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rew Rice在纽约杂志发表文章，从明星卖空者内森·安德森的角度来看这个光怪陆离的疯狂市场。安德森因为在2020年做空尼古拉电动汽车而声名鹊起，然而，做空本身就是一个利润较低、风险较大的行业，再加上这个浮躁的市场根本就没有人在乎骗局或真相，即使有确凿的证据，股票依然会匪夷所思地上涨。而安德森还在为生活而挣扎。

有一天，一个怀着发财梦的人把一辆卡车停在山顶上。这是一辆白色的大型牵引卡车，是一家名为尼古拉（Nikola）的汽车创业公司制造的原型。公司夸夸其谈的创始人特雷弗·米尔顿声称，这是商业卡车行业的“圣杯”，一辆以氢气为燃料的卡车，既环保又强劲，能够在零碳排放的情况下行驶数千英里。

事实上，这辆卡车没有发动机。它被拖到一条笔直的双车道公路上。司机松开刹车，它在重力作用下滚下山，就像一辆儿童推车。这条路有3度的坡度，足够平缓，通过一些创造性的摄影润色，这辆原型车看起来就像是在平坦的沙漠中风驰电掣。

2018年1月25日，尼古拉的官方推特账户发布了一段39秒的演示视频，并宣称：“看啊，运行中的尼古拉一号。”

四年后，在一份联邦刑事起诉书之后，这辆无引擎卡车的故事可以解读出不同的内容：一家市值曾一度超过福特的汽车制造商丑闻的高潮；作为这个时代“坚持作假、直到成真”的商业精神的体现；一个社交媒体迷惑股票交易大众的警示故事。

它还是市场脱离现实的一个标志，甚至可以作为整个经济的一个缩影，经济就像从山上滚下来的雪球，不断膨胀，因加密货币巫师创造的想象中的财富而变得疯狂，没有一丝收入迹象的公司达到了数十亿美元的估值，我们中最富有的人飞到了外太空（指Reddit上散户交易员试图把股价送到月球上的梦想）。

不过，在实际操作层面上，这辆滚动的卡车成了致命的导火索，它点燃了火花，将一只高涨的股票烧成灰烬，为兴登堡研究公司（Hindenburg Research）的所有者内森·安德森（Nathan Anderson）的职业生涯带来了好处。

安德森是脾气暴躁的“激进”卖空者中的一员。对于他们众多强大的敌人来说，他们不过是互联网里的键盘侠、Reddit上那些推高网红股的短线交易散户的代表。安德森更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个私人侦探，识别那些可能被疏忽的监管者忽略的恶作剧和渎职行为。他曾经在阴暗的角落里打探，但最近他看到欺诈行为就在朗朗乾坤之下。

当我们在8月的一个闷热的早晨第一次见面时，这位身材瘦小、留着胡子的37岁年轻人告诉我：“（欺诈行为的）规模之大，我不认为任何系统可以在这种规模的欺诈下维持下去。”

那天，飓风就要来了，我们约好在他位于上西区的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一起吃早餐。安德森简明扼要地说道：“市场疯了，狗币（Dogecoin）的价值大概是400亿美元。在这种经济环境下，一家公司，不管它是不是彻头彻尾的垃圾，都可以上涨1000%。” 

安德森说，他刚从旧金山的一个会议上回来，大约30名积极做空者开展了一次罕见的面对面聚会，他开玩笑说他们是“剩下的幸存者”，是这个市场一直在打压的反面人物。

卖空者有一条公理，你对股票的看法可能是正确的，但却被交易毁了。即使有证据对这支股票不利，但如果股票最终上涨，做空者可能会承受巨大的损失，这种危险已经导致许多不惧风险的金融家都放弃了做空。

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当一个空头赌注带来丰厚的回报时，就会引起世界的关注。在安德森的例子中，这个大回报就是尼古拉。2020年，兴登堡发布了一份关于这家卡车制造商的破坏性报告，声称这家公司（巅峰价值是340亿美元）是“建立在几十个谎言之上的复杂欺诈”。

这份报告使尼古拉的股价暴跌，并引发了一场刑事调查，最终导致米尔顿于今年7月在曼哈顿被联邦检察官起诉。对安德森来说，这是他做空生涯的高光时刻，根据研究公司Breakout Point的数据，兴登堡在2020年十大做空报告中占据了五席。

尽管这些赌注回报率很高，而且安德森说“够他过上非常好的生活”，但按华尔街的标准，他仍然是个小人物。他并没有管理任何基金。交易市政债券也许都能让他赚到更多的钱，但他在金融界的冒险中获得了更多的乐趣。

