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chael J Kavanagh和William Clowes在彭博社发表文章，被泄露的350万份文件显示，一家中国人经营的公司控制了刚果民主共和国的挖矿业，并且将上亿美元的资金转移给刚果前总统约瑟夫·卡比拉的家人和盟友。

文件显示，一家拥有矿产运输主干道的公司将大量收入转给一家由中国人控制的刚果建筑公司，然后刚果建筑公司又把钱打给了跟刚果前总统有密切关系的公司和个人，其间各个公司的关系错综复杂，并且大量资金通过现金的方式提取，很难查到后续的流向。

一位中国商人带着13624张百元大钞、1万零1张50元大钞和4.3万张小额美钞走出了金沙萨（刚果民主共和国首都）的一家银行，尽管有明确指示要防止这个账户提取现金。

刚果民主共和国首都的一个内部审计小组负责人伊冯·杜霍尔（Yvon Douhore）在注意到这笔提款后，在当天（2018年7月5日）的一封邮件中写道：“账户被清空了。” 

一位同事在第二天的回复中说：“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根据银行记录，前一个月，BGFI银行集团在刚果的合规部门已经冻结了这位商人的公司，即刚果建筑公司（Congo Construction Co.，简称CCC）的账户，因为客户档案中缺少关键文件。彭博新闻社审查了非洲最大金融信息泄露事件的交易历史，从中看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刚果的政治关系。

在五年的时间里，数千万美元通过CCC的账户，流向了与刚果当时的总统约瑟夫·卡比拉有密切关系的个人和公司，所有这些都是在一家由他姐姐部分拥有、由他哥哥塞勒马尼·弗朗西斯·姆特瓦尔（Selemani Francis Mtwale）经营的银行中进行的。

一系列的丑闻迫使这家CCC的贷款机构在加蓬的母公司重新考虑跟总统家族的关系，并在2018年5月解除了塞勒马尼的首席执行官职务，然后收回了卡比拉的姐姐持有的40%的股份，并且表示，卡比拉的姐姐从未支付过这笔（持股所需）费用。

杜霍尔的同事在对塞勒马尼的任期进行调查时封锁了这些账户，然而，银行仍有人偷偷授权了取款交易，2018年7月，最后一笔250万美元现金被提走。以下这些文件暗示了其中的关窍，杜霍尔见证了CCC作为中国矿业集团和卡比拉家族中间人的秘密角色的终结。

六个多月来，彭博社分析了来自BGFI的350万份银行文件，这些文件前所未有地揭示了在卡比拉担任总统期间，一些个人和公司是如何在接管刚果大部分采矿业的中国公司中运作的。这些信息是由总部设在巴黎的反腐败组织“保护非洲吹哨人”平台（Protect Whistleblowers in Africa）和法国新闻组织Mediapart获得的，并在欧洲调查合作网络和五个非政府组织的协调下与媒体机构分享。

这个调查联盟被称为“刚果抢劫”（Congo Hold-up），表明刚果最有权势的家族利用银行为其私人利益服务的程度，以及至少1.38亿美元的国家资金，是如何通过BGFI转给卡比拉的亲属和合伙人的。新的信息还揭示了中国公司是如何主宰世界上最贫穷国家之一的矿产资源，这些信息都是以前未曾披露过的。

总部设在华盛顿的反腐败组织“哨兵”（The Sentry）利用这些银行数据撰写了一份关于卡比拉家族与中国矿业公司的财务关系的报告。在报告发布之前，彭博社被允许查阅“哨兵”组织的文件和调查结果。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彭博社独立地获得了更多的文件，并与五大洲的数十人交谈，以确认和补充这些信息。

11月23日，在第一批调查联盟报道出现后，BGFI在网站上发布的一份声明中说，虽然它谴责泄密并质疑文件的真实性，但它“强烈谴责过去在其BGFI银行集团子公司内可能犯下的违反法律和道德的行为，同时强烈谴责可能是这些行为的实施者或共犯的员工。”

这家银行补充说，它在2018年重组了对刚果分公司的所有权，并进行了内部审计，以确定可能被用来规避监管的方法，总部投入了新的管理层，并向检察官办公室提出申诉，以确定谁对被指控的行为负责并对他们进行制裁。

这并不是BGFI第一次成为刚果腐败指控的中心。五年前，一名前合规官员向包括彭博社在内的媒体分享了数千份银行文件，这些文件显示塞勒马尼如何将数百万美元的公共资金导向银行和卡比拉的一些最亲密盟友拥有的公司，新泄露的文件显示，过去的披露只是冰山一角。

