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争中,双方都伤亡惨重。《纽约客》这篇报道,纪录了俄罗斯最贫穷的地区之一达吉斯坦那些战死的士兵和家属的故事。这里也是在乌克兰战争中战死者最多的地区。
一
第一个在乌克兰正式阵亡的俄罗斯士兵,是一个25岁的方脸男子,名叫努尔马戈梅德·加兹马戈梅多夫。根据俄罗斯国防部的说法,他在入侵初始遇到伏击,于是用手榴弹炸死了自己和周围的乌克兰人。
当普京宣布授予加兹马戈梅多夫国家最高荣誉,俄罗斯英雄勋章时,他强调这位高级中尉来自达吉斯坦。普京还说,尽管他自己是俄罗斯族人,但少数民族的这种英雄主义精神,使他为自己是“强大的、有力的、多民族的俄罗斯人民的一部分”,感到自豪。
事实上,执行普京“特别行动”的军队中,来自各民族共和国的年轻人数量惊人。在围攻马里乌波尔的过程中,一个车臣营非常引人注目,包括在TikTok上。大批布里亚特族和巴什基尔族的人,在乌克兰战死。
俄军中少数民族人数明显过多,部分原因是人口趋势,但也是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等富裕大都市以外的许多地区,经济不平等和缺乏机会的结果。俄罗斯部队的大部分由“合同兵”组成,而且合同相对有利可图(根据一些消息来源,每月高达4700美元),报名的男子往往是那些无法在其他地方拿到工资的人。
根据官方数据,战争中死亡人数最多的共和国是达吉斯坦,那里的贫困、尚武传统和对莫斯科的相对忠诚,相互交织。达吉斯坦位于俄罗斯的最南端,与车臣、格鲁吉亚和阿塞拜疆接壤,位于高加索山脉附近,土地上有高耸的褐色山峰、沙漠峡谷和沙丘环绕的大草原。
这个共和国以穆斯林为主,但有非常多的多民族人口,有14种官方语言。
达吉斯坦也是全国最贫穷的共和国之一。在车臣争取独立的整个过程中,其仍然忠于莫斯科,但在19世纪90年代被激进的伊斯兰叛乱者所控制。正如来自附近印古什共和国的人权倡导者和研究员扎瑞娜·瑟提娃所言,叛乱重新唤起了俄罗斯对民族不忠的古老恐惧,并严重限制了达吉斯坦人在军队中的人数。
叛乱结束后,俄罗斯特工部门将不安分子引向了叙利亚的内战,许多人在那里战死,显示达吉斯坦人的精英们一直不遗余力地尽可能地展示他们的忠诚。
驻莫斯科的摄影师南娜·海特曼最近前往达吉斯坦,与死者的家人和朋友交谈。她发现,人们因失去亲人而深受创伤,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保持着爱国的姿态。尤其是那些父母,坚定地认为他们的儿子是在英雄的事业中牺牲的。
正如克里姆林宫所宣传的那样,他们谈到了乌克兰的法西斯主义和堕落。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真实的,因为达吉斯坦是一个深深的宗教和保守的社会。不止一个家庭提到斯大林,认为他可以更好的处理这种情况。
然而,表面之下,却是深深的悲痛。在葬礼上,这些家庭在哭泣。在让人窒息的代表儿子接受荣誉的官方仪式上,他们几乎无法有存在感。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发表支持战争的言论。
正如一个年轻人所说:“呆在家里。照顾好你的家园。去某个地方杀人,不管他们是谁,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二
卡迪扎特·赛库莫夫是一名教师,四十多岁,住在美丽的山坡上的韦海尼卡扎尼什村,离达吉斯坦的首都马哈奇卡拉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她和丈夫拉苏尔住的房子两边,是洋甘菊田和放牧的奶牛。
两人在哀悼长子马哈奇,他在高中毕业后就参军了。
今年1月,马哈奇结婚了,他本可以拒绝加入入侵行动。但在2月23日,他给父亲打电话,说收到了参加特别行动的命令,尽管他还不知道是什么行动。他说很快就得交出手机。
拉苏尔回忆他当时说:“也许你不用去?”
马哈奇说:“换你会去吗?”
