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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最高法院法官加入国家保卫战:我想要正常、和平的生活

Jane Ferguson在纽约客发表文章,讲述了曾经的乌克兰法官伊万·米申科,在把自己的亲人送到安全地带后,返回基辅、加入军队为国而战的故事。

By Mvs.gov.ua, CC BY 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在最近某一天的下午,一辆不起眼的SUV停在我在基辅的酒店门口。车内坐着三名身穿乌克兰军服的男子。他们示意我和当地记者兼同事沃洛迪米尔·索洛胡布坐到后座上。几分钟后,我们飞快地穿过基辅废弃的街道,全然不顾市长的宵禁令。此前,基辅市长估计俄罗斯的炮击会增加,因此实施了36小时的宵禁。炮火的轰鸣声在我们身边巨大的苏联时代的混凝土公寓楼周围响起,我们无法判断炮火来自何处,也无法判断炮击会落在何处。

伊万·米申科此时正开着车,他今年40岁,是3个孩子的父亲,他的胡子里有几根白须。他的座位后面挂着一个西装挂架。他沉着冷静,对车上的另外两个年轻人来说,他就像是一位父亲。

米申科是乌克兰最高法院法官之一,这个职位大致相当于美国的联邦法官,在乌克兰大约有两百名。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在一支由平民士兵组成的部队中服役,他们使用小型的、从商店买来的无人机来定位俄罗斯的军事阵地。

这个部队的另一名同伴,24岁的反腐活动家罗曼·拉图什尼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位上。拉图什尼和米申科是在法庭上认识的,当时拉图什尼正试图阻止开发商用高层公寓楼取代基辅的一个大型公园。车上的第三个士兵是一个高大、光头、脸上挂着微笑的28岁年轻人,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中士”,并告诉我他是唯一一个在战前就在乌克兰军队服役的人。

他们的临时部队是乌克兰平民大规模加入军队的一个例子。甚至在俄罗斯总统普京下令入侵之前,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就呼吁人们加入国家的预备队,即乌克兰国土防御部队。后来,普京派遣坦克、重型武器和至少十五万军队越过边境,试图推翻乌克兰民选政府。米申科是大约十万名报名参加战斗的公民之一,他们在检查站工作,并以任何可能的方式提供帮助。

米申科官方肖像和从军后的对比。图源:推特Alfons López Tena

这位法官在乌克兰军队中服役已三周,他看上去出奇地轻松。在经过城市的检查站时,米申科摇下车窗,与等待在路障旁的武装人员说笑。在基辅北郊一个事先约定的地点,军方成员与米申科会面,并告诉他当天检查站的密码。出于对俄罗斯间谍和网络监控的警惕,他们采取了一种简单、老式的面对面交流方式。

当我们驱车向北前往前线时,这些人使用iPhone上的谷歌地图来寻路。车厢里有几架小型的、大约一英尺长的无人机,这些无人机配备了摄像头,是从当地商店买来的。我们最后一次在路边停车是因为这群人需要与前线的指挥官联系,告知他们记者的到来。由于担心安插在乌克兰境内的俄罗斯破坏分子会发动袭击,士兵们可能会在没有提前警告的情况下,向从后方逼近自己的车辆开火。

志愿兵们在第聂伯河岸边等待,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天空呈现清澈的蓝色,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凝视着宽阔而平静的水面,我们接到了电话,命令队伍向前线前进。在最后的几英里里,随着道路两边的森林越来越茂密,男人们用汽车收音机里播放了一首歌,我们都沉默了。

那是一首乌克兰歌曲,由伊霍尔·沙莫作曲,德米特罗·卢岑科作词,名为《我如何能不爱你,我的基辅!》它在2014年成为首都的官方市歌。米申科法官说:“这就像基辅的赞歌。”拉图什尼在前排乘客座位上轻轻地跟着唱了一段。

当我们接近一座横跨小支流的桥梁时,俄罗斯人挖的战壕就在旁边,米申科把车转到了一条狭窄泥泞的小路,并从这里穿过树林。现在我们在俄国人的炮火范围内,车辆随时都有可能成为目标。我们都沉默不语。最终,我们把车停在了山顶附近,用伪装网遮住SUV,它与周围树林的绿色和褐色融为一体。远处炮弹爆炸的砰砰声在树林中回荡。

米申科在我们开车的时候已经穿上了防弹衣,现在又戴上了头盔。一支AK-47步枪挂在他的左肩上。他扫视了一下树林,点燃了一支烟,并解释说,他已经违背了戒烟的承诺:“一天一包,也有可能是一天两包。我不太确定,我没数。”

他叹了口气:“这是我和我儿子一起定下的承诺,我告诉他我会戒掉的,我之前确实戒得很成功,他为我感到非常骄傲。”

