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佐溪
半个多月前,咖啡师Joe Yang从波特兰飞到旧金山湾区的Livermore,去到那里的奥特莱斯和另一家商场,筹备两家新咖啡店的开业。
这两家咖啡店里,机器人Jarvis是唯一的咖啡师。一早就开始为排队人群制作咖啡的Jarvis,让冬日清冷的商场瞬间有了温度,也让半个多月来拎着装满咖啡豆的麻袋、背着睡袋帐篷借宿朋友家的Joe感到惊喜。
在咖啡机器人开发者这个角色以外,作为咖啡行业的创业者,Joe的角色是多重的:咖啡师、咖啡烘焙冠军、咖啡贸易商、咖啡店老板。他说,自己最喜欢的仍是咖啡师的角色。
从店老板、设备交易商到重做咖啡师
十多年前,在新西兰学计算机的Joe大学毕业。站在桌面端下沉、移动端还未真正兴起的交界处,他没能找到太心仪的工作。但由于在国内外接触了很多咖啡爱好者,被身边的环境所影响,他一脚踏进了咖啡的圈子,做起了咖啡师。
渐渐地,他按耐不住冲动,回到自己的家乡安徽宣城,租下了一个大铺子,“凭着想象”开了第一家咖啡店。
在那个咖啡店堪比棋牌室的年代,人们在咖啡店打牌、吃煲仔饭,让一心只想把咖啡做好的Joe感到巨大的落差。他一天卖的咖啡,还不及酒水、茶、果汁奶昔等饮料的一半。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卖起了咖啡设备。 “开咖啡店不赚钱,但很多人还是想去开,我劝都劝不住。”Joe说,每卖100台设备,可能到第二年就会有三、四成的咖啡店老板找到他们,要他们回收机器,倒闭率极高。
尽管“铲子”比“金子”卖得好很多,但随着人情世故和生意应酬越来越多,Joe觉得,这种纯商业的生意偏离了自己的出发点,他又开始问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当时,他随家人有每半年飞一次美国的机会,于是去西海岸各个城市探访咖啡店。在店里啜下第一口咖啡的时刻,Joe惊觉,“这就是我最初想做的咖啡店”。
他要来美国,开家真正的咖啡店。
北加州的咖啡文化浓郁而纯正,Joe选择在西雅图、旧金山和波特兰这三个咖啡店密度最高的城市做咖啡师精进技艺。为了不断进步,他每年参加咖啡烘焙、冲煮、杯测等一系列的比赛。2020年,他还拿到了咖啡行业最权威的比赛——US Coffee Championship美国咖啡锦标赛烘焙比赛的第一名。
在“文青之城”开咖啡店,四川摩卡和桂花拿铁成爆款
到了2018年下半年,Joe终于在波特兰州立大学和波特兰艺术博物馆附近,开了他在美国的第一家咖啡店In J Coffee(后改名为Super Joy Coffee)。
最终落脚波特兰,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这里才是真正的“咖啡之城”:这里的独立咖啡店密度更高,咖啡制造商和烘焙公司数量更多,有Stumptown(树墩城)这样的精品咖啡品牌,也有绝佳的水质。
Joe说:“当地都非常支持小生意,以及那些特立独行的人。波特兰的文化人比较多,很多玩艺术的都在这里起步,然后再去纽约闯一闯。 “
尽管对自己的咖啡技术很有信心,但咖啡馆开了两个月以后,Joe发现,在这个以白人为主并以“keep Portland weird”(永葆波特兰的怪异)为口号的城市里,在方圆一公里十几家咖啡店的夹击下,要做一家“正常美国人的咖啡店”行不太通。
为了有些让人觉得不太一样的地方,他开始逛各种亚洲超市,把中国、日本、泰国、韩国的食材和元素加入到咖啡中。
渐渐地,红枣拿铁、桂花拿铁、黑糖生姜拿铁、焦糖酱油拿铁、四川摩卡、厚椰拿铁这些具有中国乃至亚洲特色的咖啡菜单出现在了咖啡店,成了惊艳全城的“爆款”,远盖过传统风味咖啡的风头,吸引当地各类媒体纷至沓来,当地多元化的公众声音也增加了他的信心。
Joe说,其实这些具有中国特色的风味,本质上是作为“老外”熟悉配方的替代品。例如红枣这种偏甜的风味,就是作为不同种类的糖浆之一;生姜这种食材,和“黄金奶”里的姜黄相仿;他去四川采购的绿色麻椒,也给到了一种类似于墨西哥辣味摩卡的独特体验。
和波特兰大部分独立咖啡店主一样,Joe会采购生咖啡豆自己烘焙,一来可以比熟豆便宜一半,因而有空间去尽可能找好的咖啡豆,二来可以在咖啡豆风格的选择上更自主,顺便还能卖卖咖啡豆。