2001年，卡比拉接替被暗杀的父亲，并通过谈判结束了一场残酷的内战，此后，他向国际投资者开放了刚果大量的铜和钴储备。西方公司最初对卡比拉的刚果充满热情，但此后却逐渐撤退。世界最大的综合矿业公司必和必拓集团、跨国矿业公司英美资源集团旗下的戴比尔斯公司和费利浦·麦克莫兰铜金公司，都出售了刚果的矿场或直接放弃了项目。

那些留下来的公司往往形成了高风险的合作关系，现在更是成为了腐败调查的对象，其中包括美国司法部对全球最大的商品交易商嘉能可的调查，以及“英国严重欺诈办公室”（U.K.’s Serious Fraud Office）对嘉能可和欧亚自然资源集团（Eurasian Natural Resources）的另外两项调查。

嘉能可表示正在与调查机构合作。欧亚自然资源集团否认有不法行为。

这使得来自中国的公司越来越多地进入这一领域，他们渴望扩大对铜和钴这两种金属供应的控制，这两种金属可以同时在刚果开采，并且是新生的电动汽车革命的核心所在。据刚果的主要商业游说团体称，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中国公司已经从一个微不足道的贡献者变成了占刚果钴产量一半、铜产量约70%的企业。

这一转变的核心是一项62亿美元的矿产换基础设施的交易，这是刚果历史上最大的投资，由中国中铁股份有限公司和中国电力建设集团（简称中电建）带头。

2008年，两国商定，中国公司将为价值30亿美元的基础设施提供资金，并建造一个名为Sicomines的价值32亿美元的铜钴项目，这个项目的免税利润将用于偿还这两项投资。支持者将其誉为中国新“双赢”发展融资模式的骄傲象征，用于替代西方主导的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提供的附带严格条件的贷款。

刚果政府还向中铁公司的一家子公司递交了一份无标书合同，以重建和维护从采矿中心卢本巴希到赞比亚边境的公路，并收取通行费来资助这项工作。

这条公路是刚果铜和钴出口的主要途径，是非洲最赚钱的一条路线。每年，数以万计满载金属的卡车支付特许费用于往返运输，目前的费用为300美元。根据彭博社看到的一份未公布的政府审计报告，这条收费公路在2010年至2020年间共产生了3.02亿美元的收入。

卡比拉成立了一个政府机构，即“中国-刚果计划协调和监督局”（the Bureau de Coordination et de Suivi du Programme Sino-Congolais）来监督与中国的关系，并任命了盟友莫伊兹·埃坎加来管理这个机构。彭博社审查的公司文件和合同显示，埃坎加原来也是卡比拉家族拥有的一家私人公司的首席运营官。这家名为“战略项目与投资”（Strategic Projects and Investments，简称SPI）的公司从中国日益增长的影响力中获得了丰厚的利润。

在2015年之前，SPI在收费公路业务中持有40%的股份，之后完全接管了它。现任政府下属的反贪污机构的审计报告称，自中铁公司六年前退出以来，这家收费公司挪用了近1.21亿美元的资金（彭博社没能独立核实这一指控）。

中国商人丛茂槐（Cong Maohuai）拥有金沙萨酒店，CCC办公室就在这家酒店里，他告诉“刚果抢劫”调查联盟，他在2016年11月获得了对这家收费公司的控制权。然而，在刚果的公司注册处获得的信息仍将SPI列为唯一的股东。

丛茂槐以保密要求为由，拒绝提供证明所有权变更的文件。他对审计结果提出异议，说：“我重申，特许权合同中从来没有任何挪用行为。”

中铁公司和SPI的创始股东卡比拉的弟弟佐伊，都没有对多个评论请求作出回应。

目前还不清楚，如果SPI在2015年为接管这家收费公路公司向中铁公司支付了费用，那费用具体是多少钱。批准股权转让的董事会会议记录没有提到任何补偿。但有迹象表明，SPI至少对其赚取的部分资金做了什么——它把钱转给了CCC。

根据BGFI的记录，从2013年6月到2016年1月，这个收费企业向CCC进行了41次转账，价值780万美元，几乎所有的钱都是以现金形式取出。

CCC的所有者是一位有抱负的学者，1979年出生于中国辽宁，名叫都伟。根据“哨兵” 反腐败组织在报道中引用的都伟所写的一篇文章，他在21世纪初开始在非洲工作，并于2016年8月为武汉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写了一篇文章，哀叹中国公司“不择手段”来赢得重大项目。

根据领英的资料，都伟在刚果的名字是“David”，他为Sicomines工作了三年，直到2012年，他成为卡比拉的中国机构的顾问。也是在这一年，他与当时29岁的刚果律师盖·洛安多（Guy Loando）成立了CCC公司，并在BGFI开设了一个公司账户。

