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邮报报道，持枪造成三死两伤但被判无罪的白人少年凯尔·里滕豪斯的案件，显示了陪审团对于自卫权的日渐宽容和定义扩大化。该案件再次提出一个困扰美国多时的问题，即谁有权决定何时为自卫，什么情况下使用致命武力是正当的。法学专家认为，如果对自卫权的定义范围扩大，更多像里滕豪斯这样的案件可能会大量出现。

凯尔·里滕豪斯的无罪释放，仿佛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国家身份战争中的又一场战斗：在他被判无罪后的当晚，在街头游行、标语和口号中，一方高呼反对种族主义者和沉迷枪支者，而另一方则回击说，这个在威斯康星州基诺沙开枪打死三人(其中两人死亡)的少年，是一位捍卫持枪权和法律与秩序的英雄。

在电视上，政治家、名人律师和学者对者个年轻人的冲动行为进行着争论：这个国家是否可以将自己定义为这么一个地方，即在任何公共场所，任何认真的、天真的或陷入麻烦的人，都可以在瞬间决定对他人使用致命武力，而可能不用承担后果？

但在美国的法院、法学院和州议会，过去几十年里，一场较为安静但仍断断续续的斗争已经展开，焦点是里滕豪斯的判决再次引发的核心困境：自卫权的真正含义是什么?美国人什么时候可以选择使用致命武力?谁来做决定?

正如在法律领域经常发生的那样，这些本质上涉及道德的问题可能会在错综复杂的刑法典中迷失。

“问题不在于法律，”华盛顿著名辩护律师比利·马丁周六说。他曾是华盛顿联邦检察官办公室凶杀部的负责人。“这是当下的一种心理状态，是社会对拥有武器并使用它们保护自己的接受度。你看到陪审员现在更容易接受这种观念，即人们在合理地认为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可以拿起武器保护自己。”

刑事辩护律师、威斯康星州前助理州公设辩护律师克里斯托弗·扎哈尔说，对什么是合理的动机，不同陪审员之间的看法可能非常不同，这些决定也可能会因被告的身份而不同。

扎哈尔说：“如果被告没有里滕豪斯这样的经济来源（一些保守派筹资给他请律师），或者他是一名边缘人群，或者是有色人种，我可以很容易地看到，这个案件在合理性方面会有不同的解释。”

关于自卫权的法律是否正在改变公众的态度，还是公众舆论正在引导法律变得更有利于在自卫中使用致命武力，这可能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

但辩护律师表示，从里滕豪斯案中可以明显看出，在许多州的审判中，如果被告声称自己是为了自卫的话，陪审员越来越接受普通公民使用致命武力。

资深刑事辩护律师、华盛顿前联邦检察官巴里·科伯恩说：“毫无疑问，政治氛围、特朗普现象以与之相关的强烈情绪，在陪审团如何看待里滕豪斯案等案件上发挥了重要作用。陪审团制度的神奇之处在于，陪审员们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态度带进了陪审室。里滕豪斯的陪审团认为，他们必须支持他这样捍卫自己的权利。”

周五，里滕豪斯被无罪释放。2020年8月，36岁的约瑟夫·罗森鲍姆和26岁的安东尼·胡贝尔被他枪杀，26岁的盖奇·格罗斯克鲁兹受伤。

威斯康辛大学法学教授基思·芬德利说，为了赢得他所称自卫权，里滕豪斯的律师只需要让陪审员相信，这名少年有理由担心自己可能会被杀或受重伤。

他说：“他们只需要提交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是合理的”。

陪审员经过三天半的审议后被告知，根据威斯康星州的自卫法，如果被告有理由相信他们的身体“实际或即将受到非法侵害”，就可以使用武力。

根据威斯康星州的法律，那些认为生命受到威胁的人没有义务逃跑。该法律的目的是让持有武器的公民可以先行开枪，然后再提出疑问，或者由法庭对他们的决定提出质疑。

在全国范围内，对这一点并没有达成共识：在人们是否有义务从可能危及生命的公共场合对抗中撤退这一核心问题上，认为有义务和没有义务这么做的州各占一半。

最终决定什么行为是合理的陪审员被告知要严格遵守法律条文，但他们也被告知要利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判断什么行为是合理的。

这通常会导致陪审员像其他美国人一样，要审视枪手的动机和性格。

按前总统候选人帕特·布坎南的设想，在美国，正义的人们应该拿起干草叉来推进民粹主义事业。对他来说，里滕豪斯就是一个英雄。布坎南上周写道：“虽然里滕豪斯去基诺沙的决定可能是不明智的，但这个决定也是无私的，而且确实是勇敢的。他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暴乱中保护另一个人的财产，在无法无天的情况下履行公民义务。”

但是，对制止枪支暴力教育基金的执行主任乔希·霍维茨来说，这一判决是一个迹象，即“极端的枪支文化已经腐化了我们的集体灵魂。只有在美国，一个17岁的孩子可以拿起攻击性武器……挑起一场战斗，杀死两个人，打伤另一个人而不承担任何后果。我们对枪支的忠诚已经成功地使保护人的生命成为软弱的标志。”

抗议者还关注了围绕里滕豪斯案的种族政治。但对许多右翼人士来说，这一观点即使不是彻头彻尾的欺骗，也像是一种偏颇。枪手、三名受害者、审判律师和法官都是白人。许多保守派认为，这案子和种族没什么关系。

在左派看来，种族似乎是推动此案的一股基础性力量。他们认为，一个黑人枪手在相同的情况下，不太可能赢得法庭和陪审员给予里滕豪斯的那种宽容和同情。许多自由派人士认为，一个承诺人人平等的制度似乎对不同的种族有不同的标准。