安德森查出了诈骗的大麻业务。他调查了哥伦比亚贩毒集团与一家玻璃公司老板之间的关系，这家公司从迈阿密的建筑热潮中获利。在一篇关于一家可疑的生物技术公司的报告中，他通过假装运动受伤，潜入了一个销售会议。他还深入研究了老式的哄抬股价的行为、靠新冠疫情牟利的暴发户和一个DIY牙齿矫正计划。

最近，特殊目的收购公司的热潮（企业通过并购在不受通常监管的情况下上市的工具）给安德森提供了丰富的目标。以HF食品集团为例，这家公司拥有为全美中餐馆供货的仓库。2020年，安德森发表报告称，HF的股价是通过可疑的合并活动以及“极不规范的交易”模式推高的。一个子公司似乎被用来集结一个法拉利车队。一些车上似乎打着粗糙的虚荣标签（IPULL、DIKTAT0R、IMHUMBLE），并出现在首席执行官儿子的Instagram上。 HF食品公司后来披露，它正在接受证券交易委员会的调查，公司没有回应评论请求。

另一位知名的激进空头卡森·布洛克告诉我：“安德森是去年的成功典范”。

在一个已经将布洛克等知名空头逼到绝望边缘的市场中，这样的成功就更加引人注目了。

布洛克说：“我们可以找到很多引人注目的公司，找到我们认为完全可以做空的股票，但要让投资者认为这很重要，就难得多了。”

毕竟，你必须有点疯狂，才敢与一个已被证明不受通货膨胀、供应链不稳定和杀死数百万人的疫情影响的市场对着干。你必须更加疯狂，才能无视做空者所面临的压力，其中可能包括（按恼怒程度从低到高排列）被吉姆·克莱默（一家对冲基金经理，电视节目主持人）大骂，被人肉，被黑客攻击，抵御阴暗的私人情报公司，诽谤诉讼，以及政府监管机构不跟进你的调查结果，反而开始明显地调查你。

即使你承受住了上述所有压力，你的警告仍然可能被忽视，或者更糟糕的是，看涨的投资者引发的反作用力，最终可能使你失去一切。

安德森说：“是的，这就是折磨。”

在我们8月交谈两个月后，我再次见到安德森，这次是在他当做办公室的位于五楼的公寓。孩子们在阳台玩耍，一阵微风带着闪闪发光的泡泡经过他的窗户。

安德森说：“很多投资者希望市场是一种大众幻觉。”

在他的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显示出比特币的交易价格为63682.6万美元，正朝着历史最高点前进。他说：“市场被设计成这样一个场所，在这里，社会的这些稀缺资源，比如资本、劳动、材料，得到了最有效分配，但它实际上只是变成了一个异世界的赌场，与现实世界脱节。”

安德森穿着深色T恤、牛仔裤和圆点袜，正在斟酌兴登堡网站上一个新帖子的措辞。另一位研究人员就在附近，他是为他工作的八名全职和兼职员工之一。除了作为兴登堡的总部，这间公寓还用来存放三两自行车，分别是他、他未婚妻以及他女儿的。

安德森正在处理Tether控股公司的案件，这家公司创造了一种名为泰达币的加密货币。泰达币是一种稳定币，也就是一种与现实世界的价值挂钩的加密货币单位，泰达币挂钩的货币就是美元。

理论上，每个泰达币由Tether控股公司持有的真实美元支持，这使得它成为支撑数字货币（如比特币和狗币）交易的基础设施的一个有用部分。但是，最近彭博商业周刊的一项调查提出了一个怀疑，即这些泰达币背后的资产到底有多少，以及所谓由大约300亿美元短期商业贷款组成的坚如磐石的投资组合，可能不是真的。

安德森表示，兴登堡一直在研究这个可能完全不存在的投资组合。他说：“从研究的角度来看，要找到可能不存在的东西是很难的，你必须在世界范围内地毯式搜索不存在的东西。”

他屏幕上的帖子标题为“兴登堡研究公司宣布悬赏100万美元寻找泰达币的储备细节”。悬赏条款指出，兴登堡想知道泰达币的“实际储备可能与其公开披露的信息不同”。

卖空者通常会投资故事，但理论上你几乎可以做空任何有波动价值的东西，包括货币。乔治·索罗斯通过对赌英镑发了大财。 但安德森说，他提供赏金并没有直接的盈利动机。他声称自己是出于好奇心和一般原则。他说：“目前还不清楚这是否会盈利，但这绝对是我们想要解决的问题。”