上世纪九十年代,拉苏尔曾在在车臣的俄罗斯军队中担任过伞兵。他回答:“我当然会去。”
三周后,3月17日,马哈奇在乌克兰城市米科拉耶夫附近被弹片击中后脑。由于无法撤离,当天晚些时候去世,死时二十四岁。
他们的父母都很悲痛。每个星期五,卡迪扎特都会去村里的一个墓地看望她儿子的坟墓。在路上,她向孩子们分发糖果,并告诉他们这是马哈奇送的。在马哈奇的墓前,她给路人留下巧克力。
拉苏尔冬天在俄罗斯北部的天然气田工作,在儿子死后20天就中风了。他性格粗暴,大多时候沉默不语。在一次谈话中,他说,俄罗斯本应该轰炸波兰和德国,以惩罚他们支持乌克兰。
他说:“我的祖母,从我记事起,她每天都在哭。她的两个兄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死去。从那时起,这种法西斯主义并没有消失。我没想到它也会影响到我的孩子”。
拉苏尔不断责备自己,因为他鼓励儿子去乌克兰。白天,他躲在田里,修补篱笆,建造花园厕所,做这一切都为了避免谈论马哈奇的死。
只有到了晚上,他才面红耳赤的回到家里。
卡迪扎特则更为坚毅。在宽敞整洁的家中,她说她支持战争,只是因为马哈奇曾参加过战争。她说:“马哈奇是一个非常虔诚的男孩,如果这不是一次正义的行动,他就不会去打仗”。
她的解释与克里姆林宫的信息传递相一致,乌克兰人是纳粹,他们想把同性恋传播到俄罗斯。
卡迪扎特说:“我爱乌克兰和乌克兰文化,他们是一个非常好的民族。但是那些接管那里的人……我不知道。我想,作为一名教师,我能理解他们在小时候一定没有得到过温情。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
其他亲属也很愤怒。拉苏尔的母亲住在街边的一个小房子里,今年八十四岁,皮肤白净,蓝眼睛。她说,在马哈奇的父母工作时,她把他抚养长大,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必须得死。
她说:“我们需要这场战争做什么?”
在这样的对话中,很少有人会说出“战争”这个词。卡迪扎特轻轻地说,为了正义,战争是必要的。
但这位祖母却不依不饶,她说:“我们需要乌克兰做什么”?
无人回答。
三
在一个炎热和多风的星期四,24岁的合同兵加桑别克·阿加贝科夫的家人聚集在一起哀悼。加桑别克离开他的妻子和三月出生的孩子,到乌克兰作战。5月,他回到家人身边休假10天,但仅三天就离开了,搭便车回到了战场。他告诉他的母亲:“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职责”。
仅仅三天后,即5月27日,他就被一架无人机杀死。
加桑别克的家人,住在离俄罗斯最古老的城市德尔本特几英里的砂岩房子里。这座城市由厚厚的石墙加固。在历史上,这是一个重要的据点,在俄罗斯于19世纪征服它之前,被土耳其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控制。
加桑别克的祖父来自山区的一个小村庄,但为了更好的生活,他搬到了德尔本特周围的大草原。
加桑别克的葬礼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据当地阿訇说,这个地区还有15名男子在战争中死亡。在达吉斯坦,死者的家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聚在一起哀悼,现在有十多个人在参加。
在附近的一个公墓里,阿訇在大家祈祷时朗诵了《古兰经》中的经文。阿訇说:“全能的真主是创造生命和死亡的人。他这么做,为了考验人”。
之后,按照传统,男人们在屋外集合,他们将在那里花一整天的时间来纪念加桑别克。妇女们退到了客厅,在那里她们围成一圈,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地板上,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房间里响起了悲痛的声音。
加桑别克的母亲告诉我,她的儿子刚刚拿到了他的法律学位。她说:“他去年拿到了毕业证书,但没有机会用”。
她接着说,儿子被吸引到军队,因为他想追随他祖父的脚步,他的祖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与德国人作战。
人们经常听说,当他们的兄弟在战斗时,年轻的达吉斯坦人羞于留在村子里,健康长寿。在家里,加桑别克的姑姑告诉我,那里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个儿子在乌克兰。她自己的孩子最近带着严重的脑震荡和外伤回来了,一直在呕吐,并开始尖叫。
她说:“所有去那里的孩子都变了”。
阿訇补充说:“没有其他工作,就都按合同去当兵了”。
加桑别克的姑姑点了点头。她说,当她在乌克兰与儿子通电话时,她唯一能听到的背景声音就是轰炸声。
四
