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塔利娅·叶尔马克是一名为《纽约时报》工作的乌克兰记者和翻译。她在这篇报道里,记录了乌克兰在战争蹂躏下的死亡日常。在她看来,悲剧是乌克兰日常生活的背景,其数量之多难以想象。
有一个容纳300人的乱葬岗,我站在坑边。
白色石灰状的尸袋堆积在坑里,暴露无遗。前一刻,我还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一个从来不知道在一个愉悦的夏日下午,风吹过死人身上后是什么味道的人。
这是6月中旬,那些尸体属于还远远没有完全统计完全,前两个月在工业城市吕西昌斯克周围地区被炮火炸死的平民。一名士兵随口说道:“他们只是没有人把他们埋在花园或后院的人”。
当我们看着坟墓时,他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掩盖了气味。
在乌克兰东部的顿巴斯地区进行报道时,我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放慢脚步,观察和思考。但是那天,乌克兰士兵们在给当地平民送去一包食物和其他物品后情绪不错,所以他们提出带《纽约时报》的记者去另一个他们说我们应该看的地方:乱葬坑。
离开现场后,我天真地以为空气中可触及的死亡气息不会跟着我回家。我越过顿巴斯所有的道路和分隔坟墓的检查站,我回到在乌克兰西部的亲人身边。
我错了。
我回到了首都基辅,回到了租住的小公寓,正在清洗衣服上前线的烟尘,这时,我最好的朋友尤利娅发来短信。她失去了表弟,一名在东部作战的士兵。
我很快就不得不站在另一个坟墓前。
这是许多乌克兰人熟悉的经历。在俄罗斯开始全面入侵的五个月后,战争的前线已经变得模糊。导弹袭击以及死亡和伤亡的消息,像毒药一样弥漫在这个国家的几乎每个地方。
尤利娅的表弟谢尔盖在东部伊久姆附近的一个空中机动营服役。在他死前几小时,他给他的母亲哈丽娜发了最后一条信息:一个花束的表情符号。然后他驱车前往前线作战,在那里一挺俄罗斯机枪发现了他。
在顿巴斯,这些悲剧是日常生存的背景,其数量之多似乎难以想象,即使它们完全围绕着你,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现实,感觉就像你肺里的空气。
对于生活在前线地区的人们来说,没有任何情感宣泄的机会。相反,他们似乎被周围发生的事情所淹没,这个生存威胁太大了,以至于他们只能听天由命。
因此,他们麻木地等待着往往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结果,被优柔寡断所催眠,同时往往忘记了他们直接处于危险之中。
在远离前线的西部,感觉是不同的。在顿巴斯,几乎每一个突如其来的怪声音都和你怀疑的一样:有致命的东西在附近飞行,寻找活人。相比之下,基辅几乎是和平的,这里有自来水、煤气、电力和互联网,远没有被摧毁的吕西昌斯克的中世纪状况。
人们在公园里玩飞盘,遛狗,没有那种伴随着突然死亡威胁的身体僵硬和恐惧感。
仲夏时节对远离东部和南部战事的城市进行的一连串导弹袭击,才刚刚开始,把每天关于平民死亡的新闻变成了一场噩梦: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防备的人们,包括儿童都被炸得四分五裂,或在商场和医疗中心被活活烧死。这让我们内心一直揪紧,但还没有转化为几乎是遗传性的东西,一种将由这场战争的幸存者传给后代的恐怖。
另一个恶梦,一个私密的恶梦,被封在谢尔盖的棺材里。为了不让家人看到他的伤口,棺材被盖上了。它预示着战争在利什琴的到来,利什琴是乌克兰西北部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庄,尤利娅的家人来自那里。那里没有大炮的轰鸣声,也没有导弹的尖叫声,只有送葬队伍的安静低沉的声音。
因为有像谢尔盖这样的士兵在前线作战,村里的居民仍然拥有他们的现在和未来,虽然生活被战争扭曲了,但是受到保护。这就是为什么在那个周六的早晨,数百人来到谢尔盖父母的院子里,分担他们的悲痛,并与家人一起进行漫长的告别散步。
棺材放在屋外的一对厨房凳子上,谢尔盖的母亲正在棺材旁哀号。当牧师向众人宣读祈祷词时,一群燕子在我们头顶高处盘旋,像一组平静的黑点划过蓝天。其中一只燕子飞下来,站在谢尔盖的母亲上方的电线上。
我以前在报道时也观看过这些仪式,但都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在感情上保持安全距离。但是那天,尤利娅在风中颤抖。所以我搂着我最好的朋友,前所未有的触碰着她最深处的痛。
几个小时后,当祈祷结束时,谢尔盖的母亲哈丽娜再也哭不出来了。她只是静静地对她的儿子说话,就像30多年前那样。那时候,还是个新生儿时,他在摇篮里的脸就像葬礼照片上,那个拿着火箭发射器的微笑的军装男人的脸一样小。
最后,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把谢尔盖从家里的院子里送到他的墓前。
数百人与谢尔盖的父母一起走过他的家乡。那里有一家商店,他可能在那里买了他的第一支香烟;还有一个湖,他可能在那里和他的朋友们逃学后游泳。
谢尔盖的生活经历似乎隐藏在他们村庄的每个角落,这使得步行的时间长得令人窒息。
那天我的脚步与一个家庭的痛苦一致,但只是一个家庭。在这场似乎远未结束的战争中,还有很多很多家庭。
我很难不让自己的思绪飘回顿巴斯的麦田,飘到吕西昌斯克的那座巨大的乱葬岗。
在那里,没有人在场为他们哀悼。在6月的最后几天里,俄罗斯人占领了这座城市,300个挂有姓名牌的乌克兰士兵在尸袋里,可能还有更多无名的人。
但我想,在某个地方有人在默默地哀悼他们每个人。
现在,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其他人正走在乌克兰各地这些纪念和逝去的足迹上,他们走过城市小巷和麦田,走过瓦砾和碎玻璃,穿过东部草原、西部森林、解放的村庄、战壕和前线边缘滴血的城市。
未来,将有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中的一些人可以停下来,拉着所爱的人的手,向我们在战争中失去的一切、逝去的每个人,道一声永别。
但是,要多久才能走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