他的光标箭头悬停在发布帖子的蓝色按钮上，点击发布。

安德森说，他预计推特上会一片哗然。他预测道：“这将是一场绝对的灾难。”

果然，虽然到目前为止赏金还没有产生任何可操作的信息，但它确实引发了Tether公司的强烈反应，公司发表声明称这是一种“可悲的”企图，“不仅是为了诋毁泰达币，而且是为了诋毁整个加密世界”。

Tether的首席技术官在推特上发布了一张“Tether Truthooooor”的表情包，一个红眼睛、留着胡茬的怪人，额头上叠着兴登堡的标志。对安德森来说，这似乎是这个噱头最直接的回报：在社交媒体上引起了加密狂人的反击，这与他的公司混乱但良好的品牌形象非常吻合。

和许多空头一样，安德森成为一名做空者跟他的个性和机遇不无关系。他在康涅狄格州长大，父亲是一名教授和家庭治疗师，母亲是一名护士和教师。他上过康涅狄格大学，在以色列当过救护兵，然后进入金融业，在专门为对冲基金和富人之间牵线搭桥的小型精品公司中担任中间人。正是在这种身份下，大约在2014年底，一个联系人让他去调查一个叫Platinum Partners的基金。

Platinum基金管理着大约14亿美元，并声称每年的平均回报率为17%，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数字。安德森对这个数字印象深刻，并开始调查。基金最大的持股是一家石油勘探公司，这家石油勘探公司正在接受与一次致命平台爆炸有关的刑事调查。这家公司还投资于佛罗里达州的一个庞氏骗局和一家保险公司，监管机构指控这家保险公司试图“从临终病人身上牟利”。

安德森认为Platinum看起来有欺诈性。他整理了一份67页的总结分析。

安德森说：“我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知道我想阻止它。”他的金融业客户并不关心，所以他试图引起记者的兴趣。他向哈里·马可波罗斯寻求建议，马可波罗斯是最早对麦道夫（美国史上最大庞氏骗局的幕后操纵者）发出警报的分析师，但收效甚微。

马可波罗斯把他介绍给一位律师，这位律师帮助他根据监管机构的举报制度向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提交报告。几个月内，联邦调查局突袭了Platinum公司的办公室，两名高管最终被判定犯有证券欺诈罪。

安德森说：“这很酷，因为你在很多时候都看不到任何影响。”

根据美国证交会的制度，举报人有资格获得因其提供的信息而收取的任何罚款的30%，这些罚款可达数百万美元。但安德森很快发现，美国证交会的工作节奏缓慢，他尚未因揭露Platinum的工作而获得任何奖励。

安德森现在经营着一家小型经纪公司和一家软件公司，为对冲基金提供尽职调查服务。他还在努力赚钱谋生。2017年，他的房东提起诉讼，要把他从他公寓中赶出去。他的经纪公司在年底报告的净资本余额仅为5.8482万美元。

安德森曾希望通过提交举报人的索赔要求来做生意，向投资者出售潜在奖励中5%或10%的份额，以创造短期收入。卖空起初是一个秘密的副业。他将在股票众包网站Seeking Alpha上匿名发布信息。他称自己为兴登堡研究公司，这听起来更有权威性，其实就只有他一个人。（注：在众包模式下，个人或组织可以利用大量的网络用户来获取需要的服务和想法.）

2017年12月，在兴登堡公司成立之初，安德森发表了一篇关于科罗拉多州一家生物技术公司的报告，这家公司突然转向加密货币，并将自己更名为“Riot 区块链”。巴里·霍尼格是这家公司最大的股东，他来自佛罗里达州。安德森将他描述为“哄抬股价界的勒布朗·詹姆斯”（勒布朗·詹姆斯是NBA知名球星）。

霍尼格在手机通话中反问道：“哄抬股价的定义是什么？”

2018年，美国证交会指控霍尼格和Riot 区块链的CEO犯有欺诈罪。两人后来在不认罪的情况下达成和解，并被禁止交易细价股（Riot 区块链本身没有受到牵连）。

安德森说：“我对Riot下了很大的赌注，我的资金有限，我家里有一个非常小的孩子，我过得并不好，但我非常自信，证据确凿、无懈可击。我发表了文章，股票却上涨了，而且一直在上涨。”