乔科姆纳是一个小村庄,位于共和国中部的高山上。那里的道路在陡峭的蛇形山路上蜿蜒而下。从村子的某些地方,你可以俯瞰古尼布。这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堡垒,在十九世纪的高加索战争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车臣和达吉斯坦部落的领袖阿訇·沙米尔在1859年8月25日投降之前,在古尼布对俄国人进行了最后的抵抗。
今天,在村子附近的石墙上,人们发现了一张在乌克兰行动中遇难的七名士兵的海报。其中一张是古塞因·加西莫夫的画像,他是一个漂亮、瘦弱的年轻人。有着鲜明的、几乎是女性化的特征。
古塞因在不到一年前签署了一份军事合同。3月6日在乌克兰死亡时,他才23岁。据村里的管理部门说,那里的一些街道将以他的名字重新命名。
他的父母马哈奇和阿提卡特的悲痛可想而知。马哈奇的嘴角一直抿着,阿提卡特似乎总是在走动,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的左眼被感染了,也许是泪水造成的。两人都不怎么说话。
加西莫夫家是一个小农户,他们有几头牛。傍晚时分,阿提卡特把她的奶牛赶回牛棚去挤奶。他们不需要的酸奶、牛奶和奶酪就卖掉。
加西莫夫家的外面是一个建筑工地,是一栋房子的第一层。这是马哈奇开始为他儿子建造的房子。他说:“现在我们必须完成它。我们不能让它只完成一半”。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了他儿子死后获得的勇气勋章。他说,这毫无意义,它不会让他的儿子回来。
五
海报随处可见。在达吉斯坦最贫穷的地区之一塔巴萨兰斯基区,你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它们,那些面孔模糊不清。这里的道路是碎石路,在山间蜿蜒。
土地是明亮、饱和的绿色,小山丘和森林盛开着紫色的花朵。
这里有很多葬礼,以至于人们会时不时的突然撞见一个。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列汽车挡住了去路,上面是最近在乌克兰去世的一名士兵的亲属,尸体刚刚被送上车。汽车蜿蜒而行,来到一个名叫尼奇拉斯的风景秀丽的小村庄。
按照穆斯林的传统,尸体被清洗后被送到家属家中。从墙外可以听到妇女的哭声。家人告别后,尸体被男人们抬向墓地。死者的名字是鲁斯塔莫夫·扎尔贝戈维奇。他今年四十岁。
当地教师兼阿訇亚伯拉罕·阿拉布查诺夫估计,有数千名来自塔巴萨兰斯基区的男子在乌克兰服役。有30人来自他的村庄,诺沃·列兹希。阿拉布查诺夫自己的儿子凯姆兰于3月去世,留下了妻子和两个女儿。悬挂的一条横幅在纪念他。
阿拉布查诺夫身穿灰色西装,头戴祈祷帽,他谈到了与俄罗斯战斗了30年的阿訇沙米尔。他说:“当阿訇沙米尔了解俄罗斯时,他说,如果知道俄罗斯是一个如此强大的国家,他就不会与之斗争了”。
阿拉布查诺夫认为普京是“一个强大的人”。
但他也说,当他在当地军事委员会时,那里的人抱怨说他们的工作跟不上,有太多的士兵死去。在他的清真寺,一些教徒声称,普京编造了一个攻击乌克兰的理由。阿拉布查诺夫坚信俄罗斯是在自卫,但他知道士兵们看到的是可怕的事情。
他说,最近,这个地区有两名男子从乌克兰活着回来,但却上吊自杀。
六
6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一,拉苏尔和卡迪扎特驱车前往当地行政中心布依纳克斯克,代表马哈奇接受勇气勋章。
在他们的拉达旅行汽车里,后窗上有一个用胶带做成的“Z”标志。身穿黑色连衣裙、头戴头套的卡迪扎特说,她打算把马哈奇的勋章带到她的课堂上,以证明他是多么英勇地牺牲。
她说:“我必须教育爱国者,而不是那些逃跑的人”。”
她补充说,他们地区有几个拒绝服兵役的人,社区里都避开他们。
卡迪扎特告诉我,他们家因为马哈奇的死亡得到了大笔经济赔偿,1300万卢布,相当于大约24万美元。但她已经花掉了大部分钱,为马哈奇的弟弟(他也在军队服役)在马哈奇卡拉买了一套公寓,为村里买了牲畜和浆果,为其他失去儿子的妇女做了慈善。
政府还资助她参加今年的朝圣活动,即每年一次的麦加朝圣之旅。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朝圣之旅。
在市政厅,她和拉苏尔在一个闷热的房间里。他们围着一张大会议桌等待市长。另一个失去儿子的家庭也坐在旁边。市长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仪式。当他终于到达时,已经晚了很久,房间里很闷热。
拉苏尔歪着头坐着,眼睛看着地面。
在他的左边,一个来自军事委员会的人开始以例行公事的方式讲话:“根据2022年3月31日第174号俄罗斯联邦总统令,赛库莫夫·马哈奇·拉苏洛维奇中士被追授勇气勋章”。
市长站起来要给拉苏尔授勋,但拉苏尔仍然坐着,用手肘轻推了一下卡迪扎特。
她把奖章拿在手里,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