不同的是,他会用一双筷子细细挑选来自哥伦比亚、埃塞俄比亚、云南或者是缅甸的咖啡豆,只有优秀的豆子才能进到烘焙机里焕发出二次生命。
区别于商业连锁咖啡品牌,传统定义上的精品咖啡选用的都是咖啡精品协会(SPA, Specialty Coffee Association)评分在80分以上的咖啡豆,以更好地呈现咖啡豆天然的风味。前者往往选择评分没那么高的咖啡豆进行深烘焙,以更好地控制咖啡口味并方便复制。
Joe认为,自主烘焙是精品咖啡的标志,整个咖啡的制作过程中,他最热爱的也是咖啡豆的烘焙,他认为不一样的烘焙会让豆子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味道,也是展示咖啡店个人理念的重要渠道,比如是偏果味的,是有机的,又或是单一产地的咖啡。
当一切都进展得很完美的时候,疫情来了。政府颁布居家令的两个月内,Joe的咖啡店整个没了生意。他自己一人撑住店铺,靠着好心房东房租减免以及政府贷款,熬过了冲击最大的那段日子。
其后,一连串不明缘由的暴力游行接踵而至,被打砸抢的店铺就在街边。
最早开始那几天,Joe早上去店里一开门,都能闻到昨夜街区游行的瓦斯味。加上疫情,很多咖啡店都关门歇业了,但当初如“婴孩般呵护”的小小咖啡店靠着Joe的一腔热爱生存了下来。
Joe每天都起很早,晨光熹微时就来到批发商店,买咖啡店所需的纸杯等损耗品。为了抵抗通胀,他会去不同超市翻优惠券,还会用报纸上剪下来的优惠券买牛奶,有时候可以便宜一半以上。
今年,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和租金,Joe又和两个在咖啡比赛时认识的华人咖啡师合伙,在波特兰分别开了两家新的咖啡店。他说:“疫情总会过去,人们总会回来,现在新开咖啡店,也是在投资一个未来。”
这三家咖啡店距离相隔都不远,但名字、风格都不同。其中一家店主做创意咖啡饮品:迷迭香美式、提拉米苏拿铁、西班牙拿铁、奎宁水抹茶,充满想象。
他认为,如果还是以自己为主导去开咖啡店,风格会一样。不同的咖啡师去开店,可以让他们发挥自己的认知和理解,让咖啡店有自己的个性和故事。
咖啡是人与人的微妙连结
每天早晨7点半,Joe的咖啡店会迎来第一批客人。一天往来的顾客中,有七、八成都是常客,看到他们从远处走来,店员就开始做咖啡,因为他们每天都喝一样的口味。
Joe说:“国内的网红咖啡店,(消费者)开车两小时(去品尝)都很正常。美国不存在这样的事情,都是就近的,我们的定位就是周围几百米(的常客)。“
就和中国人在家里喝茶对茶并没有那么挑剔一样,在美国天天喝咖啡的人,其实对咖啡也没有很挑剔。他认为,做精品咖啡店其实是是在建立自己的咖啡风味,培养消费者的习惯,当他们习惯了这种口味以后,就会一直来咖啡店。
在他看来,精品咖啡的定义正在拓宽。“早期的精品咖啡必须得用达到评分的咖啡豆,但我觉得不一定是这样的,精品或者说独立咖啡更多需要有独特性,有好的客户体验,有自己的文化和风格。”
Joe的咖啡店招牌上,写着“Connected by people”(人与人的连接)。向客人递上自己做的那杯咖啡,看到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是Joe最期待的瞬间,接着,顾客就会和他聊聊天——虽然每天只是一、两分钟,但每天都串在一起,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时间长了以后,他开始慢慢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作家和诗人会在咖啡店工作,因为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
一些人内向,或者有些事情并不会告诉身边的朋友和家人,却愿意和Joe诉说。这些人不只是为了一杯咖啡,也是为了一种情感的诉求。
咖啡馆也是一个承载了温度的空间。常常会有人留下20、50刀,给那些买不起咖啡的人,尤其是疫情开始后,更多人这样做,帮助无家可归的人。
“内卷”咖啡浪潮下,竞争终局仍是产品
对照大洋彼岸,这种浓浓的人情味和氛围感,和热钱涌入下快速复制的精品咖啡馆是两种画风。
今年以来,承接新式茶饮的“内卷”热度,精品咖啡成了国内消费品投资人扎堆竞逐的赛道。