安德森的分析是正确的，但没有人听。他回忆说，在一篇关于他报告的博客文章下面，一个评论者写道：“谁在乎它是否是一个骗局？它是区块链，它就会上升。”

只要有投机者和上当者，卖空就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出现。第一个真正有名的做空者可能是杰西·利弗莫尔，他是20世纪初的交易员，在1929年的股灾前押注股票赚了1亿美元，但后来输光了，在荷兰雪梨酒店的衣帽间里开枪自杀，给妻子留下了一张纸条。

他给自己的结论是：“我是个失败者。”

这个行业往往会吸引不安分的人物。前对冲基金经理惠特尼·蒂尔森已经退出了这个游戏，他说：“做空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困难行业。从金融标准来看，收益相对较小，风险却很大，做这一行的人往往表现得好像做空本身就是一种回报。”

当成功时，藐视愚蠢的人群可以让你感觉自己像个天才，就像2008年那些在抵押贷款泡沫中赚取数十亿美元的交易员一样，其中一些人被写进了书里或者电影《大空头》里。但这是一种极其焦虑的行动，可能发生的最好的事情是证券变得毫无价值，这种结果被空头称为“归零”。但是，如果价格上涨，交易者的损失可能比他们从胜利中赚取的钱要多得多。

蒂尔森重复了一句常见的格言：“从数学上讲，做空是一门生意，你最多可以赚100%，而你的潜在损失是无限的。”

一个交易员可能有一个包含十个空头的投资组合。蒂尔森说：“你可能赌对了其中8个，但如果其中一个是特斯拉，你就死定了。” 

这并不是一个假想。很多空头（包括蒂尔森），都把赌注错押在特斯拉上。

他们对特斯拉的怀疑态度可能在将来某一天会证明是对的。很多有理智的人都在质疑市场，认为马斯克的电动汽车公司的价值超过了世界上几乎所有其他汽车制造商的总和。

但正如某人，比如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曾经说过，市场保持疯狂的时间能够保持偿付能力的时间更长。难怪像比尔·阿克曼这样的对冲基金经理，曾经因为一些大空头而闻名，现在他们决定采用更容易的方法来赚取他们的数十亿美元。

阿克曼曾经解释说：“为做空头伤脑筋不值得。”

他们的离开为像天蝎资本（Scorpion Capital）和狼群研究（Wolfpack Research）这样的小型空头提供了机会。他们不是因为股票被高估而做空，而是专注于根除企业的不法行为。

这种模式并不新鲜，其现代化身可以追溯到至少三十年前的吉姆·查诺斯，他是Kynikos Associates基金的传奇性创始人。查诺斯最出名的事件是他让人们注意到能源交易公司安然的不实会计行为，这引发了一场丑闻，使安然在2001年倒闭。

然而，新一代的激进做空者给这一旧方法带来了极大的网络改变。他们不是简单地把他们的研究交给记者，而是在自己的平台上发表文章，在社交媒体上追问他们的目标。他们说，他们是在监管机构可能迟钝和容易被愚弄的领域里伸张正义。

前报纸记者克里斯托弗·凯里经营着一家名为Sharesleuth的公司，他说：”如果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不打算采取行动，司法部也不打算对这些坏人采取行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把它们曝光在市场上。”

愤世嫉俗的人可能会指出，这种对透明度的承诺是前后矛盾的。包括兴登堡在内的激进研究公司，在涉及到一些基本问题时往往会回避，比如谁为他们提供的信息，以及谁（如果有的话）支持他们的立场（你首先得有钱，然后你才有资本做空）。

做空者们成群结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阴谋和股票操纵的指控。在这种阴暗的气氛中，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安德森，一开始就以匿名方式发帖。他将此描述为一种实用的自我保护：“你只是一个没有资产、自己做研究的人，与资源丰富、实力强大的公司和投资公司对峙。”

一些批评激进做空者的人认为，短期研究公司几乎不做实际的侦查工作，而是作为拥有负面性信息的投资公司的幌子，并给自己留有一个否认一切的余地。

非常支持这种观点的人是马克·科霍兹，他是一位资深卖空者，他说像安德森这样的新来者正在以错误的方式做生意。科霍兹是业内的一个两极化人物，他经营着一个以做空为主的对冲基金，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关闭了，现在他在蒙大拿州的一个农场里发推特，脾气暴躁。他问道：“这些没有什么经验也没有经过训练的无名小卒怎么可能把事情做好？对冲基金，他们做深入的工作，他们有资金，为了把故事传出去，他们把故事交给了这些人。”

