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9日《纽约时报》发表文章,讲述了自8月份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以来,越来越多的阿富汗难民涌入美国,他们想要在这里安身立命,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然而,当他们真正抵达理想中的天堂后才发现,等待他们的是逼仄的难民营、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随时可能被遣返的恐惧……他们理想中的美好生活,如今已“变成了一个笑话”。
在获得移民美国的特别签证那一刻起,阿里安·阿里(Arian Ali)以为他的命运即将被改写。尽管塔利班已占领整个阿富汗,但他至少还有一条出路。
然而,他现在仍然不知何去何从。
在长达20年的阿富汗战争期间,43岁的阿里因为与美国政府合作从事一系列工作而获得了签证申请资格,但自2014年以来就一直处于等待批准状态。在拜登政府因塔利班夺取首都喀布尔的控制权而撤离阿富汗的一个多月后,阿里终于在10月份通过审批。
他可以去任何一个美国大使馆领取签证。但驻喀布尔大使馆已经关闭,如果没有签证在手,他无法进入任何他认为足够安全的、有美国领事办事处的国家。
感恩节前一天,移民律师设法让阿里和他的家人乘坐美国包机前往卡塔尔的乌代德空军基地。现在他又陷入漫长的等待,不知道要在基地滞留多久,也不知道何时能在护照上盖上他所需要的签证。
阿里目前仍在乌代德空军基地的难民营。在本周发来的短信中,他写道:“我们活成了一个笑话。”为了保护仍在阿富汗的家人,他要求使用化名。
“塔利班在杀人,但美国政府动作太慢,而且不愿意出手援助。”
在塔利班统治回归后的四个月里,有超过74500名阿富汗人获准生活在美国,至少是暂时的。尽管不用再直面危险,但美国官员承认移民程序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接纳并安置阿富汗人,许多人因此遇上麻烦。
成千上万的人待在环境恶劣的难民营中。一些难民在过境邻国时遭到安全部队的威胁。即使是那些已经到达美国的阿富汗人,也要担心食宿问题。
在采访中,超过半数不同阶层的阿富汗移民对他们在离开阿富汗时得到的帮助表达了深深的感激,但他们也分享了经历的挫败感。移民倡导者、国会议员,甚至拜登政府官员都曾对此予以回应,但对于那些冒着生命危险为美国政府服务的阿富汗人来说,美国从未表明何时能兑现其保护承诺。
曾在2012至2014年担任美国驻阿富汗大使的詹姆斯·B·坎宁安说:“很多人都在碰运气,想着通过安检,越过边境,坐上飞机,获得签证,不管他们需要什么,只要离开这个国家,就能到达新世界。”
“不幸的是,这段旅程耗费的时间很长。”
拜登政府官员称,他们正尽力排除这一过程中的程序性障碍。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上个月表示:“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我不确定美国人民是否完全理解。”
此外,国会和白宫仍未决定是否给予被撤往美国的数万名阿富汗人永久法律地位。这意味着从理论上讲,他们可能在短短两年内被驱逐出境。
国际难民援助项目(IRAP)政策负责人苏尼尔·瓦尔盖塞说:“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和外交存在可能已于8月结束。但美国政府的义务并没有结束。”
在塔吉克斯坦的惶恐不安
随着塔利班重新掌权,一位也曾为美国政府工作过的36岁男子知道,他必须让家人离开阿富汗。
为了保护自己,这名男子同意只用自己名字的首字母J.F.。他长年帮助美国财政部就洗钱和资助恐怖主义等指控起诉,对象包括塔利班在内。他的母亲曾在妇女事务部(已被关闭)工作,为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提供咨询服务。
10月,他和家人在喀布尔躲藏了几个星期,然后逃到邻国伊朗。凭借合法的入境签证,他们又飞往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当地郊区有一处大型阿富汗侨民区,在他申请到所谓的“人道主义入境许可”(Humanitarian Parole) 免签证进入美国之前,这里似乎成为最安全的地方,因为整个申请过程必须在一个有正常运作的美国大使馆的国家完成。获得“人道主义入境许可”的阿富汗难民可以在美国停留一段时间,大多数情况下为两年。