在动辄数亿元的频繁融资下,包括Seesaw、Manner、M Stand、代数学家等在内的国内精品咖啡品牌,有的已经在短短几年内开了逾百家门店,有的正以每个月超过10家的速度开店。这样的速度,已经大大超越了甚至有着美国精品咖啡连锁化标杆之称的蓝瓶咖啡,后者在20年前创立,目前在全球有近百家咖啡店。
火热的市场环境下,也有圈内人邀请有技术、有经验的Joe投奔这片蓝海。
在Joe看来,国内的精品咖啡仍在用户教育阶段,喝咖啡有点像喝奶茶等新式饮品,一级城市的市场刚教育完,现在进入到了下沉市场。相较美国,在国内教育精品咖啡市场的优势是起点高:几十年前的美国用户是从一些深烘焙的商业品牌开始,而在中国,很多人喝的第一杯就是精品咖啡。
他预计,3-5年的时间,中国的精品咖啡市场也会逐渐成熟,这中间会有人跑出,也会有数以万计的关门。一旦资方介入,就是大规模开店,这个过程对品控、公司架构和管理都会形成挑战。
Joe说:“消费者去不同的独立咖啡店就是想去体验变化和创造力,阅读这家咖啡店,但连锁店没有这方面的期待。连锁店追逐的是品牌,而不是文化。想把独有的文化复制到不同的地方,这还刚开始。”
目前,国内喝咖啡的人群稳定增长,但基数仍然较小,导致了各种品牌的激烈竞争。占大头的房租成本,以及日益攀升的人工成本,都迫使咖啡馆花大量精力去做活动、做营销,用或工业风、或Ins风的设计吸引流量,这和Joe在美国“只需做好每个客人的互动”完全不同。
“当年(我在国内)的咖啡店是我想去营造别人认为好的咖啡店,那是没有个性的店。如果再做的话,我会想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产品。我个人是不太喜欢装修这些东西,我更关注产品本身、和客人的连结,给到国内消费者不同的体验。”
“让机器人去到没有好咖啡的地方”
最近一段时间,Joe几乎把所有的时间花在了咖啡机器人上,这些机器人主要是给商场、零售店等没有好咖啡的业态而设计。
在美国,咖啡店的人工成本远大过租金成本,一些商场想给客人提供好的咖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咖啡机器人在保证口味的同时还具有一定的观赏性,客人们在等待咖啡的时候,可以看到机器人磨豆子、萃取咖啡液、打发牛奶、拉花,最后把咖啡递到客人手中,同时说上几句问候的话。
其实,这个想法早在疫情前就诞生了。Joe说:“我和几个计算机行业的朋友在2019年底开始开发,疫情爆发后,我就有危机感,觉得如果有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又会没法请人,就觉得得马上做。”
疫情开始后,在波特兰的无印良品,Joe和团队研发的机器人Jarvis就替代了真人咖啡师,每天制作100杯咖啡给客人。在湾区附近商场新入驻的两个咖啡机器人,也迎来了一大批各年龄层好奇的顾客。
各地的商业中心也都对咖啡机器人表达了兴趣。Joe说,如果市场反应良好,他们计划在全美布点。目前,咖啡机器人公司Blue Hill正在A轮融资中。
不过刚起步的他们也在试着找差异化的路线、细分的领域。这其中包括不断更新菜单、升级产品,保有灵活性和期待感,赋予机器人创造力,也包括让机器人学着开启不同的话题,拉近和客人的距离感。
这样的工作,让计算机专业毕业十几年却未从事过一天高薪“码农”工作的Joe有了一种奇妙的连结感。“低点的时候肯定会想,当初做了码农多好。但我本质上还是热爱咖啡,也没有后悔。现在我们在开发的时候,我能看得懂代码,愿意学,也可以参与一些前端的研发。”
机器人不是要取代咖啡师,也没法取代,却可以让精品咖啡触达到没有咖啡师的地方。尽管Joe更倾向在一个咖啡店给客人服务咖啡,但也希望在没有咖啡店的情况下,有一个机器人能够完美复刻精品咖啡的工艺。
在从事那么多和咖啡相关的工作后,他最热爱的还是咖啡师这个角色。
他说:“烘豆子是一种单向的理解,咖啡贸易更多是为了利益的沟通,只有咖啡师的工作是一种双向的互动、没有利益的存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灵魂的交换,能让你的精神世界更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