2013年2月至7月间，没有任何已知建设项目的CCC，从中国和香港的银行账户中收到1800万美元，这些账户由在英属维尔京群岛注册的四家离岸公司持有。BGFI的记录列出的理由是“建筑费支付”、“其他转账”和“其他”。

同年6月，收费公路业务还向CCC电汇了100万美元。记录显示，都伟通过一系列相同的现金提款和存款，而不是直接转账，将1900万美元中的大部分转给了卡比拉的中国机构（即“中国-刚果计划协调和监督局”）。

这家机构的负责人埃坎加，随后迅速偿还了他的办公室为与卡比拉有联系或将产生联系的公司从BGFI获得的1400万美元贷款。机构将一半的借款汇入另一个BGFI账户，这个账户为卡比拉不久将购买的一家养牛企业预付了金额。银行记录显示，这个机构还向时任总统的两名助手拥有的一家建筑公司转账600万美元。

埃坎加和机构发言人都没有回应该调查联盟要求发表评论的多封电子邮件、短信和电话。中铁公司和Sicomines的其他中国股东没有回答关于他们是否最终向CCC提供了资金、以及是否拥有英属维尔京群岛公司的问题，这些公司是由总部位于香港的企业服务提供商创建的，中铁曾借这家香港公司设立子公司，持有刚果矿山的股份。

后来，Sicomines在2016年6月至9月向CCC支付了三笔大额款项，总额为2500万美元。银行记录显示，都伟将大部分钱转给了与总统家庭有关的公司和个人。其中包括：给一家公司750万美元，这家公司的股东是卡比拉的姐姐和塞勒马尼的妻子；支付一艘在2017年将包括斑马、长颈鹿和角马等动物运往卡比拉私人自然保护区的船主160万美元；以及给航运公司的一名董事的100万美元。代表这艘船当时船东的一名律师拒绝回应评论请求。

BGFI文件显示，CCC还将170多万美元转给了都伟在刚果和香港的个人账户。

Sicomines公司没有回应调查联盟的问题。中国驻金沙萨大使馆表示，中国政府“一直要求在刚果工作的中国公司严格尊重当地法律法规”，并“以双赢的方式开展合作项目”。

大使馆发言人通过电子邮件说，中国投资者“永远不应该干涉刚果的政治事务”。

都伟没有对问题作出回应，在调查联盟多次努力联系他之后，他的WhatsApp和他的一个电子邮件账户被删除。

虽然Sicomines在2015年投入生产，但在拥有可靠的电力供应之前，它无法达到每年25万吨铜的最高产能。为了达到这个目标，Sicomines提议在布桑加村附近建造一座大坝。这个价值6亿美元的项目原本应该是矿产换基础设施交易的一部分，但在2016年7月，中铁公司和中电建与刚果的国有矿商Gécamines（拥有Sicomines 32%的股份）成立了一家新公司，拥有240兆瓦的水电站。这一次，国家15%的股份给了一个以前不为人知的实体，名为刚果管理公司（Congong Management Sarl，简称刚管）。

联系刚管公司两个股东的努力没有成功，但公司确实与卡比拉的随行人员有密切联系。该公司的代理律师也是前总统的私人律师，并由曾是卡比拉中国机构雇员的人管理。此外，在刚管和CCC的账户中发生了似乎相互对应的金融交易。

2016年11月，CCC的都伟从公司的账户中提取了43万美元。同一天，刚管在BGFI的账户中出现了一笔同等数额的存款。记录显示，在一年之后，卡比拉的姐姐和嫂子（即塞勒马尼的妻子）共同拥有的一家公司的董事长也提取了类似的金额。

一名不久后成为刚管子公司经理的男子也在2017年5月收到了CCC的100万美元，银行记录显示，这笔钱来自Sicomines。

卡比拉的前律师、刚管公司的法律代表诺伯特·恩库鲁（Nkulu）和经理克劳迪娜·保尼都没有回应“刚果抢劫”调查联盟发出的问题。2018年，卡比拉任命前部长恩库鲁在刚果的宪法法院任职。

都伟于2017年3月开始重组CCC。首先，公司接管了Allamanda贸易有限公司拥有的磷酸盐开采许可证，Allamanda的代表与管理卡比拉农业公司的人共同拥有数家公司。然后，都伟收购了刚果律师洛安多拥有的CCC公司20%的股份，并将公司的所有股份转让给一家在英属维尔京群岛注册的名为“海菲尔德海外”的公司（Harefield Overseas）。