但是,在他们于11月初抵达杜尚别的六天后,安保人员上门拿走了他们的护照。第二天,当他去办公室索要护照时遭到拒绝,并被告知他们一家人将被送回阿富汗。
J.F.说,如果真的被遣返回去,塔利班“不会让我们活着”。
与J.F.一起在喀布尔共事过的部分美国同事向政府提出的援助请求,遭到国会、国务院、财政部和美国公民与移民服务局(USCIS)踢皮球,一直毫无进展,甚至连理由都没给。
一位财政部官员在11月5日发给《纽约时报》的电子邮件中写道:“财政部已无暇顾及此事。”
美国驻杜尚别大使馆在11月11日的电子邮件中回复道:“一旦美国中情局批准了他们的入境许可申请,我们办事处将很乐意帮助这个家庭”。
在11月12日的电子邮件中,印第安纳州共和党参议员托德·杨的助手也表示,USCIS需要首先采取行动,但指出处理这些申请“可能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据USCIS称,自7月1日以来,阿富汗人已提交申请2.8万份“人道主义入境许可”,其中只有约135份得到批准。其每年收到的来自世界各地的申请通常不到2000份。
USCIS的一位女发言人以保护隐私为由,不愿意核实J.F.的情况,但在一份声明中称,准备在未来几个月内批准更多阿富汗人的申请。这位发言人周日表示,USCIS已将处理“人道主义入境许可”申请的办事人员数量从8月份的至少10人增加到约50人。
J.F.最终拿回了他家人的护照,但他在杜尚别所持的短期签证每个月都要续签,而且无法保证每次都能成功。
如果续签被拒,他和家人将被驱逐出境。
在谈到申请移民美国时,他说:“我没指望整个过程会很容易,但这也太艰难了。”
在卡塔尔逐渐失去耐心
另一位阿富汗移民穆尔萨·纳扎尔认为自己运气不错。8月25日,她乘坐美军航班被疏散到乌代德空军基地的难民营。就在一天前,一名伊斯兰国恐怖分子在她等待进入喀布尔机场的同一登机口,用自杀式炸弹杀死数十名阿富汗人和13名美国士兵。
但是原本只要三个小时的飞行变成了11个小时的煎熬,数百名乘客挤在闷热的机舱里,在降落后还要接受安全和安保检查。
当时,难民营对将在卡塔尔过境的6万多名阿富汗人毫无准备,甚至连国防部都在报告中称其“卫生条件糟糕至极”。
31岁的纳扎尔说:“我们没有合适的厕所,没有地方洗澡,也没有地方给女性换衣服。他们让男人和女人睡在同一个帐篷里,不同族群、不同文化和不同信仰的人混居一处。这犹如一场噩梦。”
经过10天的等待,纳扎尔和她的丈夫终于前往美国。
官员们说,乌代德难民营的条件已经大为改善,这里仍收容着数千名前往美国的阿富汗人。
在撤离期间,十几个海外转运中心安置了成千上万的阿富汗人。但是,资源有限的国防部在长期压力下不堪重负,最终只留下三个转运点:乌代德一个,科索沃的一个,以及阿联酋被称为人道主义之城的大片帐篷区。官员们称,这三个基地至少有2900名阿富汗人(这一数字不断在变化),在等待前往美国。
作为接收方的东道国政府也对数以千计的难民涌入表示担忧,美国官员也称这些人在飞离阿富汗之前可能没有经过充分审查。
卡塔尔副首相穆罕默德·本·阿卜杜拉赫曼·阿勒萨尼上个月在华盛顿说,卡塔尔最近禁止没有护照或其他经政府认证的凭证的阿富汗人入境,尽管可能存在例外情形。
他说,出于安全考虑,“确保正确的人撤离是非常重要的”。
至少2.8万阿富汗人因曾为美国政府工作而被认定有资格获得特别移民签证,阿里是其中之一。美国国务院表示,自去年1月以来,已经发放了8200份签证,希望在明年9月之前每月至少从阿富汗再发放1000份,尽管这个目标在寒冷的冬季和喀布尔机场混乱的情况下可能尤其难以实现。
但是,签证处理过程中长达一年的拖延激怒了退伍军人等在阿富汗服役的人,并成为国会内部罕见持一致意见的问题,毕竟国会在关于移民的其他方面已经分裂到接近瘫痪的地步。
“美国承诺支持那些在阿富汗服役的人,”爱达荷州的吉姆·里希(Jim Risch)、俄克拉荷马州的詹姆斯·英霍夫(James Inhofe)和俄亥俄州的罗布·波特曼(Rob Portman)等共和党人在10月21日的一封信中要求对延误情况进行调查,“不这样做,将导致盟友和对手都质疑我们在未来冲突中作为伙伴的可靠性和可信度。”
国务院通常会在国土安全部审核后发放签证。国务卿布林肯指出,在拜登总统1月上任时,前政府积压了1.7万份的签证申请。去年冬天,领事官员每周处理约100份特别移民签证,但今年8月,随着拜登结束战争的最后期限临近,每周处理量达到约1000份。
阿里自2003年以来为美国国际开发署、联合国、宣传团体和阿富汗政府工作,因此有资格获得签证。
“我为和美国方面共事感到自豪。”他说,“但我不明白,美国政府怎么会抛弃它的盟友。”
在美国压力也大
纳扎尔去年申请了特别移民签证,当时塔利班夺取了阿富汗各地的领土,美国军队也准备离开。然而,在她于8月被疏散到卡塔尔的营地时,签证还未获得批准,她以人道主义入境许可的方式进入美国,在等待难民安置官员受理她的申请时,她只能住在印第安纳州的国民警卫队基地。