毋庸置疑的是，空头研究人员往往与利益相关方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例如，愤怒的前雇员希望打倒他们的老东家。在去年夏天一个备受瞩目的案例中，一名研究员在诉讼中被迫承认，他与一家位于达拉斯的对冲基金合作，发表了一份充满错误的报告，使一只股票暂时下跌。科霍兹认为，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这种关系会让阴险的交易员在发布歪曲的负面报告时，持有空头头寸并迅速补仓获利，他将这种策略称为“打砸抢”。

科霍兹的说法得到了其他反对激进卖空者的人的响应，最近似乎已经引起了当局的注意。12月，彭博新闻社报道说，美国司法部对对冲基金和激进卖空者之间“共生关系”的指控，发起了“大规模的刑事调查”，并正在审查这个行业的知名人士，包括布洛克的公司浑水资本。

布洛克通过发言人说，“我们与权势和富人为敌，这些人传播了关于我们这个行业的虚假报道，我们认为这些虚假报道导致了这次调查”。

调查的全部范围尚不清楚，安德森说兴登堡没有看到任何迹象，表明自己是司法部审查的对象。他拒绝详细描述他的股票交易策略，只是说他与大约10名“投资者”（估计是富有的个人或金融机构）合作，但他不愿意说出名字。

对于每项调查，他可能会接受一个支持者。投资者会提前看到报告，并决定自己是否要做空，而兴登堡则从交易利润中抽成。安德森说，他的投资者有时会提供潜在目标的信息。他说：“我们自己找线索，有时市场参与者与我们分享线索。”

但他表示，不存在什么灌输的概念，他说：“如果一个线索没有被证实，兴登堡公司不会发表任何东西。”

科霍兹说：“我很怀疑。”

他拒绝相信像安德森这样一个规模不大的研究公司。能找到如此大量的破坏性信息。他说：“安德森不可能能够自己做出2020年发布的那些研究结果，除非是有人给他的。”

当安德森听说科霍兹在质疑他的工作时，他联系了科霍兹，试图解释自己的工作方式，但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然后，安德森准备了一份很有个人风格的详尽的70页文件，名为《我们从未选择过的最奇怪的战斗》，其中列出了他认为科霍兹斯对他发动的“奇怪的幕后战争”的证据。

科霍兹否认对安德森有仇怨，但他说，他认为兴登堡和其他活跃的研究人员有可能参与了具有破坏性和潜在非法性的行为。他说：“我认为这些人所做的事情很糟糕，如果他们被调查，我想他们会有很多麻烦。”

从一开始，安德森就一直在为兴登堡公司辩护，否认操纵股票的指责。他的第一份报告指出了一家名为Eros International的宝莱坞上市公司的可疑交易，导致了一场诽谤诉讼。Eros公司声称，兴登堡和其他做空者组成的阴谋集团通过“做空和扭曲”计划使公司受害。这场诉讼很快揭示了安德森是兴登堡背后的人，但案件最终被驳回了。

几年后，在他的地位更加稳固后，安德森进行了报复。兴登堡雇佣了一名私人调查员，对一家从Eros那里收到1.53亿美元付款的印度制作公司进行调查。这家公司产量不高，而且是由Eros公司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的姻亲经营的。

这家印度制作公司的小办公室位于孟买一个低档社区的公寓楼里。2019年，兴登堡发布了一份后续报告，披露了其调查结果，并预测这只股票将“最终一文不值”。在安德森第一次开始调查时，Eros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交易价格约为12美元。现在它已经跌到了每股25美分。

2020年2月9日，当标准普尔500指数跃升至历史最高点时，安德森正在关注新冠病毒在中国的传播。他回忆说：“我说过，当有十个确诊病例时，我们会离开纽约，我记得我们后来是在有七个病例的时候离开的。”

他搬到康涅狄格州父母家附近的一个爱彼迎短租房中，那是一个翻新的谷仓，他在那里等待着预言已久的市场调整。安德森说，他预计这将使许多被高估的公司倒闭，“这是一个有益但痛苦的过程”，他认为这将对经济起到净化作用。3月12日，随着世界的封锁，股市遭遇了自1987年崩溃以来最严重的单日下跌。

在安全的谷仓里，安德森登上了推特，在那里，他的厄运之声人设（推特账号是ClarityToast）已经形成了一个粉丝群体。他在3月13日发推文说：“标准普尔指数创下新低，因为特朗普和美联储试图掩盖一切，但这已经不起作用了，伙计们。”