自从一周前见到米申科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闪过悲伤。

我第一次见到米申科是在基辅的一家小咖啡馆里,在这个被轰炸的城市的鹅卵石街道中心,这是一家难得的还开门的店。米申科胡子拉碴,身着军装,手持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看上去与他的官方肖像完全不同,肖像中的他胡子干净,身着优雅的黑袍和白围巾。他穿过浓缩咖啡机和收银机,坐下来,把枪放在腿上,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他说道:“战争开始那天,我记得是星期四吧。”

他告诉我,他这一代人为乌克兰民主所做的斗争早在8年前就开始了。2014年2月22日,乌克兰的民众起义终于成功了,当时乌克兰的亲俄总统维克多·亚努科维奇(他和他的盟友一起掠夺了高达1000亿美元的乌克兰政府资产)在基辅的独立广3个月的抗议活动后下台。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年轻有为的乌克兰人得到了机会,特别是在曾经封闭的、受裙带关系和腐败困扰的机构,比如司法机构。

By Mvs.gov.ua, CC BY 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米申科毕业于基辅大学,是一名成功的律师,也是一个已经学会适应变化的年轻人。他向我解释道:“我有自己的诉讼公司,我认为我们给司法机构带来了一些新的东西,我们的新视野、新观点。如果你没有一些亲戚或政治关系,这个系统不会对你开放。但现在事情改变了,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加入。”

在36岁时,他被任命为法官,并被指派审理商业案件。

今年二月,在俄罗斯军队入侵的那一天,米申科正在办公室里。他匆匆赶回家,和妻子一起把他们的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最大的12岁,最小的才10个月)塞进他的车里,驱车五百英里来到波兰边境。

在含泪告别后,他开车返回基辅,途中在西部城市利沃夫停车,在车里装上药品。政府规定,所有18岁至60岁的男子都必须在军队登记,并在需要时服役。米申科不想坐等电话响起,他决定主动请缨。

他喝着美式咖啡告诉我:“当然,起初他们说我没有军事经验,我必须要有在总部工作的经验,比如,喝着咖啡把文件从一张桌子带到另一张桌子的这种经验。所以我就给拉图什尼打电话,他召集了一群人。”

拉图什尼那天也来到了咖啡馆,和我们一起,拉图什尼的个子比米申科小,皮肤苍白,举止腼腆。法官微笑着用手肘轻推他,鼓励他与我交谈。

当独立广场抗议在拉图什尼的家乡基辅街头爆发时,他才16岁。拉图什尼参加了起义,从周围的人那里学到了社区组织工作,并受到了启发。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很擅长这个。革命结束后,拉图什尼成立了自己的组织——“拯救普罗塔西夫亚尔”,这个组织将试图破坏基辅罗塔西夫亚尔公园并建造高层公寓楼的开发商告上了法庭。开发商是泽连斯基总统的亲密盟友,这个案件去年转到了米申科的法庭。

2021年3月,政府指控拉图什尼在对公园重建的抗议活动中犯有破坏罪。

拉图什尼在咖啡馆里说:“因为我的激进,我被软禁了,但没有入狱,你还记得总统办公室附近的那次行动吧?”

米申科插话说:“他们在通往总统办公室的门上泼油漆。”

拉图什尼打趣道:“不是我,而是……”然后他笑了起来。

米申科说:“而警察判定,这是一项非常严重的罪行。”说着,他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当军事指挥官告诉米申科,他只能在国家的反俄斗争中担任文职工作时,他立即想到了拉图什尼。2014年的革命教会了一代乌克兰人如何进行集体组织和随机应变,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信心可以赢得胜利。

米申科认为,一个热心的社区活动家能够以某种方式参与武装抵抗。他是对的。拉图什尼从当地商店购买了小型无人机,这些机器飞过俄罗斯阵地,记录他们的位置和行动。法官和这位活动家组成了一个小组。米申科解释说:“我们对军事人员和情报人员说,‘我们是一个团体,我们接受了一定的训练,我们有设备,我们有汽车,无人机,我们什么都有,所以你有什么任务能分配给我们的吗?”

By President.gov.ua, CC BY 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指挥官接受了小组的提议后,米申科开始每天晚上与其他志愿者一起,睡在一个临时基地,而不是在他的家里。当我们谈到他生活翻天覆地的转变时,这位法官表现得非常坦然。当我询问米申科他对军队生活的适应程度时,他停顿下来,低头看着桌子,思考着自己的答案,他说:“正是因为人类的适应力,才使我们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不是吗?所以这是我们作为人类的主要资产。如果你能适应,你就能生存,如果你能生存,你就能打败你的敌人。”

在战争中的生存本能驱使着他和其他乌克兰志愿者。当被问及他们为什么要战斗时,他们似乎对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而感到困惑。米申科说:“如果我们输掉这场战争,那就没有乌克兰了。所以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要么胜利,要么死亡。我们能不能拥有自己的国家?显然,俄罗斯会摧毁一切。这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就是破坏。”