2018年1月，洛阳钼业公司以4000万美元的价格购买了CCC及其磷酸盐许可证。洛阳钼业最近来到刚果，购买了巨大的Tenke Fungurume铜钴矿的控制权，交易价值超过30亿美元。去年，这家中国公司支付了5.5亿美元，接管了刚果的另一个大型铜钴矿。

对于CCC是否向Allamanda支付了换取许可证的费用，或者卡比拉家族的任何成员是否是公司受益人，交易各方都没有回应。洛阳钼业称，都伟在2017年的某个时间得知洛阳钼业对这个磷酸盐矿床感兴趣，在交易时，他是持有CCC境外机构的唯一股东。洛阳钼业公司表示，它将“在未来适当的时候”开发这一项目。

银行文件显示，到2017年底，随着腐败报告的积累，BGFI意识到，它需要采取行动，以避免美国财政部的潜在破坏性制裁。首先，它采取措施使刚果分公司与总统家族保持距离。

接下来，银行指示金沙萨的首席审计师杜霍尔审查塞勒马尼对刚果分部的领导。杜霍尔的评估于2018年7月完成，结论是“无法进行”修整，原因是“在申报利益冲突方面缺乏诚信和透明度”。

根据审计结果，CCC账户中数千万美元的付款，包括来自Sicomines和收费公路公司的付款，要么没有基本的文书工作，要么用真实性有问题的文件执行，杜霍尔没有对评论请求作出回应。

记录显示，即使在洛阳钼业收购CCC之后，都伟也继续控制着洛阳钼业在BGFI的账户。2018年5月，CCC从一家由卡比拉的姐姐和他嫂子部分控制的公司收到770万美元。同月，属于刚果中央银行的一个BGFI账户向CCC电汇了近190万美元。

2018年5月，都伟向一家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注册的公司转账150万美元，之后他和另一个人以现金形式取出其余资金，包括在同年7月最后提取250万美元。其中至少有两笔交易是在BGFI的合规团队封锁CCC的账户之后发生的。

文件显示，杜霍尔指责当时的首席执行官（他与Selemani合作密切）推翻了冻结措施。审计部门通知BGFI总部，卡比拉家族成员拥有的两家公司正在与CCC同时提取他们的账户，在2018年年中的两个月里，这两家公司总共从银行取出了超过2300万美元的现金。

洛阳钼业表示，它“不知道CCC的银行账户存在”，也不知道都伟通过其子公司执行的活动。已经退休的BGFI首席执行官说，他与都伟没有任何关系，他不可能在没有必要的理由的情况下授权在一个被冻结的账户上提取现金。从2013年到今年早些时候在位的刚果央行行长德奥格拉蒂亚斯·穆托姆博（Deogratias Mutombo），没有回应“刚果抢劫”调查联盟的问题。

2013年1月至2018年7月期间，共有约6500万美元流经CCC的账户，其中4100万美元是以现金形式提取的，因此无法追踪所有资金的受益者。不过，银行记录显示，至少有3000万美元通过转账或现金流向了与卡比拉家族或其拥有的公司有直接联系的个人和实体。

都伟的前商业伙伴洛安多，于2018年底作为卡比拉联盟的成员当选为刚果参议员，并成功处理了前总统与其继任者费利克斯·齐塞克迪之间岌岌可危的协定。4月，他成为地区规划部长。在回答有关他在CCC中的作用的问题时，洛安多说他只是一个法律顾问，没有参与公司的日常管理。他说，他没有被告知CCC的商业活动，因此对交易一无所知。

卡比拉在执政18年后于2019年初下台，此前在美国和非洲联盟的压力下延迟了选举，齐塞克迪被宣布为获胜者。

没有改变的是中国公司对刚果矿区的控制。然而，齐塞克迪已经启动了对矿产换基础设施交易的调查，包括布桑加水电站，以及洛阳钼业是否遵守了合同义务。目前还不清楚何时会宣布这些调查的结论。

在中国公司承诺的30亿美元的基础设施融资中，大部分仍未到位，齐塞克迪的政府在9月说，到目前为止，只有价值约8.25亿美元的项目已经建成。

新总统的最高反腐败官员朱尔·阿林盖特（Jules Alingete）一直在审查涉及BGFI的腐败丑闻。他在接受调查联盟采访时说，这家银行的高管们是“伪造账目的专家”，“他们就只会编造东西。”

杜霍尔还批评了BGFI愿意接受都伟和一名同事在2018年年中从银行提取近1000万美元时提供的解释。他在给上司的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那些只是允许可疑的（金融）流动进行不合理的提款的借口”，他给金沙萨办事处的另一位同事写道：“我们真的是在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