但后来它确实起作用了。联邦政府打开了它的宏观经济水闸，印刷了数万亿美元。股指趋于稳定，不久就回升到了以前的高点。新手投资者在封锁期间打发时间，开始在罗宾汉（Robinhood）等应用程序上玩股票。

安德森在4月的推特上难以置信地说道：“我的感觉是，那些刺激措施的支票有很大一部分直接进入了罗宾汉账户，加入了‘你只能活一次’（YOLO，意思是不要错过时机）的热潮中，美联储只是调整了策略，再次吹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资产泡沫，唯一的问题是它究竟可以变得多疯狂。”

然后，在2020年6月9日，安德森看到了米尔顿的一条推特。他的卡车公司尼古拉在五天前已经在纳斯达克上市了。米尔顿写道：“我成年后一直想说的话终于可以说出来了，尼古拉现在的价值超过了福特和菲亚特克莱斯勒，紧跟着通用汽车……”

安德森说：“他基本上是在说，他已经战胜了历史上最大的两家汽车制造商，它们总共生产了数百万辆汽车。我记得我当时看着这句话，觉得这句话怎么那么不靠谱。”

在新闻报道中，米尔顿经常被描述为“连续创业者”，这是一种礼貌性的措辞。他没有工程背景，在犹他州经营家庭警报系统特许经营权和分类广告网站后，开始接触电动车。

他在2014年启动了他的卡车业务，将其命名为尼古拉，以向特斯拉致敬，而且似乎是在模仿马斯克。米尔顿曾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最了解电动车，那就是埃隆和我。” 

不过，与特斯拉不同的是，尼古拉还没有出售或出租过一辆汽车。

米尔顿曾承诺，通过制造与大型柴油机一样强大的氢燃料电池汽车，彻底改变碳排放的卡车行业，能够在无需停下来加油的情况下运输“8万磅的货物超过1000英里”。

 一大批投资者认同了他的愿景。其中最著名的是杰夫·乌本，这位亿万富翁最近离开了他的对冲基金，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向公司施压，要求它们提高股东回报，他表示，自己希望进行能获得更大利益的投资。（乌本在2020年说：“我在进行一场圣战，我需要五年时间来弥补我所做的伤害。”) 

尼古拉从乌本和其他人那里筹集了超过5亿美元的风险资本。然后，在2020年，它通过SPAC上市，也就是与一家公开交易的空白支票公司合并，这家SPAC由通用汽车的一位前高管经营。这笔交易为参与其中的每个人带来了巨大的意外之财。米尔顿收到了7000万美元的现金支付，并成为上市公司的最大股东。在他写下致命推文的那天，他的账面身家超过了80亿美元。

安德森开始在互联网上打探，米尔顿在那里留下了一长串自我宣传的痕迹。SPAC合并变得如此流行的一个原因是，它们规避了美国证交会要求公司在上市前后遵守“静默期”的规定（在美国证券法中，静默期是指公司在尚未公开披露重大信息时，为避免向某些投资者不公平地披露这些信息而不与投资者沟通的一段时间）。

2020年前九个月，米尔顿在推特上发文2283次，平均每天发8或9条。政府在随后的法律诉讼中引用的内部通信显示，他非常专注于通过社交媒体影响罗宾汉的投资者。

在YouTube上，安德森观看了米尔顿2016年在盐湖城总部举行的一次做作的行业活动的视频。这位首席执行官开着一辆电动越野车在台上呼啸而过，上台，散发着胜利的气息。他穿着一条低腰牛仔裤，在一辆半挂式卡车（尼古拉一号）前讲话，该车被一块巨大的白布覆盖。

米尔顿说：“我想告诉每一个说‘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呢’的怀疑者，我们已经做到了。”

通常情况下，在贸易展上展示的原型是被称为“推手”的假产品。米尔顿邀请包括犹他州州长在内的观众“看看这辆卡车，它是真的，摸摸它，感觉它有多结实。你们将看到这是一辆真正的卡车。这不是一辆推土机”。

从一开始，汽车行业内就有人对他的说法持怀疑态度。贸易杂志《商业承运人杂志》2016年的一篇报道的标题写道：《特雷弗·米尔顿想彻底改变卡车运输，他不在乎你是否相信他》。四年后，在尼古拉上市后不久，彭博新闻社发表了一篇匿名来源的报道，称2016年发布会上的尼古拉一号原型车实际上并不是一辆可以使用的汽车。米尔顿在推特上作出回应，称记者爱德华·卢德洛是一个“骗子”和“蠢货”，并说他应该被解雇。然后他给他的一个董事会成员发了短信：“在我的回应之后，股票价值上升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安德森与他在犹他州认识的专门代表举报人的律师马克·普斯利交谈。普斯利告诉安德森，他代表三个准备向证交会举报尼古拉的人，普斯利说，米尔顿“在他身后留下了一连串被他耍得团团转的人”。他不愿向我透露客户的姓名，但他说他们对尼古拉公司及其技术很熟悉。