米申科与其他志愿者之间的友情有助于提高士气,但最重要的是,知道他的家人在乌克兰之外,这使得他能够心无旁骛。他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知道他们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样才能安心处理这里的事情。”他拒绝透露妻子和孩子在欧洲的什么地方,而且他似乎不太愿意谈到他们,他说他更多的是思念他们,而不是担心他们的安全。在我问了几个关于他家人的问题后,米申科转移了话题。

在前线附近的森林里,米申科打开汽车后备箱,拿出一架小型无人机(他要求我不要提供具体细节和品牌,因为他担心俄罗斯人会试图追踪或干扰它)。拉图什尼走进树林,消失了几分钟,然后带着另一名年轻士兵回来。他们两个人把我们带到了山顶上。我们听到了东面不远处传来的炮弹爆炸声。拉图什尼解释说,在无人机开始飞行后,俄罗斯人会发现它,并向它设定的方向发射炮弹。

拉图什尼跪在柔软的草地上,为无人机飞行做好准备。它突然发出呼呼的声音,在升空的过程中带起了树叶和树枝,然后它从树林上方升起,飞往一个被俄罗斯占领的村庄,直到看不见。他们希望能找到据称由俄罗斯军队占领的一座建筑。用无人机对这个地区进行拍摄,然后把这些影像带给基辅的指挥官,以此帮助提高乌克兰炮火的准确性。对于2022年来说,这是一个初级侦察战,但对国家的防御工作很有帮助。

By President Of Ukraine from Україна, PDM-owner, via Wikimedia commons

在拉图什尼操作无人机时,米申科提出将我们带到前线,向我们介绍第72机械化旅派驻那里的士兵。在树林中只走了几分钟,我们就发现了这支伪装得非常好的部队。6个人从战壕里跳出来,他们脸上沾满了泥巴,脸颊深陷,热情地向法官打招呼。

炉灶、盛水的容器和一辆摩托车都藏在树枝和树叶下。在这个让人联想到一个世纪前的战争场景中,一个现代化的高科技反坦克火箭系统部署在一棵树下。这些主要由美国和英国制造并作为军事援助提供给乌克兰的精密武器,帮助这些疲惫不堪的士兵阻止了俄罗斯占领首都。

这些武器是手持式的,大约四英尺长,操作简单,有了这些武器,一个步行的士兵就能够摧毁坦克、装甲车,甚至是直升飞机。几分钟后,前线的士兵让我们离开。乌克兰政府禁止记者进入他们的军队,战地指挥官因为我们的存在而感到紧张。

当我们回到车上时,拉图什尼和中士正在观看无人机的小屏幕上观看视频,无人机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停在汽车的引擎盖上。拉图什尼很失望。新的录像没有明确指出任何俄罗斯阵地。

在返回基辅的路上,三人分析着这种情况的原因。拉图什尼说:“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已经撤退了,他们在这里留下了一些部队,只是为了分散我们的部队。”几天后,卫星图像证实,俄罗斯军队确实已经撤退,不再试图占领基辅。相反,它正将部队集中在乌克兰东部。米申科情报单位的评估是正确的。

几天后,我在法官位于基辅历史城区的家中见到了他。他告诉我,自从战争开始以来,他只回来过一次,为了拿一些东西。米申科站在客厅和入口处的玄关之间说:“我不喜欢待在这里。”走廊上挂满了孩子的鞋子、墙上挂着大衣和一辆婴儿车。

这间公寓位于一栋十九世纪的华丽建筑中,内部装修经过翻新,墙上用裸砖装饰,还有黑色的铁质配件。起居室的部分瓷砖地板上铺着适合儿童的泡沫垫子。沙发和地板上摆放着玩具。婴儿衣服被整齐叠好放在附近的椅子上,种种迹象表明,这家人离开得很是匆忙。

在现代厨房内,有一个带有红色装饰的钢制烹饪台,一排排的橱柜和一张餐桌,餐桌的尽头是一张婴儿的高脚椅。米申科说:“请不要拍这个,我不希望它被拍到是空荡荡的。”

当米申科站在他被废弃的公寓里时,他的脸上第二次浮现出悲伤的表情。他指着客厅告诉我:“我一直期待着我的儿子能从拐角处向我跑来。他以前总是这样迎接我回家。”米申科说,他决心在战后重返最高法院。他说:“我希望如此,我想念我的工作,特别是在加入军队的第一周,我有的时候甚至还在思考我的案件。我在想,在这个案子上,我应该使用这个法律先例,或者类似的想法。”

他的声音顿时低沉了下来:“我希望我的家人能够回来。我想要一个正常的、和平的生活。但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项任务要完成。” 

三天后,米申科和拉图什尼正式加入乌克兰军队的第93机械化旅,他们现在是职业军人,他们继续适应新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