由主义有几多认识。毕竟从胡适迄今,自由主义在故土都是甚弱一脉。
故此所谓“古墓派传人”,指的不是年龄结构,而是知识结构。我见过太多中老年华人移民,他们的篮子里盛满故土带来的物事,那是前半生的经验积累。正所谓敝帚自珍,他们的知识委实很难更新。
所幸者,他们的后代会超越古墓派。如果某些华人发现和子女越来越难沟通,应该揽镜自省,那真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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