在疫情期间，他们中的一个人蜷缩在一个堆满文件和白板的车库里，执着地寻求证明米尔顿是假的。

普斯利说：“他们都是尼古拉声称的那个领域的专家，他们看着这些荒谬的声明，心想，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安德森评估了举报人所汇编的信息。有些说法很容易进行事实核查。米尔顿曾说，尼古拉的卡车将由电池和氢燃料电池驱动。稍作研究后发现，尼古拉公司已经对其同意收购的一家电池制造商提起联邦诉讼，声称它最近才发现这家公司的总裁（美国航空航天局的前顾问）因将其嫖娼行为记入政府开支账户而受到起诉。至于氢气，安德森能够证实，尼古拉公司的氢气生产主管是米尔顿的弟弟特拉维斯。

他在加入尼古拉之前的工作是什么？

在夏威夷铺设车道。

尽管米尔顿吹嘘尼古拉一号“不是推土机”，但在揭幕时却缺乏基本部件，比如齿轮和电机。一个内部消息来源告诉兴登堡，工人们在展会前夕手忙脚乱地用五金店的现成零件组装起来，不得不被拖到舞台上进行展示。它的电气元件，包括米尔顿展示的驾驶室内的系统，都是由舞台下的电线供电的。

不过，最重要的是那个卡车视频。尼古拉与它的一个零部件供应商合作拍摄了那则广告，公司高管后来告诉一家进行内部调查的律师事务所，米尔顿坚持要展示“运动中的”尼古拉一号。一些业内人士坚持认为，这是汽车行业的普遍做法。

尼古拉公司的生产主管对内部调查说，“如果把一辆卡车从山上滚下来是捏造事实，那么世界上的每一家汽车公司都是骗子。”

但安德森立即意识到这件事的影响力。他说：“这辆卡车的马力为零。”

根据一名前雇员提供的信息，普斯利的客户设法确定了那条路，即摩门径（Mormon Trail）的一个荒废路段。作为测试，兴登堡的一个线人开车到山顶，把他的本田SUV放在空档，然后让它滚动。这辆SUV的最大速度达到了每小时56英里。

与此同时，米尔顿正忘乎所以地发着推特。他最近宣布将踌躇满志地转向制造消费类汽车，发布了一张名为“獾”（Badger）的混合动力皮卡的CGI渲染图。他声称已经“建造了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厉害的皮卡”，一个“功能齐全”的原型，可以“击败福特F-150”。

尼古拉上市后不久，米尔顿在推特上发布了一项新功能。作为氢燃料电池的副产品产生的水将流入驾驶室内的喷泉，产生“冰爽、干净、纯净的饮用水”（几天后，据称米尔顿在谷歌上搜索了一个问题：“你能喝从燃料电池分解出来的水吗？”)

事实上，当时并没有可以运行的皮卡原型。但在2020年9月，尼古拉宣布与通用汽车达成协议。作为对尼古拉20亿美元股票的回报，这家底特律汽车制造商将使用自己的技术设计和制造“獾”。

米尔顿先画了个饼，现在由通用汽车来实现。交易宣布后，尼古拉的股价飙升了30%。

两天后，兴登堡的文章发表了。普斯利和他的客户在等待，在他们的网络浏览器上跟踪尼古拉的股票图表。当股票暴跌时，他们欢呼雀跃。普斯利说：“那是一场爆炸，看着它开始，看着股票下跌，这只是一个非常难忘的经历。”

事后，每个人都想知道兴登堡是如何做到的。安德森说，私人调查员（他认为是米尔顿雇佣的）花了很大力气来确定他的消息来源。在做空界里流传着一个谣言，说马斯克（特斯拉也在制造卡车）以某种方式参与了尼古拉的调查。

安德森对他是个傀儡的说法一笑置之，并为其消息来源的动机辩护。他说：“我不认为大多数告密者甚至卖空者在开始时有这样的想法，比如，哇，这可能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我所需要做的就是与企业的骗子进行斗争，而我可以做得非常好。”