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一项犯罪数据研究发现，在六年的时间里，白人枪手射杀黑人受害者的枪击案被判定为正当行为的可能性，是白人枪手杀害白人的枪击案的三倍。

一些法律分析家说，里顿豪斯案触动了这个焦头烂额的国家关于种族、司法系统和枪支权利的持续辩论的神经，它也发生在许多州忙于扩大对使用枪支进行自卫者的保护范围之际，这是对国家愤怒政治的反应。

南方卫理公会大学戴德曼法学院的法学教授埃里克·鲁本说：“各州正在让使用致命武力变得更容易，并让它在法律下正当化。”鲁本对《第二修正案》的权利和不断扩大的自卫法撰写过大量文章。

鲁本说，在里滕豪斯的案例中，“自卫的经典原则可能为他使用致命武力提供了理由。但如果这发生在佛罗里达州，那么起诉里滕豪斯是否合法都成了问题。”

这是因为，佛罗里达州是几个授予自卫豁免权的州之一，并扩大了允许人们使用致命武力的威胁情况清单。大多数州允许公民使用武力来保护自己免受强奸或其他严重重罪的侵害，但现在一些共和党控制的州正在推动将这一权利扩大到其他犯罪，比如对财产的威胁。

例如，佛罗里达州州长罗恩·德桑蒂斯今年早些时候提议扩大该州的“坚守立场”法，允许人们射杀抢劫者，或任何“犯罪行为”威胁到自己企业的人。立法机关没有批准这项法律。

鲁本说：“美国在历史上比其他地方更能容忍暴力，但最近的一些变化很难在美国的法律传统中找到。”

美国步枪协会和保守的美国立法交流委员会在21世纪初提出了“坚守立场法”，目的是减轻那些在公共场合感到威胁的美国人的法律负担。反对者嘲笑这种法律是“先开枪”法。

但该法律的反对者援引的研究显示，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果被告声称他们只是在抵抗威胁，他们本可以安全撤退。这一结论促使美国律师协会在一份报告中建议各州重新制定法律，要求人们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避免冲突。

法学教授芬德利说，随着公开携带枪支的权利在许多州有所扩大，以及人们将枪支带入充满政治色彩的对抗中，例如在基诺沙爆发的骚乱，更多像里滕豪斯这样的案件将会大量出现。

他说：“当每个人都有武器时，每个人都有理由担心，当他们惹怒对方时，会造成大量死亡或身体伤害。很难证明人们没有合理理由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对吧？我们正在用这些法律制造一个火药桶。”

自卫权是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的核心，最近一次自卫权的扩大源于2008年美国最高法院的裁定。在哥伦比亚特区诉海勒案中，法院83次提到自卫权是美国人持有和携带武器的理由。

在今年的会议期中，最高法院正在审议纽约的一个案件，大法官们可以利用这个案件来扩展他们对第二修正案的解释，从保卫自己的家园的权利，扩展到在公共场所自卫的权利。

鲁本说：“如果他们裁定人们几乎有权在任何地方携带枪支，这将给立法者带来压力，要求他们更明确地界定什么时候允许自卫。”

里滕豪斯案也再次提出了一个问题，即谁有权决定何时为自卫而使用致命武力是正当的。鲁本说，传统上，美国法律把决定权留给法官或陪审团，而不是枪手。

像里滕豪斯这样的案件中，质疑当事人使用武力是必要的还是犯罪时，越来越加剧了美国社会中本已激烈的辩论，即个人责任、种族偏见和枪支在社会中的作用。

里滕豪斯本人被描绘成一个不成熟、寻求刺激的威胁者，是一个典型的美国英雄。

关于他的威胁，大卫·阿特金斯在自由派的《华盛顿月刊》上写道：“里滕豪斯故意前往……参加因警察枪杀黑人雅各布·布莱克而引起的激烈示威。他带着一支AR-15型的步枪，这支步枪肯定会增加发生致命暴力事件的可能性。”他说：“我们认为，如果不是希望射杀某人，那么要辩称他当晚的行为不是对抗议者的挑衅，需要费很大的劲。”

而关于英雄的描述，布鲁斯·鲍尔在支持特朗普的在线杂志《美国式的伟大》中写道：“他就是美国。或者说，他是美国，或者至少是美国中部的样子，在大卫-莱特曼(David Letterman，美国脱口秀主持人)式的讽刺弄脏一切之前，在道德被相对化之前，在电影开始把邦尼和克莱德（美国著名的雌雄大盗）这样的警察杀手当作民间英雄来颂扬之前的日子。里滕豪斯是老式的美国，是在窗台上晾苹果派的美国，是4-H俱乐部推崇的美国……”

注：4H是Head，Heart，Hands，Health的缩写，这是美国农业部的农业合作推广体系所管理的一个非营利性青年组织，创立于1902年。其使命是通过实用性和动手学习的方法，帮助青年发觉自身的潜力，使教育更能联系生活。

在阿特金斯看来，在公共场合携带攻击性武器是违法的，普通公民认为自己是他人财产的武装监护人是违法的，在一个快速射击、大功率武器盛行的时代，纵容暴力自卫行为的法律是有悖常理的。

相反，鲍尔认为：“如果十几岁的海军陆战队员可以被派去恢复摩加迪沙的秩序，那么一个17岁的公民就完全有权利在他自己的后院维持秩序。”

在法律界及其他领域，里滕豪斯案的影响将归结为美国大量暴力冲突案例中的又一个脚注：一方认为，如果里滕豪斯没有带着致命武器来到基诺沙并准备自卫，他可能会受伤或被杀。另一方认为，如果他只带了一个医疗包，没有武器，就不会有人受伤。

这两种观点如何找到共同点，是困扰美国两个多世纪的问题，目前还没有答案。