9月6日黎明前,她抵达印第安纳波利斯南部的阿特伯里营地,看到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她感到震撼:“我松了一口气,我终于到了一个我可以放松的地方。”
然而,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很久。食堂的食物没过几天就吃完了。基地官员难以跟进阿富汗人的情况,就在11月中旬,一名军事公共事务官员坚持认为纳扎尔已经离开阿特伯里营,尽管她并没有离开。
最糟糕的是,阿富汗人对何时能迁出基地并拥有新的住所感到焦虑不安。
“当我们反复问同样的问题,比如,‘要花多长时间?你们打算如何让这些家庭从这里得到重新安置?’他们总是说,’我们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你只需要等待轮到你,只要轮到你,我们就会通知你。”纳扎尔上个月说。
等到感恩节那一周,终于轮到了纳扎尔,她搬进了新泽西州巴约恩的一间临时公寓。她前不久表示,“事情进展得还不错。”不过她仍在等待工作许可等其他文件。
自8月以来,安置机构已帮助将大约3.8万名阿富汗人安置在美国社区。
数以万计的阿富汗人仍在美国的七个军事基地等待。但弗吉尼亚州李堡的一个难民营已于11月17日关闭,官员们说弗吉尼亚州匡提科的一个难民营可能随后也会关闭。
特拉华州前州长、白宫为撤离的阿富汗人开展的“欢迎盟友行动”(Operation Allies Welcome)的协调员杰克·马凯尔在上个月接受采访时说:“我们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让人们走上自给自足的道路。”
马凯尔说,每周有多达4000名阿富汗人从难民营转移并得到重新安置,而且“这是一项将会继续进行的举措”。
他承认阿富汗人有挫折感,官员们在最近几周尽量回答他们的更多问题,“如果我们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我们也是一样的,我们也会想尽快知道,将要在哪里开启我们的新生活。”
在照顾被迁入美国社区的阿富汗家庭方面,难民机构已经不堪重负。一个10人家庭(包括一个新生儿)被安置在华盛顿特区外,他们没有钱,也没有福利,只能依靠弗吉尼亚州穆斯林协会送来的食品杂货。在休斯敦,有些阿富汗人被安置在犯罪猖獗的社区,住在厕所破旧或浴室发霉的公寓里,他们从垃圾堆中找物资,或向邻居借钱。
华盛顿特区和北弗吉尼亚的阿富汗裔美国人社区组织者谢克巴·莫拉德(Shekeba Morrad)说:“有的孕妇只能睡在没有毯子和床垫的硬地板上。”
34岁的哈米德·瓦希迪(Hamid Wahidy)和他的家人辗转经过卡塔尔、德国,到达华盛顿郊外的杜勒斯国际机场,最后才来到匡提科的营地。他们在营地待了40天,之后搬到圣地亚哥的一个小型Airbnb。在那里的第一个月,他历经各种繁琐的程序拿到了社会安全卡,他需要这个卡来开立银行账户,获得驾驶执照,申请工作以及为他的孩子入学。
几周后,他搬进了一个更大的房子。他们一家人从一个重新安置机构得到了5000美元援助,他拿出其中3400美元交了一个月的房租和押金。他没有收到他满心期望的食品券等福利,国会在9月通过的一项支出法案包括为抵达的阿富汗人提供63亿美元的扩大援助。
这次立法也没有包括为瓦希迪等阿富汗人提供合法居留权的加速程序。移民倡导者说,如果没有这个程序,他们最终可能会被驱逐出境。
明尼苏达州民主党参议员埃米·克洛布彻(Amy Klobuchar)指出,阿富汗难民已经接受了背景调查等安全检查,她建议让他们来填补疫情造成的工作空缺。
克洛布彻说:“这不仅是正确的做法,还将丰富我们的社区并巩固经济。”克洛布彻推动提供明确途径让阿富汗人“作为合法永久居民留在美国”。
瓦希迪在描述8月离开喀布尔的经历时提到,他们一家人爬过一条发臭的运河,为了吸引一名在机场站岗的美国士兵的注意,这趟路程“非常艰辛”。
在圣地亚哥,瓦希迪一直依靠捐赠。他仍在努力接受这样的事实,即他的生活永远不会像在塔利班接管前的阿富汗时那样,“在我们自己的国家过上好日子”,他惆怅地说道。
“我们在那里有一份工作,我们可以和自己的家人过正常的生活,”瓦希迪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但在这里,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的未来,一片迷茫,”他说,“我们会遇到什么,我不知道。”
(今日汇率参考:1美元=6.37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