他说，在尼古拉事件中，“我认为，开始时我只是对这种恶劣和错误的事情可以越来越成功，感到极度震惊。”

空头认为自己是恢复市场平衡的修正力量。但他们每赢一次赌注，就会有一个输家，即那些相信股票会上涨的人。在过去的一年里，牛市和熊市之间永恒的冲突已经变成了一场社交媒体之争。

凯里说：“这与我们在政治领域看到的部落战争没有什么不同”。这种情况在去年对GameStop的狂热中发挥得淋漓尽致。Reddit上的煽动者决定对抗做空这家陷入困境的游戏零售商的交易员，他们进行了所谓的挤兑，推高价格，以迫使卖空者亏本补仓。

这是一系列网红股狂欢中的第一次，这些集会似乎不是由利益驱动，而是由暴民心态和打击掠夺性资本主义的愿望驱动。在GameStop挤兑事件之后，其中一位最知名的活动家损失惨重，他宣布放弃发表空头研究报告。作为一个理性主义者，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安德森说那是一个“奇怪的时期”。这令人特别痛苦，因为虽然他觉得愤怒的方向是错误的，但他理解愤怒的来源，这也是最初驱使他成为一名举报人的原因。

他说：“我认为有一股非常合理的思想暗流，即精英或富人长期以来一直操纵着这个系统，使他们自己受益，伤害普通人的利益。而这是我强烈认同的，因为我们花了大部分时间试图识别那些操纵系统的人。”

在他看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炮火却冲着我们这些卖空者来了。”

最近，安德森一直在谈论兴登堡未来的新方向，希望把公司带向与股票投机没有那么明显联系的方向。他想把网站变成一个金融调查新闻的平台，而这种平台在很大程度上已被濒临破产的新闻业抛弃。

最近几个月，他让我了解到兴登堡在一个涉及海外企业集团的取证项目上的工作。他在11月底告诉我：“我们刚刚下载了整个毛里求斯的企业注册表，这是一个相当大的网络。”

他仍在盘算，一旦调查完成，他将如何从调查的结果中获得利润。

同时，他继续观察尼古拉的股票，这仍然是他最大的空头头寸之一。在兴登堡的报告和随之而来的“我也是”（Me Too）丑闻之后，米尔顿辞职了，CNBC报道称，两名女性指控他在未成年时对她们进行性侵害。

通用汽车公司取消了合作交易，美国证交会开始对尼古拉公司进行欺诈调查，最近以公司同意支付1.25亿美元的和解金而告终，其中犹他州的举报人有望获得相当大的分成。

尼古拉公司的管理层和董事会成员，包括乌本，拒绝对这篇文章发表评论，米尔顿也是如此，他对欺诈指控不认罪。他还否认了性侵指控。

米尔顿的起诉书使尼古拉的技术状况遭到了进一步的破坏性披露，例如，与他声称的发现了以四分之一的市场价格生产氢燃料的方法相反，“尼古拉从未获得过氢气生产站的许可，更不用说建造了，也没有生产任何氢气”。

然而，尽管如此，尼古拉的股票并没有归零。相反，它一直在每股10美元左右徘徊，使尼古拉的市值超过40亿美元。米尔顿已经兑现了价值数百万的股票，而且他仍然拥有足够多的公司股份，因此他仍然是一个亿万富翁，或者说在纸面上接近亿万富翁。

安德森说：“我认为这更多地是反映了我们现在所处的市场的疯狂状态，在那里，数字郁金香的图片以几十万美元的价格交易。”

去年秋天，电动汽车公司Lucid和Rivian（这两家公司都没有销售过几辆汽车）上市，市值瞬间超过了通用。在短短12个交易日里，特斯拉获得了近4000亿美元的市值，《财富》杂志称这是历史上市值涨幅最大的一次。

标准普尔500指数自2020年1月20日以来已经上涨了40%，当时美国疾控中心在美国发现了第一例新冠病例。《华尔街日报》报道说，12月份平均每天有三家SPAC公司上市，尽管业绩不佳，但还是从投资者那里筹集了数十亿美元的资金（去年有四分之三的公司最终的交易价格低于初始发行价）。

特朗普自然也加入了这股热潮，他达成了一项SPAC协议，为他的新媒体公司筹集资金，公司在12月的估值约为20亿美元。1月6日，在宣布将在华盛顿纪念日（二月的第三个星期一）推出一款应用程序Truth Social后，这个SPAC的股票又上涨了20%。

你看，卡车还在继续行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